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法律胭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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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仇恨(1)

1

如墨的夜色,如墨的海。

“很多人送我玫瑰,那些花用不了一天就会枯萎,只有你送我的玫瑰常开不败!”夏琳微笑着,她的微笑如同她的眼神一样清澈。她脸上的妆画得很浓,在一方夜里显得非常醒目。

夏琳的话荡漾在海风里,陈晰内心泛起阵阵涟漪,但依然沉默。

海边,一对又一对情人都是粘粘糊糊的粘在一起,他们生理的激情和海一样荡漾。只有陈晰和夏琳分别坐在两块礁石上,两个人之间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他们对青春的诱惑视而不见。

“陈晰,你将来回燕江工作,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夏琳问这话的时候显得若有所思,心也在扑腾扑腾地跳,其实她是想听到陈晰说“和你在一起”之类的话。结果,这句问话却导致陈晰眼中泛出了仇恨的火光。

“我要把我爸的案子破了,我要亲手抓到那个坏人,我希望那个坏人反抗,因为那样我可以亲手击毙他!夏琳,你说那个坏蛋能在哪个地方?”

毕业在即,夏琳本来想在温馨的夜晚和陈晰谈论一个温馨的话题,没想到一不小心就把话题转到了陈晰内心最为疼痛的地方。陈晰里里外外透着一股醇劲儿,一股书生意气带来的那种厚重的醇……

陈晰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父亲陈伟龙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遇上一起抢劫案。当时,一个持刀劫匪正在抢劫刚刚开过全年工资的外来民工夏东山,浑身是血的夏东山死死地按住衣兜,那个劫匪恼怒地疯狂乱刺。

夏东山舍命不舍财的劲头为自己赢得了时间,也引来了很多围观的人,但那些人都是仅仅限于看热闹。关键时刻,已经从刑侦一线退下并在局机关“养老”的陈伟龙立即上前制止,并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住手,我是警察!”

“警察?滚一边去!”见到一个不起眼的人自称警察,疯狂的劫匪叫嚣着。

干了一辈子刑警竟然受了这种窝囊气,陈伟龙一下子就冲了上去。陈伟龙绝对有功底,起初把那个人打得团团转。但由于年纪因素,陈伟龙最后体力跟不上了,想夺那人的刀,怎么也夺不下来。在警车拉着警笛出现的时候,陈伟龙已经有些坚持不住,身上中了好多刀——其中有一刀伤及心脏!

曾在公安一线上得过数不清的军功章的父亲却没有给陈晰和母亲留下一句话。但由于陈伟龙那天的坚持,最终挽救了民工夏东山的性命。

陈伟龙的老战友陆海城认真记下了在场群众提供的逃跑歹徒重要外貌特征:身高一米七五左右,体态偏瘦,肤色偏黑,短发,左上臂有一龙头文身。

龙头文身不是常见花纹,陆海城当年认为这个人一定好找。然而一切没那么简单,这个人就像石沉大海,无影无踪。若干年后,寻找这名歹徒的工作渐渐地被淡忘了……

许多年来,这个情节无数次以噩梦的形式在夜晚浮现,陈晰已经习惯与这个噩梦相伴。自从这个恶梦第一次涌入陈晰脑海,他的人生就改变了。

谁是害死父亲的凶手?凶手在哪里?这两个问题无时无刻不在敲打着陈晰。虽然,这两个问题对于陈晰来说像眼前的夜色一样神秘,但冥冥之中,他总是有种莫名其妙的自信,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将那个人绳之以法的。

“陈晰,不要总是沉浸在痛苦里,好吗?”

“每个人的父亲都是独一无二的,我怎能不痛苦?!”

“陈晰,有些事情还是得慢慢来。破案的事情,你将来仔细研究一下可以,但还是得顺其自然。这几年来,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每天都高高兴兴,你是知道的。你可以为了我高兴一些吗?”

看着夏琳渴望的眼神,看到她为自己忧心的样子,陈晰内心充满了感动。

“夏琳,真是抱歉,你不要让我的这种坏情绪传染了,我这个人就这样了!”

“我?你放心,绝对不会被你传染。谁和我在一起,我的快乐细胞就会转移到谁的身上,可是惟独转移不到你的身上。”

“不要说这些了,再有几天就散打考试了,你那漂亮的鼻子可不要再被别人打出血了!”

陈晰轻轻刮了一下夏琳的鼻梁……

2

那年年末寒假即将来临之前的一个上午,滨海市警官高等专科学校的警体馆内一派沸腾景象。散打考试作为那一学年度最后一门考试课程,在很多人的热切期待中开始了。所有人无论胜负,走下擂台便意味着走入漫长甜美的寒假。

自信的陈晰和战战兢兢的娄跃走进警体馆时,夏琳正在同对手较量。跳踹,摆拳,侧踢,身着白色运动装和深蓝色护具的夏琳,动作很是带劲!

夏琳敏捷的身手加上不断抖动的马尾辫,吸引了现场所有人的目光。陈晰正在暗暗为夏琳叫好的时候,夏琳看见了他,她似乎分心了,她的面部中了一记直拳,警体馆内嘘声一片……

在散打老师叫停后,夏琳跑到擂台底下一个水盆旁洗了洗流血的鼻子,水盆里的清水变成了红色。考场有低年级学员提供服务。夏琳洗完鼻子,那个叫丁禹的低年级学员快速地把水盆端走了,他是跑去换水。自从早晨散打考试开始以来,已经有五人鼻子流血,丁禹因此已经换了五盆水。丁禹不想错过精彩的格斗场面,想快一点儿回来,因此他端着水盆一路小跑。

在返回擂台前,夏琳注意到了陈晰忧虑的目光,夏琳带着轻盈的笑返回擂台。虽然中了对手一记重重的直拳,完全没有影响夏琳最后拿下九十三分的好成绩,那个成绩是那一年毕业的女学员散打考试的最高分。

陈晰在考试过程中基本上没有遇到任何困难,他凭借自己的好身手得了九十六分的高分。但是,陈晰的老乡娄跃却出现了大问题,他被对手摔得鼻青脸肿,左一个跟头右一个跟头。老师念在娄跃作风顽强,加上陈晰给说情,娄跃最终得了个六十分,勉强及格。

所有人离开警体馆后,都匆忙地返回寝室去收拾行装了,陈晰却独自的来到了操场上,他曾在警校的操场上挥汗如雨,他对那里充满感情。确切地说,那个寒假将是陈晰警校生活里的最后一个假期,再次返回警校时,他将在滨海市公安局经过四个月的实习,然后毕业返回家乡燕江市公安局工作。

警校的操场位于一个山腰处,操场的西侧就是一座满是槐树的小山包。因为是冬季,漫山的槐树就剩漫山的枯枝,让人看不出其中的任何精彩。但是啊,千万不要小看那些冬日的枯枝,它们是在蓄势待发,它们是在等待春天,每到春天,所有的枯枝瞬间就生机勃勃,那个小山包便隐藏在像繁星一样密集的槐花里。槐花香是一种缥缈的香,有时会令人感觉有些虚无,若是采摘一朵槐花放在近处细嗅,也许会感受不到槐花那种特有的香。可是,槐花的香绝对不是暗香,槐花的香是真实存在着的,嗅槐花的香气必须同槐花保持一些距离,在一种不经意的感觉中体味槐花的芳华。由于警校操场同那个山包的距离恰到好处,所以每逢春天,整个警校操场因此会被似浅而深、似淡而淳的槐花香所萦绕。那个时候,警校的学员们就会在操场上一边呼吸着槐花香,一边强健着自己的体魄。

陈晰一口气跑到小山脚下,山脚下有一面十五米高的石墙,石墙是为了稳固山腰以上山体而修建的,警校学员经常利用那面石墙练习攀登。陈晰发现石墙底下有半米厚的积雪,那积雪引起了他的兴趣。腾空收身,前倒,侧倒,后倒,陈晰做了一连串动作,他的身影因此在积雪里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印记。陈晰最后躺在了雪地里,他仰望天空,天空湛蓝湛蓝的,片片白云就像片片洁白的棉花糖。警校生活就要结束了,那个即将到来的春天里,陈晰已经不能够再一次在满是槐花香的操场上蹦蹦跳跳了,陈晰的家乡燕江没有槐树,所以那槐花香将同警校的经历的一道,作为一种难忘的回忆存留在陈晰的心灵深处。陈晰发自内心的留恋警校的一切,留恋那种槐花香,陈晰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了。不知为什么,只要想起未来的一切,陈晰就会有一种情不自禁的激动……

陈晰内心似乎非常清楚,同已不在人世的警察父亲陈伟龙当年一样,他的未来就是为了捍卫正义,单纯地同各种邪恶拼杀,他将在那种拼杀中畅快淋漓,他将在那种拼杀中充分感觉到做警察的快意。陈晰抱定一生的决心,他觉得自己为此将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许许多多未进入现实警察生活的警校生都是如此,他们对即将从事的职业有着无比的热情与兴趣,说实话,他们那书生意气般的勇气和对梦想的执着让人钦佩、感动,但在警察这个职业里,未来远远不像任何人想的那么简单,也不像陈晰想的那么浪漫。面对未来,他不知道自己还“未施粉黛”就注定了他会伤痕累累。

3

陈晰躺在雪地里仰望天空的时候,张清江的眼神却飘忽不定,当时他正坐在望月港迪厅的吧台旁啜酒。由于是上午,迪厅里没有客人,那妖娆的劲曲是张清江让DJ给自己专门播放的。张清江的表情略带某种满足,那满足源于他已经启动的个人事业——那是真正属于他本人的“事业”!

北辰区香水湾娱乐城隶属于燕江市非常有名气的大企业江隆集团,张清江作为香水湾的经理,从外表看来他很风光,可香水湾毕竟是江隆集团赵氏家族的私人财产,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不是他张清江的。张清江不想为了稳定的工资收入而甘当江隆集团一桩小生意里的小角色,更不希望自己永远地依附于别人。张清江认为自己必须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事业”。

很多刑满释放的人,很多社会上的混子,正在慢慢的向张清江汇集。因为他们坚定地认为:和张清江在一起,一定会有属于他们那类人的未来。

张清江一般不会排斥前来投奔他的人。但对于简单投奔他的人,并不会成为他的亲信。张清江需要亲信,他的亲信从来都是自己亲自出手,他会先打动那些他认为真正有情有义的人,然后令那人主动臣服。选择亲信,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周围大部分人并不可靠。

张清江认为,要想成就一番事业,最重要的是要有与众不同的眼光,要提前发现一些具有潜在价值的东西。这一次,张清江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在任何人眼里都一钱不值的流浪汉身上。

那个流浪汉,是一个已经在燕江市流浪了二十年的流浪汉;确切地说,那个流浪汉应该是一个在燕江市度过了二十个温暖季节的人。一个月后,张清江通过这个流浪汉认识了陈晰。但是,陈晰通过这个流浪汉认识张清江却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

4

城市里的流浪汉,总是外表极度肮脏并有些痴傻的样子,他们应该是城市人群里的最底层。对于流浪汉来说,他们似乎永远不会考虑未来,他们似乎根本就不知道未来的存在。流浪汉就像风一样,谁也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谁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向何方。

燕江市是一座四季分明的北方城市。二十年来,许多流浪汉每到初夏就会出现在燕江市街头,他们度过这个城市最好的季节后,深秋到来之前便会自动消失。

深秋到来之前,流浪汉们为什么会消失呢?这是因为燕江市寒冷的冬季令这些衣着单薄、居无定所的“自由人”无法忍受,他们因此需要到南方去过冬。

陈晰从很小的时候就这样认为:流浪汉们在深秋到来之前,就像鸟儿需要迁徙到南方过冬一样,统统南下了。人们只知道燕江市温暖季节流浪汉多,但对于他们在冬天到来前的消失并不会在意,更不会把他们同迁徙的鸟儿之类美好的东西联系起来。

在这个充满阳光和温暖的城市里,人们对所有的流浪汉有着一致的冷漠,包括那个流浪了二十年的流浪汉。人们没有注意到那个流浪汉,没有注意到他已经流浪了二十年。然而,张清江和陈晰却都是个例外。张清江注意到了那个流浪汉的与众不同;陈晰除了注意到他的与众不同,更注意到他已流浪了二十年的事实。在这里,对于那个流浪汉的与众不同之处,张清江与陈晰又有着不大一样的理解。

……

时间永远都过得那么快,二十年的时光转瞬即逝。那个与众不同的流浪汉,他已经连续在燕江市流浪二十年了。

陈晰对流浪汉最初的记忆,似乎是他很幼小的时候。当年,父亲把他驾在脖子上,透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观看在那个年代称得上精彩的演出——演出的主角就是那个流浪汉。那个流浪汉演出时使用的都是二人转动作,与正常舞台上的二人转不同,流浪汉的二人转没有唱腔。

流浪汉顽强的生命力在陈晰眼中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陈晰对那个流浪了二十年的流浪汉一直有着很特别的印象。这个流浪汉多年来始终保持着一成不变的特点。他看起来非常喜欢读报纸,经常捡来一堆报纸,在一个僻静处专心致志地看;这个流浪汉还有一个特点,他有食物的时候,总是慷慨地分给别的流浪汉,很多年以来,他一直这样。陈晰小时候曾看到他把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烧鸡翅膀给了一个八九岁大小的小流浪汉,并笑着看那小孩吃了。如果是在自己家里有一个鸡翅膀,它应该是父亲的下酒菜,烧鸡翅膀在当时对有家的孩子来说都是个宝贵东西,所以那场景很令陈晰非常感动。

燕江市二十年来流浪汉的面孔换了一批又一批,大部分流浪汉的面孔至多出现过三四年的样子,他们有的冻死于滨江寒冷的冬季,但更多的还是像很多迁徙到南方后便不再回来的鸟儿一样消失了。除了死亡,那些人在大部分情况下同样别无选择。这个流浪汉与众不同,因为他已经流浪将近二十年,每年夏天他都坚持回到燕江。而且,在流浪汉已经很少的年代,他仍然是个流浪汉。

说实在的,这个流浪汉的确应该是那种心智不全的人。他走路时似乎有些跛,在他乌黑泥泞的脸上,无时无刻不保持着一种在别人看来已经僵化的笑容,而且他基本不说话,偶尔有声响时,发音也是呜噜呜噜的,像是个哑巴,但他在表演无声二人转的时候就不一样了。这个流浪汉有着翻空翻、翻筋斗、连环腿一类的绝技,他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还真让人看不出脑子有问题。他在表演二人转的时候,有时食指尖顶个破垫子转得飞快,有时手里拿着个纸板当扇子用力舞,步法很疯狂,动作很夸张,眼神、脖子转来转去,屁股扭来扭去,就是没有唱腔。人们可以感觉到他对二人转的喜爱,单纯从其表演状态看,似乎看不出流浪汉是个傻子。在早些年娱乐生活枯燥的年代,围着他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那种场面在这几年已经不多见了,但当他表演的时候,驻足观看叫好的还是大有人在。

无论是观看流浪汉表演的人是多是少,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人们在心里还是把流浪汉理所当然地当作傻子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