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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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线索(2)

“非常明白,少爷,”他答道。我们已经压低了声音,简直就是在嘁嘁喳喳地说话,又这样说了一阵子。

“你说你见过她。你觉得能找着她吗?我要找她,就只能凭运气了。”

“我想,大卫少爷,我知道上哪儿去找。”“天黑了。既然咱俩在一块儿,那咱现在就出去,今天晚上就想法儿找着她,好不好?”他表示同意。准备跟我一块儿出去。我们过了坦普尔门,就来到城里了。走到离黑衣修士桥不远的地方,他一扭头,让我看一个孤独女人的身影,那女人正在马路对面匆匆往前走。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她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我们过了马路,朝她追去。这时候,我忽然想到,要是找个清静地方,避开街上的人,也不大会被人看见,再跟她说话,她也许更容易对我们寻找的女孩子产生一个女人应有的关心。他同意了,我们就远远地跟在后面,决不让她走出我们的视线,也决不靠得很近,因为她不时地往四下里看一看。

她走的路很远。我们就在后面跟着。从她走的路线来看,她显然是有一定的目的地的。最后她拐进一条寂静、昏暗的街道,嘈杂的声音和人群都没有了,于是我说,“可以跟她说话了。”我们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当时,那一带是个十分荒凉的地方,到了晚上,它就像伦敦周围任何一个地方一样沉闷、凄凉、冷僻。我们跟踪的这个姑娘,恍恍惚惚地来到河边,就像是一堆被河水抛上来任其腐烂的垃圾,身子站在这幅夜景之中,眼睛凝望着那片河水,显得孤单而凄凉。

我觉得她正在自言自语。虽然当时我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那猛涨的潮水,但我敢说,我看到她的披肩从肩上滑了下来,她用它包住了自己的双手,显得心神不定,不知所措,不像是个神志清醒的人,而像个梦游者。我知道,也永远不会忘记,瞧她那疯狂的模样,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一定马上会让我看到她沉进潮水中,这时我急忙抓住她的手臂。

同时我叫了一声“马莎!”她惊恐地尖叫了一声,跟着便拼命挣扎起来,她的力气竟那么大,使我怀疑靠我独自一人能否抓得住她。不过,一只比我更有力的手把她给抓住了;她满脸惊慌地抬头一看,看清后来抓她的是谁时,又使劲挣扎了一下,接着便瘫倒在我们两人之间了。我们把她从水边抬开,抬到有一些干石子的地方,然后把她放在地上,她仍在痛哭呻吟。过了一会,她才在石子堆上坐起身来,双手抱着蓬乱的头。

“哦,河啊!”她激动地叫喊着,“哦,河啊!”“别叫啦,别叫啦!”我说,“安静下来吧!”

可是她依然继续叫喊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哦,河啊!哦,河啊!”

“我知道,这条河跟我一样!”她喊着说,“我知道,我是归它的。我知道,它是我这种人天生的伙伴!它是从乡下来的,在乡下时它是干净的,没有害处的——后来它慢慢地爬过了这些阴暗的街道,就被弄脏了,受糟蹋了——现在它要走了,像我的一辈子一样,走向那永远波涛汹涌的大海——我觉得,我一定得跟它一起去的!”

只有从她这几句话的口气中,我才知道什么是绝望。“我不能离开它,我也没法忘掉它。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它都一直挂在我的心头。在整个世界上,只有它跟我合得来,或者说,我跟它合得来。哦,这条可怕的河啊!”

“我没什么要为自己说话,”她过了一会儿说,“我是个坏人,我已经没救了。我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不过请你告诉我,先生,”她已经吓得躲开他,“要是你对我还不太严厉,能替我说几句话,就请告诉他,他的不幸,不管从哪一方面说,都跟我无关。”

“从来没有人说跟你有关。”因为她说得很诚恳,我也以诚恳的态度回答她说。“要是我没弄错的话,就是你吧,”她断断续续地说,“那天晚上,艾米丽那么可怜我,对我那么和气,她不仅没有像别人那样远远地躲着我,还给我那么大的帮助。那天晚上到厨房里来的,就是你吧,先生?”

“是我。”我说。“要是我觉出我对她有任何过错的话,”说着她神情可怕地朝河里瞥了一眼,“我早就在河里了。要不是我在那件事情上没有一丁点儿牵连,那我一个冬天的夜晚都度不过,早就跳河了。”

“她离家的原因,大家都十分清楚,”我说,“我们彻底相信,你跟那件事完全无关——我们知道。”

“哦,要是我有一颗好一点的心,那我还可以对她有点益处啊!”那女孩无限悔恨地叹息着说,“因为她总是对我一片好心!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不愉快、没有道理的话。我很清楚自己是个怎么样的人,我怎么还会要她学我的样子呢?当我把生命里一切宝贵的东西都丢失时,使我想起来最难过的是,我跟她永远分离了!”

裴果提先生站在那儿,眼睛朝下看着,一只手扶着小船的船帮,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在那个下雪夜以前,我从我们镇上来的人那儿,听说了发生的事,”马莎哭着说,“那时候,我心里最难过的念头是:人们会想到,她有一阵子跟我很要好,他们会说,是我把她给带坏了!老天爷知道,说真的,要是我能把她的名声给恢复过来,我哪怕死了也情愿!”

她已经很久不习惯自制了,她悔恨、悲伤时的痛苦,让人触目惊心。

“我死了,算不了什么?我能说什么呢?可我要活着!”她哭着说,“我要在肮脏的街道上活到老,在黑暗中四处流浪,让人躲着我,看着天色放亮,映出一排灰蒙蒙的可怕的房子,同时想起,同样的太阳也曾照进我的房间,照醒过我,只要能救她,即便是这样,我也要活着!”

“我到底该怎么办呀!”她在绝望中挣扎着说,“独自一人待着,就会咒骂自己,一接近别人,个个都会骂我活着丢脸。像这样,我还怎么能活下去啊!”她突然转向我的同伴说,“踩死我吧,杀死我吧!当你为她骄傲的时候,哪怕我在街上碰了她一下,你一定会认为我伤害了她。我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你都不会相信的。你为什么要相信呢?即使这会儿,要是她跟我说上一句话,你也会认为这是最大的耻辱。我这样说决没有抱怨的意思。我决不会说她跟我是一样的。”

“我知道,我们两人之间的差距,是很大很大的。我只是说,虽然我头上顶着那么多罪孽和坏名声,但是我从心窝里感激她,真心地爱着她。哦,别以为我身上所有爱的力量都已经耗尽!你可以像世界上所有的人那样,抛弃我;你可以因为我是这样一个人,而且还曾跟她认识,杀了我,可是千万别把我看成是那种人!”

在她这样发疯似的向他求情时,他一直看着她,待她说完后,就轻轻地把她搀了起来。

“马莎,”裴果提先生说,“老天爷不会让我责怪你的,尤其是我,决不能责怪你,我的孩子!你原以为我会那样做的,可是你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我已经有了变化了。好啦!”他停了一会,继续说,“你还不知道吧,这位先生和我,多么想跟你谈谈啊,你还不知道我们眼前有些什么打算吧。现在你听着!”

“在下大雪的那天晚上,”裴果提先生说,“要是你听到了大卫少爷跟我的谈话,那你就知道,我正在四处找我的宝贝外甥女,”他又口气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因为,马莎,现在我比以前更疼爱她了。”

她只是用双手捂住脸,此外没有别的动静。

“以前她告诉过我,”裴果提先生说,“说你从小就失去爹娘,也没有一个亲友什么的,哪怕是有个打鱼的粗人来代替他们也好啊。你也许能想到,要是你有这样一个亲人,日子一久,你就会喜欢起他来,我待我的外甥女儿,就跟我自己亲生的闺女一样。”

看到她一直默默地在打哆嗦,裴果提先生从地上拾起她的披肩,小心翼翼地给她披在身上。

“凭着这一点,”裴果提先生说,“我知道,会出现两种情况:要是她再见到我,就会跟我前往天涯海角;要不,就是自己逃往天涯海角,躲着不肯见我。因为,尽管她用不着疑心我不疼她了,用不着疑心,也绝不会疑心,”他认定自己的话决不会错,很有把握地重复说,“可是羞耻心会插进来,横在我们两人中间。”

从他说出的真实感人的每一句话中,从他脸部的每一个表情中,我都明显地看出,他把这个问题的各个方面都想过了。

“照我们的看法,”他接着说,“照这位大卫少爷和我自己的看法,她也许有那么一天,会独个儿孤孤单单地跑到伦敦来。我们相信:大卫少爷、我,以及我们所有的人,全都相信你跟没出生的胎儿一样清白,你跟她出的事没有一点关系。你说过,她待你好,对你和气、关心。愿上帝保佑她,我知道她就是这种人!我知道,她不论对什么人,永远都是这样的。你很感激她,你很疼她。那就请你尽全力帮我们找到她吧,上天会酬报你的!”

她匆匆地、也是头一次朝他瞥了一眼,好像在怀疑他说的话。“你信得过我吗?”她用惊讶的口气低声问道。“完全信得过,打心眼里信得过!”裴果提先生说。“你是说,要是我有一天碰到她,就拉住她谈谈;要是我有个遮身的住处,就留她住下,跟着不让她知道,赶快上你们那儿,带你们去见她,是吗?”她急匆匆地问道。

我们两人同时回答说,“是的!”她抬起双眼,郑重地说,她一定会热心忠诚地去办这件事。要是有一线希望,她决不会犹豫,决不会动摇,也绝不会放弃。要是她办这件事不尽心,让这件能使她的生活目的跟善事结合,跟恶事脱离的事,从手中滑掉,如果可能的话,那就让她比那晚在河边时更可怜,更无望,永远得不到人和神的任何帮助!

裴果提先生悄声对我提了一件事,这事我也已经想到。我掏出了钱包,可是她怎么也不肯收下我的钱,再三劝她都没有用,我也设法使她答应,下次一定要收下我的钱。我向她说明,照目前的情况来说,裴果提先生不能算穷,而她现在要替我们找人,又要靠自己谋生,这让我们两人感到不安。可是她坚决不依。在这件事情上,裴果提先生对她的影响,跟我一样,毫无用处。她十分感激地向他道了谢,但是坚决不肯听从。

“我也许可以找到工作,”她说,“我要去试一试。”

“至少在试之前,”我对她说,“你可以接受一点帮助啊。”“我不能为了钱,去做我答应做的事,”她回答说,“哪怕挨饿,我也不能收你们的钱。你们要是给我钱,那就等于你们信不过我了,等于把交我办的事收回了,等于把我从投河中救出来的唯一原因取消了。”

她又强忍住开始夺眶而出的泪水,伸出哆嗦的手,在裴果提先生身上碰了一下,仿佛他身上有什么治病救人的功效似的,接着便走上荒凉的大路,朝前走去。我看她是病了,可能已经病得很久。

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从近处看她,发现她面目憔悴,形容枯槁,还有她那深陷的双眼,表明她受尽了苦难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