正直的猎人无法接受眼前这一幕惨彻人寰的悲剧,不由得怒从心生,放下哈若,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一样奔过去,一声大喝,将那个邪恶的伙夫猛地往悬崖边一推。
伙夫正探头看着坠崖的哈及,万万没有料到猎人会掉过头来对付他,因此猝不及防,脚底下一个踉跄,身子来一个倒栽葱,惊叫声还没有来得及喊出嘴巴,脑袋已经撞到了岩下一块突出的石头上,整个身体弹了几弹,一团破布一样地坠落山谷。
猎人回过头去,抱起哈若,掐着她唇上的人中,把她救醒。
“好孩子啊,”猎人说,“赶快翻过山逃命去吧,我听人家说,山下面有个海子,海子那边就是没有土司和奴隶的地方。
你快逃过去吧,去享受自由吧。”哈若呼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看见身边已经没有了弟弟,再想到刚才的场景,又一次哭得死去活来。
猎人没有办法安慰她的悲伤,只好劝她说:“生死有命,祸福在天,你弟弟已经死了,你总不能守在这里陪着他死。
赶快逃命吧,被麻婆再派人来追上,连我都救不了你了。”哈若擦去眼泪,问猎人说:“既然山那边没有土司和奴隶,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逃过去呢?”猎人回答:“我要赶回去救我的老婆孩子,不然麻婆一定会杀了她们。”哈若只好给猎人磕了头,谢了又谢,含泪告别,从山羊行走的崎岖小道上翻下了山,千辛万苦地又行了几天的路,才赶到无数人向往的大海边。
正是晨光初现的时刻,绚丽的朝霞把海水映成了一口巨大的染缸,五光十色的海水在缸中翻卷,沸腾,搅荡,一波泛蓝,一波出红,一波又现出灼灼的金黄。
海水的灿烂和天空的灿烂交相辉映,海就变成了天,天也变成了海,天海相连,像是一幅悬挂在天穹上的壮美壁画。
哈若呆呆地站在海边,傻了眼睛。
波涛汹涌的大海,宽广无垠的大海,凭她一个赤手空拳的小小孩子,如何能够渡得过去?绝望之中,她忍不住想到死去的母亲和弟弟,又想到自己孤独一人,年幼势单,即便是能够渡到对岸,将来的日子还不知道有没有盼头。
想着,哽咽着,她不禁万念俱灰,索性把双眼一闭,两脚一蹬,跳进了滔滔海水之中。
奇怪的事情却发生了:在她的身体落入海水的一瞬,无数透明的气泡涌上来包裹了她,托起了她,让她像住在母体里的胎儿一样飘浮和荡漾起来。
接着,一个冰凉柔滑的东西钻到她的身下,把她整个的顶了上去,浮出海面,然后载着她破浪前行,箭一样飞快。
哈若只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又看见海水被破开一条黑线,雪白的浪花溅起两堵高高的水墙,哗啦啦地从眼前急速后退,令人晕眩。
哈若还没有弄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人已经飞速地滑上海岸,洁白柔软的沙滩闪烁着碎银一样的光亮,展现在她的眼前。
她从那个滑溜溜的船背上爬下来以后,才看清楚载着她飞驰的东西并不是船,而是一条黑黝黝体态庞大的鲸鱼。
鲸鱼送哈若过了海,气儿都不喘一口,摆一摆尾巴,掉过身体,哗的一声又滑进海中。
海水涌出一个漂亮的水花,而后复归平静,鲸鱼不见了踪影。
哈若睁大眼睛望着海水,连一声谢谢都没有来得及说出来。
她转身往岸上走去,一抬头,又被眼前一幕惊得张大了嘴巴:沿着海滩上白沙闪闪的小路,已经涌来了一大群迎接她的当地人,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有的端着茶水,有的拿着吃食,还有的抱来了给她换洗的衣物用品。
他们身上的衣服是粗麻织成,袖口宽宽的,裤腿也是宽宽的,手腕和脚踝上戴着贝壳串成的精巧饰物。
他们的面容被海风吹得黝黑,头发被海水洗得枯黄,脸上的笑容却是发自内心的,善良和真挚的,对劫后余生的哈若充满同情和怜爱的。
最让哈若不能相信的是,在人群的最前面,站着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圆头圆脑,眉清目秀,跟她死去的弟弟一模一样。
哈若吃惊地捂着嘴巴,想要上前相认,又不敢相认,一个劲地用指甲掐自己的手心,生怕自己是在做梦。
弟弟哈及这时候却像小鸟儿一样地张着手臂飞过来,一边大叫着“姐姐!姐姐!”一边扑进哈若的怀中,抱着她不肯放手。
哈若此刻才恍如梦醒,搂着弟弟,喜极而泣地说:“你被恶人摔下山崖,我以为你死了,再也看不到你了。”哈及告诉她:“我从山崖落下去的时候,天上飞下一只红嘴巴的仙鹤,仙鹤用它的脊背接住了我,又送我渡过大海到了这边。”哈若双手合十,乞拜上苍。
她默默地想,一定是母亲的在天之灵护佑着他们,祈祷和祝福着他们,才能使他们一次又一次地逢凶化吉,劫后余生。
现在,他们姐弟已经真正脱离了麻婆的魔掌,来到一个自由和幸福的国土上。
从此以后,只要他们勤劳工作,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
姐弟俩安顿下来以后,日子果然过得无忧无虑。
哈若学会了纺纱织布,很快成为四乡八镇手儿最巧的姑娘,等着买她织出来的漂亮花布的人多得要踏破门槛。
待嫁的新娘们以穿上哈若织出的衣裙为荣,娶媳妇的人家也非要买上几匹哈若的布料缝制新被床围。
哈若天天手不离梭,还是不能满足乡亲们的需求。
小哈及因为年幼,只能帮人家放牛放羊,因为是苦日子里熬出来的,懂得惜福,活儿总是干得踏踏实实,十岁过后也就成了远近闻名的牧羊好手。
姐弟俩相依相靠,团结一心,劲往一处使,汗往一处流,盖了房,置了地,吃穿不愁,日子一天比一天富足。
当年他们从泸沽湖边出逃,被麻婆派人追杀时,哈及才只有四岁,还不太记事,一晃十年过去,从前经历过的悲惨往事在他心中留下的印痕已经很淡很淡,他连麻婆和土司府的模样都记不起来了。
哈若却不同,八岁的女孩子是接近成熟的年龄,生命中所有的惨痛刻骨铭心,她一时一刻都没有忘记可怜的母亲,狠心的父亲和杀人无数的麻婆。
有时候她半夜被噩梦惊醒,躺在床上回想往事,心里就有一股怒火在闷闷地燃烧,让她泪流满面,不得安宁。
又过了几年,哈及已经长成一个十六七岁的棒小伙子了。
从小在外面帮人放羊,风里来,雨里去,水里淌,泥里过,倒把他的身体练得强健有力,抬手能举百斤的石碌,弯腰能挑千斤的担子,一只胳膊抱一只肥羊,走上百十里地,脸不变色气不喘。
除此之外,他拉弓射箭的本领也练得炉火纯青,凡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被他的眼睛盯住,他拉开架势,一箭射出,总是百发百中。
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哈及这个“神射手”的名字。
有一天,哈及出门打猎,在路上遇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儿。
老头儿佝偻着腰背,衣衫不整,一嘴牙齿掉落得参差不齐,两只眼睛却是炯炯有神,精光四射。
他拦在哈及面前,把他上上下下打量几眼,点一点头,拈着胡子说:“勇敢的哈及啊,你已经是一个棒小伙子了,又有一手出众的箭法,为什么还不去给你妈妈报仇呢?蓝天高飞的鹰,影子留在大地上;神射手哈及,你不能忘记自己亲生的娘。
”哈及一听这话,依稀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如雷轰顶,马上跪倒在老头儿面前,请求老人家把妈妈被害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他。
老人却摇了摇头:“月亮到了十五就会圆起来,事情到了时候自然会明白。
”说完这句话,他撇下一头雾水的哈及,一转身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哈及站起身,一个人独自发了半天愣。
老人家的话像一个沉重的石碌一样在他心里滚来滚去,压得他五脏六腑发疼。
他再也无心打猎,掉头飞奔回家,从纺车上拉起姐姐哈若,问她说:“请你告诉我,我们的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应该如何替她报仇?”哈若被他这一问,愣了片刻,往事如烟如云,如雨如雾,在她心里翻滚蒸腾。
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出来。
“苦命的弟弟啊,”哈若说,“姐姐从前没有告诉你,是怕你没有长大就去做复仇的事情,复仇不成反被人害。
现在你长大了,也懂事了,我们家里的悲惨遭遇应该让你知道了。”哈若拉着哈及的手,坐了下来,从土司父亲打猎丢失了猎犬的那一天说起,说到两个老人家被马蹄踢死,母亲被关进经塔,麻婆毒死父亲,杀了母亲,他们姐弟出逃之后又如何被追杀,多少无辜的人因为不肯杀他们而死……哈若从白昼说到天黑,又从天黑说到黎明,两手紧紧地绞着,身子簌簌地抖着。
说到痛处,姐弟两个扑在一起,抱头大哭,滂沱泪水把两个人脚下的泥土地都浸得湿透。
天明之后,哈及弄清楚一切,擦干眼泪站起身来,把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右手放在胸口发誓:“马儿养大了,是要给好猎手骑上去奔跑的;儿子长大了,是要给苦命的母亲报仇的。
我哈及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如果不能杀死泸沽湖边万恶的麻婆,我今生誓不为人”说完这句话,天色刚好破晓,太阳轰轰地从东边升起,把哈及年轻的脸膛照得英姿勃勃,红光闪亮。
哈若望着弟弟一双稚气却坚定的眼睛,欣喜万分地喊了一句:“我的好弟弟啊!”可是,当年他们逃难出来,坎坎坷坷走过了太远的路,如今再要回去,必须颠倒着重新来过——渡过大海,翻过高山,然后再穿山越海,最后过泸沽湖。
路途遥遥,地形险恶。
尤其是茫茫大海,没有人帮忙的话,渡过去绝无可能。
哈及抱定了回家乡复仇的信念之后,每日都在海边徘徊,盘算着如何从海边启程。
他想一个办法,自己摇头否定掉;再想一个,还是不行。
他心事重重,脑筋动得人都瘦了。
有一天他走在路上,正想着心思,一不留神,轰隆地一下子,掉到路边一口深深的井中,脑袋撞在井壁上,当即昏迷过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柳暗花明的地下世界里,耳边流水淙淙,鼻子里花香浓浓,眼面前蝶飞蜂舞。
他身边有一个小小的人儿,水桶那么高的身子,水桶那么粗的腰,屁股撅得老高,脑袋贴在地上,一会儿侧过左耳听听,一会儿偏过去用右耳听听,忙来忙去,就好像一只不安分的水桶在地上滚来滚去,非常可笑。
而且,他身上穿的衣服也不是布料缝出来的,是用一种发亮的岩石打磨成片片,连缀起来,裹在腰间。
上半个身体干脆裸着,皮肤苍白得发蓝,幽幽地泛出磷光。
如果在黑暗中走路,这样的皮肤就像灯一样,能把周围照亮。
特别出奇的是他的耳朵,又尖又翘,形状和大小都像驴子头上的玩意儿,现在这玩意儿长在他扁扁的小脑袋上,跟一只面盆按上了两个长长的把手一样。
况且那双耳朵灵活机警,运用自如,当他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的时候,两只耳朵能够随时根椐需要窝起来,卷起来,折起来,甚至像卷心菜叶子一样全部拢到耳朵眼子里。
面对这样一个奇怪的人,哈及看得呆了,撑起身子问他:“你这是干什么呢?”那人一看哈及已经苏醒,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水桶一样滚了过来:“我是地下王爷的家奴,前几天我听到了消息,草原上勇敢的神箭手哈及要想为母报仇,我希望能跟他交个朋友,帮上他一点忙。”“你能够干些什么?”哈及问他。
小人儿得意地咧开嘴巴:“我的名字叫‘报信奴’,因为我把耳朵贴在地上,就能够听到山那边人说的话。
我希望能为哈及报告消息。”“我就是你的朋友哈及。”“啊呀呀,啊呀呀……”“报信奴”一听,扑上来抓住哈及的手,摇了又摇,热情万分。
“勇敢的哈及,神箭手哈及!我要请你到我的家里做客。”哈及摇头说:“不行,在我母亲的大仇未报之前,我不能放下这件事去寻欢作乐。”“报信奴”抓耳挠腮:“啊呀呀,你真是个孝子。”
怎么办?怎么办?”哈及看他着急的样子,忍不住好笑:“这样吧,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好朋友了,好朋友之间有的是相聚的日子。
等我赶去泸沽湖边杀了麻婆,我一定回过头找你。”“报信奴”又一次高兴起来,把两只尖尖的耳朵摆动得像是跳舞。
“好朋友哈及,”他说,“就让我帮你一个忙吧,请答应从我们的地下王国里穿越海底。”哈及大喜过望,因为他正愁着没有舟船无法渡海。
于是“报信奴”就抓住哈及的一只手,要求哈及闭紧眼睛不要睁开。
哈及刚来得及把眼皮合拢,耳边已经风生水起,只觉得两边的东西唰唰后退,身子在飞速地向前,鼻子里嗅到阵阵带海腥味的空气,片刻之后,“报信奴”把他的手用劲往下一压,两个人停了下来。
“报信奴”念念有词说:“哈及啊哈及,朋友有难朋友帮,叫我三声我就到。”哈及睁开眼睛,热情的好朋友“报信奴”已经悄然不见,他发现自己穿过了大海,升出地面,此刻正站在大山的山脚下,阳光从海的那边照过来,把他全身都照得金光灿灿。
他弯下腰去,整好鞋袜,准备翻越这座险峻的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