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莱佛先生决心把幸运大方地施舍给医生的女儿之后,便想让在去度大假之前把她的喜事告诉她。他将这事在脑子里想了一遍,得出的结论是最好先处理完事情,然后从容安排是否在米迦勒学期前一段时间,或之后去希拉里节学期之间的圣诞节小假内向她求婚。
对于自己在本案中的实力他一点都不怀疑。他对此案判决的路子明明白白地了解。他按照讲求证据的人世常理——那是唯一一个让人考虑的根据——跟陪审团作了一些辩解。这案子很清楚,毫无挑剔之处。他传唤自己作原告,他的证据不容辩驳。被告那边的律师只能放弃辩论,陪审团连讨论都不用讨论。经过审判斯特莱佛大法官非常满意,案情最明白不过。
因此,斯特莱佛先生将正式邀请曼内特小姐到伏克斯霍游乐园去玩顺便开始他放大假。若是她不愿意,便去兰勒拉花展。若是再不明不白地遭到拒绝,他只好亲自到索霍区去,在那儿宣布他的企图了。
于是斯特莱佛先生便从法学会行事匆匆地上了路,到索霍区去了——那儿的鲜花含苞欲放。只要人瞧见他从伦敦法学会的圣敦斯坦沿着大道把弱小的人们挤开、气势汹汹地前进的模样,便一目了然知道他是多么强大、多么可靠。
他必须经过台尔森银行。他在银行有存款,又清楚罗瑞先生是曼内特一家的好朋友,所以突然决定到银行去一趟,把索霍地平线上的曙光透露给他。于是,他将门推开了(那门喉咙里轻微地响动了一声),一个利落落下两步阶梯,走过了两位老出纳员,急急忙忙地挤进了罗瑞先生那有了异味的后间密室。罗瑞先生坐在大型的账本面前,账本的格子里全部都是数字。他窗户上垂直的钢条也像写数字的格子,而这很多事物则是填在格子里的数字。“哈罗!”斯特莱佛说。“你好吗?祝你身体健康?”斯特莱佛先生的一大特点便是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显得太大。他在台尔森银行也是如此,连远处角落里的老行员们也都抬起了头,表现出不满意的态度,总觉得被他挤到墙边去了。在屋子深处聚精会神地看着文件的“银行当局”此时有点不悦地将眉头皱在了一起,好像斯特莱佛的脑袋一头撞到了他那责任重大的背心上了。
谨慎的罗瑞先生尽量用自己觉得标准口吻说道,“你好,斯特莱佛先生?”接着跟他握了手。他的握手有点不一样,只要“银行当局”在空气里弥漫,台尔森银行的职员跟顾客握手有个共同特点:带着一点自我谦虚的神气,因为他是代表台尔森公司握手的。
“有事可以为你效劳吗,斯特莱佛先生?”罗瑞先生以职员的身份说着。
“没有事,这是我对你的私人拜访,罗瑞先生。我有私人的话要对你说。”
“啊,是这样啊!”罗瑞先生说,说时便将耳朵凑了过来,眼睛却一直盯着远处的“银行当局”。
“我要去求婚了,”斯特莱佛先生用信心十足的语气趴在他桌子上说——虽然那办公桌是很大的双人桌,却还容纳不了他的一半,“我要去向那讨人喜欢的曼内特小姐求婚了,罗瑞先生。”
“啊,天呐!”罗瑞先生不由得尖叫了一声,难以置信地擦着下巴,望着客人。
“你‘天呐’个什么呀,先生?”斯特莱佛先生动了动身子,再次说道。“你为什么天呐天呐的,先生?你究竟什么意思,罗瑞先生?”
“我的意思,”业务人员说道,“当然是友好的,感激的,你能作出这个打算证明你是个最善良的人。总之,我的意思是希望你得到你所希望的一切。可是,的确,你知道,斯特莱佛先生——”罗瑞先生停止了说话,对着他以他不懂的方式摇着头,好像对他无可奈何,只好在心里说,“你应该清楚你这样做真有点太出格了。”
“为什么!”斯特莱佛说,用他那好胜的手将桌子用力一拍,眼睛睁得更大了,还倒抽了一口大气,“我要是清楚知道你的意思,就绞死我,罗瑞先生!”
罗瑞先生动了动两耳旁的小假发,为了达到想要的目的,咬了咬鹅毛笔的羽毛。
“去他娘的,先生!”斯特莱佛用眼睛瞪着他,“你认为我不够资格么?”
“啊天呐,够的!啊,够的,你够资格!”罗瑞先生说,“要是说起资格么,你倒是够的。”
“我还不够发达么?”斯特莱佛问。“啊,要说发达么,你也是够的,”罗瑞先生说。
“并且在步步高升?”“要说高升么,你清楚,”罗瑞先生说,很赞同再承认他一点长处,“谁都不会怀疑的。”“那,你他娘的到底什么意思,罗瑞先生?”斯特菜佛显然有点动气了,问道。“啊,我——你决定此刻去求婚么?”罗瑞先生问。“照直说吧!”斯特莱佛一拳打在桌上。“那我明白跟你说,要是我是你的话,我就不去。”“为什么,”斯特莱佛问道。“我不会让你有退缩的机会。”他像在法庭上一样向他摇摇一根指头。“你是个办理业务的人,办事要有充分理由。说出来,你干嘛不会去?”
“因为,”罗瑞先生说,“要追求这样的目标,若是不能十拿九稳,我是不会轻易行事的。”
“他娘的!”斯特莱佛叫道,“任何事情都会被你说出的这个理由驳倒的。”
罗瑞先生看了一眼远处的“银行当局”,再瞧了一眼斯特莱佛。
“你不愧是个办理业务的人,老资格的,经验丰富的,坐银行的,”斯特莱佛说,“已经说出了三条合情合理的重要理由,还说不能十拿九稳!而且说得脸不红气不喘!”斯特莱佛对这一些发表评论,好像那话若是说得气急败坏就会要平淡多少了。
“我要说的胜利,是对那位小姐的胜利。我要说的十拿九稳的原因和理由是能在小姐身上起到作用的原因和理由。总归一句话,我的好先生,”罗瑞先生轻轻地敲着斯特莱佛的手臂,“小姐才是最重要的。”
“那你是想跟我说了,罗瑞先生,”斯特莱佛先生张开双臂,说道,“你想想我们现在谈起的这位小姐是个只能充充门面去什么也不懂的人吗?”
“并不全部如此。我是要跟你说,斯特莱佛先生,”罗瑞先生涨红了脸说,“我可不喜欢听任何人对那位小姐说一句不礼貌的话。而且,要让我遇见任何一个男人——我希望暂时没有遇上——性格低劣,性情急躁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竟然忍不住在这张桌子面前说出了对那位小姐不礼貌的话,我就会毫不客气地教训他,就算是台尔森银行也休想将我拦住。”
现在换斯特莱佛先生愤怒了。他憋了一肚子气难以发作,血管处于即将爆发的状态。罗瑞先生的血液循环虽然一向规规距距,此刻也窝了火,状态也并不更佳。“我决定告诉你的就是这个,先生,”罗瑞先生说,“请千万别误会了。”斯特莱佛先生拿起一把尺子咬了咬它的顶端,又站那儿用它在牙上敲了支曲子,可能敲得牙疼了,然后才说话,打破了令人不舒服的局面。
“这让我觉得很新鲜,罗瑞先生。你居然明明白白地劝我别到索霍去为我自己求婚——为我自己,王家法庭的斯特莱佛,是么?”
“你是在询问我的意见吧,斯特莱佛先生?”“是的,是征求你的意见。”“那好。那我已经将我的意见告诉了你!而且你也复述得准确无误。”“我对这意见的看法是,”斯特莱佛无奈地笑了笑,“你这意见——哈哈!——可以把所有的理由都驳倒: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
“现在你应该清楚,”罗瑞先生接下去说。“作为业务人员我没有理由对这件事说三道四,因为作为业务人员我对它毫不知情。如果作为一个当年曾把曼内特小姐抱在怀里的老头子,并且还是曼内特小姐和她爸爸的可信任的朋友,一个对他俩都有感情的老头子,我话已经说完了。记住,不是我要找你谈知心话的。现在,你应该觉得我没错了吧?”
“我不认为!”斯特莱佛吹着口哨。“常识问题我可以自己想办法,不能向别人请教。我觉得有的事是合情合理的。可你却觉得简直是装腔作势的胡闹。我感觉挺新奇,但是我敢说你没有错。”
“我觉得,斯特莱佛先生,我的看法和我自己的性格有关。你要理解我,先生,”罗瑞先生说,没一会又涨红了脸,“我不喜欢任何人来代替我说清楚,那怕是台尔森银行也不可以。”“那好!我请你原谅!”斯特莱佛说。“我原谅你。谢谢。唔,斯特莱佛先生,我本来是想说:
你可能会因为觉得自己错了而感到难过。曼内特医生又因为不得不向你说真话从而让你再次觉得难过。曼内特小姐也因为不得不向你说真话而让你不舒服。你知道我跟他们的交情,那是我引为荣耀和快乐的事。要是你同意的话,我倒乐意修正一下我的劝告。我愿意不让你负责,也不代表你,专门为这件事去重新作一次小小的调查和判断。到时如果你对结论不满意,也可以亲自去考察它是否和我说的一样。若是你感到满意,而结论依旧维持现在的结论,那就可以让双方都省掉一些最好是省掉的麻烦。你觉得怎么样?”
“你要我留在城里多长时间?”“啊!仅仅是几个小时的问题。我今天晚上就可以去索霍区,接着到你家里去。”“那我同意,”斯特莱佛说,“那么我现在就不到那儿去了,我也不是着急到现在非去不可。我同意,今天晚上我期待你光临。再见。”
于是斯特莱佛先生就朝银行外冲了出去。一路刮起了大风,两个老行员在柜台后站起身来向他鞠躬,竟然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站稳脚跟。人们经常看到那两位可敬的衰迈老人在鞠躬。大家都坚信他们“鞠”走了一个顾客之后接着还会在空办公室里“鞠”下去,直到“鞠”进下一位顾客。
律师很敏感,他猜得到银行家若只是理论上有把握而无更可以信赖的理由是不会提出如此让人觉得难堪的意见的。他对于这样重的一剂苦药虽无准备,却也硬吞了下去。现在,斯特莱佛先生吃了药,像在法庭上一样对整座法学会大厦摇了摇他的指头,“我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是让你们全都担点不是。”
那是老贝勒策略家的一种手腕,他从而得到巨大的安慰。“你不能说我不对,小姐,”斯特莱佛先生说,“我倒要说你不对”
所以,当罗瑞先生那天晚上晚至十点钟才来看他时,斯特莱佛先生已故意七零八乱地摊开了一堆书籍和文件,仿佛早上的话题已全部不在他心上了。他在见到罗瑞先生时甚至表现出不可思议,并且一直是心事重重,神思飘浮不定。
“好了!”性情温和的使者花了整整半小时的时间想引他回到这个话题而最终失败后说道,“我去过索霍区了。”
“去过索霍?”斯特莱佛平静地说。“啊,当然!我想到哪去了呀!”
“我根本不怀疑,”罗瑞先生说,“早上我们谈话时我猜想就对的。我的意见得到了证实,我再次说我的劝告。”
“我向你保证,”斯特莱佛先生以最友好的语气说,“我为你觉得可惜,也为那可怜的父亲觉得可惜,我知道这在那家人中是个不轻易被提起的话题,咱们就不用再说这事了吧。”
“我不理解你的意思。”罗瑞先生说。“我敢说你是不会清楚的,”斯特莱佛回答,抚慰地、但也不容拒绝地点了点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但是这事有关系,”罗瑞强调说。“不,没有关系。我向你发誓绝对没有关系。我把一桩毫无意义的事当作了有意义的事。把不值得称赞的意图当作了值得称赞的意图,而我已经想通了,没有造成任何伤害。这些不聪明的事年轻的女人以前也干过,等到陷入贫穷与卑微的处境之后就会懊悔。从无私的这些看来,我为不提这件事觉得非常抱歉,因为在世俗的眼光里,这一举动在我是一种牺牲。但若从个人的角度看来,我很乐意不再提这件事,因为在世俗的眼光里,这场婚姻对我们只有坏处——我什么好处也没有得到,这几乎不用说明。一点伤害都不会有的,我并没有向那位小姐求婚。说一些知心话,你可不能跟其它人讲,我想来想去都觉得犯不着胡乱担心到那份地步。罗瑞先生,对一个仅有外貌头脑却空的姑娘的忸怩作态、虚荣无聊你是承受不了的。不要想去控制,要不然你永远会失望的。现在请你以后不要再提了。我告诉你,为别人我对此虽感到可惜,可是为自己我倒非常高兴。我的确非常感谢你,因为你同意跟你说的意见,也给了我劝告。你对这位小姐的了解远远比我多。你说得对,这事是根本办不到的。”
罗瑞先生非常震惊,傻傻地望着他。斯特莱佛先生用肩膀渐渐地将他推出门外,摆出一副慷慨、宽容和善意的样子对着他那冥顽不灵的头脑没绕过弯的模样。“尽量往好处想吧,亲爱的先生,”斯特莱佛说,“这事以后别提了。再一次谢谢你给了我征求你意见的机会,晚安!”
不等罗瑞先生反应过来,他已经进入了黑暗之中。斯特莱佛先生已回到沙发上躺了下来,对着天花板不停地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