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是谁给他这名字的呢?”我紧接着问裴果提先生。“嗯,先生,这是他的父亲给他的。”裴果提先生说。“我本来以为你是他的父亲呢!”“他的父亲原是我的兄弟乔。”裴果提先生说。“死了,裴果提先生?”我稍稍停了一会儿探问道。“淹死了。”裴果提先生说。我非常惊异,原来裴果提先生并不是哈姆的父亲,于是开始怀疑我究竟有没有弄错他跟那儿的其他任何人的关系。我十分好奇地要知道这一层,所以我决意要跟裴果提先生弄个明白。
“小艾米丽,”我望着她说,“她是你的女儿吧,是不是,裴果提先生?”
“不,先生。她的父亲原是我的妹夫汤姆。”我忍不住了;稍稍停了一会儿,就探问道:“死了,裴果提先生?”
“淹死了”,裴果提先生说。我觉得继续谈这个题目是有点困难的,但我还没有明白其中的底细,无论如何非把它弄明白不可。所以我又说道:“你自己没有一个儿女吗,裴果提先生?”
“没有,少爷,”他轻轻地笑了一声,答道,“我还打着光棍儿呢。”
“打光棍儿!”我吃惊地说,“那么,这是谁呢,裴果提先生?”我指着那穿白围裙,正在编结的人问。
“这是古米治夫人。”裴果提先生说。“古米治,裴果提先生?”但说到这儿,裴果提——我说的是我们自己的那个裴果提——十分动人地对我做着手势,叫我不要再问什么,以致我只好坐在那儿,望着一声不响的大家,直到该就寝的时候,她才在我自己的小房舱里暗暗地告诉我,哈姆和艾米丽都是孤儿,老早就丧失了父母,是由裴果提先生先后收养过来的。
古米治太太则是他的一个同船捕鱼的伙伴的孤孀,她的丈夫死时非常穷苦。我哥哥自己也是一个穷人,裴果提说,但却“善良如金,坚实如钢”——我深深领悟到我那东道主的善良;我听见那几个妇女去船的前端跟我的相似的一个小房间里就寝,而他和哈姆则在天花板的钩子上挂了两张吊床来就寝——当时我已昏昏欲睡,但听着这些都非常惬意。
当我逐渐蒙眬地睡去时,我听到风正在海上大声地呼啸,十分凶猛地吹到那片旷野上来,以致我隐隐地担心着,大海或许会在夜间涌起来吧。但是我又想到,我终究是在一只船里,而且有裴果提先生那样一个人在船上,即使有什么事发生,我也不怕的。
一宵无事,天就亮了。晨光几乎刚照射在我那贝壳镶边的镜子上,我就起了床,跟小艾米丽一道到沙滩上拾石子去了。
“你差不多成了一个水手吧?”我对小艾米丽说。“不,”艾米丽摇着头说,“我是怕海的。”“怕海?”我装着大胆的神气,煞有介事地望着海洋说,“我不怕。”
“啊!可是它真残忍呢,”艾米丽说,“我曾看到它非常残忍地对待我们中间的有些人。我曾看到它把像我们的房子这样大的一只船完全撕碎。”
“我希望不是那只船,就是……”“我父亲在其中淹死的那一只?”艾米丽接口说,“不。不是那一只;我从来没有看到那条船。”“也从来没有见过他?”我问她。小艾米丽摇摇头。“我记不得曾经见过他!”
真是无独有偶!我立即开始说起来,我从未见过我自己的父亲,我的母亲和我一直独自过着十分快乐的生活,但是,艾米丽成为孤儿的情形,似乎跟我的有点不同。她先丧失她的母亲,然后又丧失她的父亲,而且没有人知道她父亲的坟墓在哪里——只知道是在海底的什么地方罢了。
“而且,”艾米丽一边在四处寻找贝壳和卵石,一边说道,“你的父亲是一位先生,你的母亲是一位太太;可是我的父亲是一个渔夫,我的母亲是渔夫的女儿,而我的丹尼尔舅舅也是渔夫。”
“丹尼尔舅舅——就是裴果提先生吧,是不是?”我说。“丹尼尔舅舅——就在那边。”艾米丽对那住家的船点着头说。
“是呀。我说的也是他。我想,他一定是很好的吧?”“好!”艾米丽说道,“假如我有一天做了一位太太,我要给他一件有金刚钻纽扣的天蓝色褂子、一条紫花布裤子、一件红的丝绒背心、一顶卷边的高帽子、一只大的金表、一只银的烟斗和一箱金币。”
我们又继续前进,一路捡取着贝壳和卵石。“你愿意做一位阔太太吗?”我说。艾米丽望着我,笑了一声,点头道“是的”。“我非常愿意如此。那么,我们大家都可以做上等人了。我、舅舅、哈姆和古米治夫人。那时我们才不用担心什么风暴了。我说是不用为我们自己担心。当然,我们还是要为那些可怜的渔夫担心的;如果他们有什么灾难,我们应该捐钱去帮助他们。”
我觉得这是一种极可满意的、因而也绝不是不会实现的景象。我表示了我预期看到这种景象时的欣喜,小艾米丽听了就羞怯地说:“现在你仍觉得你并不怕海吗?”
她这一问已足以使我重申我的大胆,虽然我深信如果我看到一个不十分大的浪头正在滚过来,我定要畏惧地想到她那些淹死的亲戚而反身逃走的。但是我却说道“不”,随即又说,“你似乎也并不怕海,虽然你说是怕它的。”
因为这时她正在我们闲逛的一个旧码头或木堤的边缘上走着,我生怕她跌下去呢。
“我怕的不是这个,”小艾米丽说,“但是我醒来时如果正在刮风,我就会战栗地想到丹尼尔舅舅和哈姆,而且好像听到他们在大声呼救。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想做一位太太。现在我并不怕它,一点也不怕。你看呀!”
说完,她就从我身边跑开了。那天早上,我们逛了很长的一段路,袋里装满了我们认为稀罕的东西,又把几只搁浅在海滩上的海星小心地放回水里去,而后我们才向裴果提先生的住处走回去。我们在那放虾蟹的小屋后面站住了,天真烂漫地亲了一个吻,然后容光焕发地、喜气冲冲地进去吃早饭。
“好像两只小白眼圈儿。”裴果提先生说。我知道这在我们那边的方言里,等于是说好像两只小画眉,所以听了很高兴。
不用说,我跟小艾米丽发生了爱情。我深信,我爱这个小娃娃的真挚深情,是跟我后来所能发生的最好的爱情相等的,其纯洁和不杂私念的程度则更过之,虽然后者也是高尚而能使人崇高的。我深信,我的幻想在这眼睛蔚蓝的小女孩周围筑起了一层缥缈的东西,竟把她化成了一位天使。假如在任何一个晴朗的上午,她生出了一对小小的翅膀来,在我的面前飞去了,我想我也不会怎样惊奇的。
我们时常亲密地在亚茅斯凄迷苍老的旷野上走来走去,一连几小时。日子雀跃地过去,好像“时间”也还没有长大,还只是一个孩子,老是在嬉戏着。我告诉艾米丽,我爱着她,如果她不肯明白地承认她也爱着我,我就只好找把刀来抹脖子了。她说她是爱着我的,我对此也深信无疑。
至于什么地位不相等啊,年纪太轻啊,或其他的阻碍,小艾米丽和我并没有劳神去想,因为我们是没有“未来”的。我们并不预备长大起来,正如我们并不预备更幼稚下去一般。
我们成了古米治夫人和裴果提羡慕的对象;当我们在晚上亲吻,“这不是很美吗?”裴果提先生衔着烟斗对我们微笑着,哈姆则整晚咧开嘴巴笑着,什么事也不做。我想,他们一定觉得我们很有趣吧!
两个礼拜就这样溜了过去,唯一变化的是潮水涨落的时间,这改变着裴果提先生出去和归来的时间,也改变着哈姆的作业时间。当后者空闲无事时,常陪着我们去散步,给我们看那些大大小小的船只,有一两次还带我们去划船。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些无足轻重的印象会特别跟一个地方联系在一起,虽然我相信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尤其是跟他们的儿童时代有关的联想。
我每逢听到或看到亚茅斯这地名时,总要回忆起那一个礼拜日上午在那边海滩上的情形:教堂里的钟声正在召人们去做礼拜,小艾米丽斜倚在我的肩膀上,哈姆正在懒洋洋地投掷石子到水里去,在远方海上的太阳刚刚冲破了浓雾,使我们看到那些船只好像是它们自己的影子似的。
回家的日子终于来到了。我还忍得住跟裴果提先生和古米治夫人离别,但是一想到要离开小艾米丽却心痛欲裂。我们彼此挽着胳膊走到那送货人寄宿的客栈里,我在路上答应写信给她。我们分别时都非常难过,而我的心中在这天留下了一个缺憾——如果我生平有什么缺憾的话。
且说我在整个做客期间,似乎忘记了我的家庭对我的恩德,我很少或竟完全没有想到它。但当我一走上回家的路,我那年轻的良心就似乎坚定地指着这个方向来责备我了;我在心情沮丧之际,尤其觉得那才是我的归宿之所,而我的母亲才是我的安慰者和朋友。我们愈前进,我的这种感情就愈强烈,所以当我们快接近家乡,我们所经过的景物变得愈来愈熟悉时,我也愈急于要回到家,以便奔入她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