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留维塞是德国南部的一个小城市。它和一般小城市没什么两样,市中心有一个喷泉市场。市场旁边有一个很小很旧的市政厅。法官和一些头面人物住在市场周围,其他居民住在几条狭窄的巷子里。
这个地方谁都认识谁。发生一点什么事,谁都会知道。甚至大牧师、市长或医生早餐时桌上多添一道菜,不到吃午餐的时候,全城的人就全都知晓了。
妇女们下午串门,一边喝浓咖啡,吃甜蛋糕,一边就会谈起这件大事来。她们得出结论,大牧师可能违犯教规勒索了教徒的钱财,市长今天“打牙祭”准是捞了什么油水,而那个医生多半从药房老板那里得了几块金币回扣,开药方多开了些高价的药品。
格留维塞的人就是这样继续着生活。现在居然迁进了一个外国男人,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来干什么,也不知道他是靠什么生活的,这对市民们来说是多么不愉快啊!
市长曾检查过他的护照。他在医生家里喝咖啡也谈到过,这护照上写得很清楚,他是从柏林来的。市长总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那个男人行径很可疑。
市长在城里很有威望,因此那个外国人理所当然被大家看成嫌疑分子。这个外国人的生活作风更肯定了格留维塞市民对他的看法。他花了几块金币租了一间没有人住的旧屋,教人运来了一整车工匠用的火炉、大坩埚等各式各样的东西。
他独自一人住在那间旧屋子里,甚至自己烧饭吃。除了一个给他采购面包、肉类和蔬菜的格留维塞老人,没有人进过他的屋子。这个老人也不知道他在屋里干什么,因为他每次买来的东西都是从走廊递进屋子的。
外国人跟当地一般男人不一样,下午不去玩九柱戏,晚上也不像别人那样下酒店里一边抽烟斗一边高谈阔论。市长、法官、医生和大牧师都先后邀请他去吃饭喝咖啡,他都一一谢绝。因此有人认为他古怪,有人说他是犹太人,还有人一口咬定他是魔法师。
有一天,城里来了一个杂技团,团里有会鞠躬行礼的骆驼,有会跳舞的熊,还有几只狗和几只猴子,这些猴子都会穿着衣服做各种逗人的把戏。
杂技团的人在城里穿街走巷,到了十字路口和广场上便停下来,然后用一只小鼓和一支笛子奏起悦耳的音乐,让他们的动物跳的跳,舞的舞,然后向各家各户收钱。但这次来的杂技团与以往来的杂技团有所不同,他们有一只几乎跟人一般高的大猩猩,用两条腿走路,而且表演出各式各样的把戏。他们挨家挨户表演,当然也来到外国先生家门口表演滑稽剧,鼓声笛声一响,外国人也露了面。他先是很不乐意地站在多年没擦积满污垢的玻璃窗后面,不过很快就高兴起来,打开窗子伸出头来观看,对后来猩猩的表演打心底里发出快乐的笑声,大家都感到很奇怪。不仅如此,他甚至高高兴兴地丢下一块银币来,引得全市的人议论纷纷。
第二天早晨,这个杂技团要到别的地方去演出了。骆驼背上装了许多筐筐,小狗和猴子舒舒服服地坐在筐子里。驯兽师们和大猩猩跟在骆驼后面步行。
他们出城不到几个小时,那位外国先生就匆忙地赶到驿站。他让驿站长大吃一惊,因为他专门雇了一辆马车,向杂技团走的那条路驶去。全城人因为不知道他到哪里去,心里怪别扭的。
那个外国先生坐车返回城里时,已经是深夜了,而且车子里还坐着另外一个人。不过,那个人把帽子拉得低低的,遮住了脸,还用一块丝巾围住了嘴巴和耳朵。城门官觉得有责任问清一个陌生人的来历,检查他的护照。那人回答得很粗暴,“叽里咕噜”地说了些听不懂的话。
这时,那位外国先生很和蔼地对城门官说道:“他是我侄子。”同时给了那人几块银币。“他是我侄子,不大会说德国话,您拦住我们的车子,刚才他在用家乡话骂人呢!”
“哦,”城门官说,“没有关系,既然是您的侄子,那就没有护照也可以进城。他多半住在您家里吧?”
“那当然,”外国先生说,“而且还要住好些日子呢!城门官不再拦阻,外国先生和他的侄子进了城。市长和全城的人对这位城门官的做法都很不满意,说他至少应该仔细听听那个侄子说的是什么话,听明白了,不就很容易弄清他和他的伯父究竟是哪国人了吗?城门官一口咬定说,他讲的话既不是法国话也不是意大利话,声调拖得很长,要是他没有听错的话,那肯定是英国话。那位年轻先生说的是:‘Geddamn!’经他这么一说,全城人就称那个外国先生的侄子为年轻的英国人了。”
年轻的英国人再也不露面了。他不玩九柱戏也不进酒店,可他常常让城里人心惊胆战。——原来外国先生住的屋子一向是静悄悄的,现在却时常发出喧嚷和怪叫的声音,害得市民们经常成群结队站在屋前朝那观望。
他们只见那个年轻的英国人穿着红色大礼服、绿色裤子,披头散发、慌里慌张地在房间的窗子前窜来窜去。而他的伯父身穿着白睡衣,手拿鞭子,在后面追赶。街上人看到他空抽鞭子,不过也有几下是打到的,因为能听到惨叫声和鞭子抽在身上的“噼啪”声。
这种虐待行为令小城里的妇女们心里非常不忍。后来她们去找市长,请他采取措施。市长于是写了一张便条给那位外国先生。他用相当严厉的言辞谴责他对侄子的粗暴行为,并且说,如果以后再发生这种情形,他要对这个年轻人进行特别保护。
令市长惊讶不已的事发生了。那个外国人10年来竟第一次并且亲自前来拜访他了!
外国先生解释说,他这样对待那个青年,是受了青年父母的嘱托。那青年聪明伶俐,就是学起德国话来有点困难。他很想教侄子说一口流利的德语,让他有参加格留维塞社交活动的资格。可他怎么也学不好,有时不得不重重地鞭打他。市长对他的解释十分满意,只劝他对侄子的教导要缓和一些。
当天晚上,市长在酒店里对人们说,他很少遇见像那个外国人这样彬彬有礼的绅士。他还说:“可惜他不参加社交。但我相信,他的侄子会说德国话以后,他会跟我们交往的。”
经过这件事,小城居民对外国先生的看法彻底改变了。大家都相信那个外国人很正派,都想和他接近。从此那幢荒凉的房子里偶然还会发出一声惊人的叫喊,但再也不引起居民的兴趣了。他们会说:“他在给侄子上德语课。”3个月以后,德语课似乎告一段落,因为那位老先生家不再发生叫喊了。
城里有位年老体弱的法国人,专教年轻人跳舞。外国先生把他请到家里去,让他教侄子跳舞。他对法国人说,他的侄子十分好学,不过对于跳舞有时喜欢自作主张。侄子以前曾跟别人学过跳舞,学了一种非常特别的转圈方法,但他不能在社交场合应用,却还自命是跳舞专家,其实他的跳法一点不像华尔兹或者狐步舞,也不像苏格兰舞或法兰西舞。
外国先生答应每小时付他一块银币。看在银币的份上,法国人接受了这个顽固的学生。
据法国人在酒店里宣称,世界上再没有比教那个学生跳舞更奇怪的事情了。那个青年又高又瘦,但是却有两条短得超乎寻常的腿。他穿着红色大礼服,脸刮得很光,下身穿着绿色裤子,戴着小羊皮的手套。他很少讲话,偶尔讲话却带有外国口音。
开始跳的时候,他相当规矩,彬彬有礼。跳到后来便突然调皮起来,急速地打转,乱蹦乱跳,弄得老师头晕眼花。
如果老师要纠正他,他就把漂亮的跳舞鞋脱下来,朝老师脸上扔去,随后手脚并用在房间里爬行。每逢他这样胡闹时,老先生便会突然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身上穿着宽大的红色睡衣,头上戴着金纸糊成的便帽,举起鞭子朝侄子背上狠狠抽去,侄子便连连惨叫,从桌子上跳到高高的柜子上,甚至跳到窗框上,嘴里说着一种从没听见过的话语。
不过,老先生并不放过他,抓住他的一条腿,把他拉下来,又重重地揍他一顿,然后,给他穿戴整齐。这时侄子又规矩起来,继续上他的跳舞课,不再胡闹了。年轻的英国人等到可以跟着音乐跳舞的时候,一个职业乐师又受聘来到了这幢空荡荡的旧房子里。他得坐在一张桌子上奏乐。跳舞老师这时要装扮成妇女的模样,老先生给他买了件丝绸的裙子和一条东印度的围巾。
那侄子走到他跟前来请他伴舞,两人就跳起华尔兹舞来。那侄子跳起舞来真像疯了一样,不管跳多久也不疲劳。他把两条长臂紧紧抱住老师不放,尽管老师喘气、叫喊,但他仍跳下去。一直跳到老师气力用完,跌倒在地上,或者乐师的膀子累得无法再把提琴拉下去,这才罢休。
这些跳舞课差点要了跳舞老师的命。但是他每次都能拿到银币,老先生又每次给他准备好酒,所以尽管他每次都下定决心,不再进那幢房子,可是到了下次他还是来了。
格留维塞市民的想法可跟这个法国老师大不相同。他们相信年轻人一定具有很大社交才能。小城里的姑娘为冬季将有一位活泼的舞伴而感到高兴,因为城里就非常缺少男舞伴。
一天早晨,女佣人们买菜回家告诉她们的女主人一桩新鲜事。那座空荡荡的旧房子前面停着一辆装有玻璃窗的豪华马车,套着两匹高头大马,由一个身着华丽制服的仆人驾驭着。
大门一打开,里边走出两位衣冠楚楚的绅士,一位是那个年长的外国人,另外一位大概就是那个学说德国话非常吃力、跳舞跳得飞快的年轻先生。他们上车之后,仆人就跳上驾驶台,让马车朝着市长家驶去。
主妇们听到女佣人的报告,立刻扯下非常脏的围裙,摘下头上沾满油污的帽子,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她们对跑过来的家里人说:“事情很清楚,那个外国人现在要让侄子出门到各家走动走动了。那老顽固10年来真不懂礼貌,从不肯跨进我们的家门。不过,我们看在他侄子面上原谅他。那侄子一定是个很讨人喜欢的英俊小伙子。”
于是,每家都把那间会客室打扫得干干净净。主妇还督促子女们,客人到来,举止要端庄,说话发音要正确。城里聪明的主妇们并没有估计错误,外国老先生和他的侄子果然为了表示友好,挨家挨户来拜访了。
大家都对这两位外国人表示热烈欢迎,只恨没有能早一些结识他们。那位老先生显然是一位令人尊敬的聪明人,他讲话总带着微笑,叫人摸不透他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他谈到天气,谈到娱乐,谈到夏天在山上岩洞里避暑的快乐,说话妙趣横生,叫人听来津津有味。
至于那个侄子呢?他吸引了所有的人,他赢得了所有人的心!他的面貌说不上端正,脸的下半部,尤其是下巴,显得过于向前突,脸也过于棕红。有时他还会做出各式各样怪相,闭闭眼睛,咧咧嘴,但是大家还是觉得他的外表非常讨人喜欢。至于他的身段,那是再苗条不过了。一套衣服穿在他的身上虽然有些异样,却非常合身。
他在房间里很活泼,一会儿坐在这边的沙发上,一会儿又坐到那边的靠背椅上去,跷起两条腿。如果别的年轻人这样做,大家一定会觉得他不讲礼貌了。年轻的英国先生这样做,他们却还觉得他很风流不拘束。
“他是英国人,在英国都是这样的,”他们说,“英国人可以一个人躺在双人沙发上呼呼睡大觉,让10多个妇女站在一边。对于一个英国人来说,这样做没什么失礼之处。”
这侄子对伯伯非常顺从。要是他在房间里乱蹦乱跳起来,或者坐在椅子上把两只脚搁得老高——他就喜欢这样做——只要老先生对他狠狠瞪一眼,他立刻就规矩了。
况且他的伯伯每到一家总要先打一番招呼:“我的侄子有些粗野,没有管教好,因此我一定要通过社交让他更有教养,请各位以后多多指点他。”这样一来,谁还能多责怪他呢?
年轻的英国先生就这样进入了社会。整个格留维塞的市民一连好几天谈的都是这件事。那位外国人一改昔日作风,他的思想和生活方式现在似乎全变了样。他天天下午都带着侄子到山上的岩洞里去。
格留维塞的头面人物都常到那里去喝啤酒或玩九柱戏。年轻的英国先生对玩九柱戏有很高的天赋。他每扔一球至少要打倒五六柱。不过有时他也会像疯了一样飞快地跟着木球滚过去,到九根木柱中间去胡闹一气。
如果他打倒花环或国王,他会突然把梳得光光的头朝下,两条腿倒竖起来。要是洞外有一辆马车驶过,他也会在人家还没来得及眨眼以前,已经坐在马车夫高高的座位上,朝下面扮出种种鬼脸,车驶出去一段路,他才跳回到人群中来。
外国人每遇到这种情况,就请求市长和其他的先生们对侄子的放肆多多包涵。他们总是哈哈大笑说,那是因为他年轻的缘故,他们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活泼顽皮的。他们非常喜欢他,称他为“顽皮孩子”。
不过有时候市民对他也会感到恼火,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罢了,因为大家一向把这位英国青年看成是受过良好教育和才能出众的模范。
外国先生经常晚上带侄子来到小城一家名叫“金鹿”的酒店。侄子虽说很年轻,到了那里却像个老手。他在面前放上一杯酒,戴了一副特大的眼镜,取出一只特大的烟斗来吸烟,吸得比谁都厉害。
大家高谈阔论,谈打仗谈和平,市长和医生发表起见解来,人们对他们那敏锐的政治嗅觉既惊叹又钦佩,年轻的英国先生却会突然插嘴,提出不同意见。他把一只永远不脱手套的手朝桌子上一拍,对市长和医生明白指出,他们对这些事情并不清楚,说他听到的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知道得很详尽。他用结结巴巴的德语把自己的看法讲出来,大家听了连连点头,认为他既然是英国人,知道得当然比别人多。这令市长心里很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