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听着,雅克,”雅克一号严厉地说着,“要明白已经有请愿书送给了国王和王后。除你以外,我们在场的几个人全见到国王接过了请愿书。当时是在街上的马车里,他坐在王后侧边。是你在这儿见到的德伐日不顾生命危险拿着请愿书跳到了马匹上面。”
“还有,雅克,”跪着一只脚的三号说,他的手指一直停留在那神经敏感的部位抓挠,那神情看起来有点贪心,似乎渴望得到什么既不是吃的东西、也不是想喝的饮料,“骑兵和步兵卫士把他重重包围,打他,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先生们。”“你再继续说,”德伐日说。
“还有。他们在泉水边轻轻讨论过另一件事,”那乡下人又开始说下去了,“据说他被押到咱们这个乡下来是要在等着处死的,而且必死无疑。他们甚至还接着说,因为他杀死了大人,而大人又是佃户们——可以称得上是农奴吧——的父亲,所以他要被当作杀父的逆子判处死刑。泉水边有个老头儿说他是右手用刀的,因此要把他的右手当着他的面烧掉,紧接着会在他手臂、胸口、两腿划出一条一条的口子,把滚烫的油、熔化的铅、滚烫的松香、蜡和硫磺灌进去,接着用四匹强壮的马拴在手脚上然后将身子撕成几块。那老头儿说以前就有位想谋杀前国王路易十五的囚犯就的的确确是让用这种方法处死的。但是他究竟是否说的是真话,我也不得而之了?我又没上过学。”
“那就再听着,雅克,”他的手抓个不停带着渴望神情的人说,“那个人姓达米安,是大白天在巴黎城的大街上公开处死的。看行刑的人特别多,最引人注目的倒是那些打扮时尚高贵的夫人小姐们。她们也对此很感兴趣,一定要看到最后——最后,雅克,一直看到天渐渐黑了,当时他已被扯断了两条腿和一条胳膊,却仍然在呼吸!直到最后一刻才杀死了他——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五,”补路工说。他看起来都像六十。“那是你十来岁时的事,你应该有机会看到啊。”
“够了,”德伐日说,显得不耐烦,显得严厉。“魔鬼万岁!接着往下说。”
“啊!一会有人说这,一会有人说那,却离不开这个题目,就连泉水也好像放低了声音。最后,到星期天晚上,全村人统一都睡了,来了一群当兵的,从监狱绕下山来,他们的枪碰着小街的石头不停地响着。工人挖地,工人钉钉,当兵的笑笑闹闹的。到了早上,泉水边搭了一个四十英尺高的绞架,让泉水看起来都带点毒了。”
补路工抬头看看——不,是看穿了——超低的天花板,用手指着,仿佛瞧见绞架竖立在天空。“所有的工作都因此停止了,所有的人都因此聚集起来了,没有人牵牛出去,牛跟人也在一块正午响起了鼓声。当兵的没等到天亮就进了监狱,把他全全围住了。他跟以前一样捆着,嘴里多塞了根木棍,用绳扎紧,远远看去仿佛在笑。”他用两根拇指把嘴角往耳朵两侧拉扯,拉出一脸皱纹。“绞架顶上将他的那把刀捆着,刀口向上,刀尖悬挂在空中。他被绞死在那个四十英尺高的绞架上,接着一直吊在那儿,毒害了泉水。”
他用蓝帽子擦擦脸,只要一想起那场面,脸上又流出许多的汗珠。大家相互望了望。
“太恐怖了,先生们。在这样的阴影之下妇女和儿童怎么还有勇气汲水呢?晚上谁还会在这儿聊天呢!在绞架底下,我说过么?星期一的夜色降临,太阳要睡觉时,我离开了那里。我在山上回头瞧了瞧,那影子斜挂在泉水边上,斜挂在风车上,斜挂在监狱上——仿佛斜挂在整个大地上,先生们,一直到与天空相接的地方!”
那充满渴望神情的人啃着一根手指看向其他的人,由于希望得到渴望,因此,他的手指在发抖。
“只有这样,先生们。我按通知在太阳快下山那一刻离开村子往前走,走了一个晚上和第二天半天,才碰见了这位同志(按通知他会跟我接头),就随他一起来了。我们一会骑马,一会走路,走完昨天,还走了个通宵,直到此刻才到了你们这儿。”
一阵难过的沉默之后,雅克一号说,“好的,你讲得很真实,表演得也非常不错。你可以在门外等我们一会儿么?”
“没有问题,”补路工说。德伐日陪他去楼梯口,让他坐下,然后自己才进了阁楼。
他到屋时那三个人已经站了起来,三颗头围在一块。“你们有什么看法,雅克们?”一号问。“记录在案么?”
“记录在案。判决完全清除,”德伐日回答。“妙极了!”那充满渴望神情的人低沉地说。“庄园和全家?”一号问。“庄园和全家,”德伐日回答。“全部清除。”带着渴望神情的人再次用低沉的声音发出狂欢声,“妙极了!”他又啃起另外一个指头来。“你有把握我们这种记录真的不会出问题么?”雅克二号问德伐日。“毫无疑问它是安全的,因为除了我们自己谁也破解不出。但是我们自己敢肯定就能破解么?——或者我应该这么说,她总能破译么?”
“雅克,”德伐日站直身子答道,“既然是我老婆接受了任务,同意一个人把记录保留在她的记忆里,她是一个字都不会忘记的——哪怕一个字也不会忘记的。用她自己的方法和记号使它容易记起东西,在她看来简直跟太阳一样明白。相信德伐日太太吧。要想从德伐日太太织成的记录上删除一个名字或罪恶,那怕是一个字母,都比不过最胆小的懦夫抹掉自己的生命还轻而易举呢!”
一阵吱吱的低语,表示了同意与赞许。那带着渴望神情的人问道,“这个乡下人尽快打发回去吧?我希望如此。他太单纯,会不会碰到什么麻烦?”
“他什么都不清楚,”德伐日说,“他清楚的东西不至于会把他送上那一样高的绞架去的。我愿承担做他的工作。让他跟我在一块吧,由我来照顾他,打发他回去。他想瞧瞧这个花花世界——瞧瞧国王、王后和王宫。那就让他礼拜天去看看吧!”
“什么?”那带着渴望神情的人将眼睛睁着大大地叫道,“他想看国王的豪华和贵族的气派,这怎么能是好迹象么?”
“雅克,”德伐日说,“你想让猫喜欢喝牛奶,最好的办法是让它看见牛奶。若要想狗在哪一刻去捕杀猎物,最好的办法是让它看到可以捕猎对象。”
再没有说别的话了,他们找到补路工时,他都在楼梯口快睡着了。他们想跟他说让他躺到床上去休息。他不用开口立即躺下睡着了。
像他这么贫穷的外省汉子在巴黎能找到的住处,一般情况下都不如德伐日酒店那小屋。所以若不是他心里对老板娘总存在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畏惧的话,他的日子应算是很新奇,也很有趣的。好在那老板娘每天都坐在柜台边,好像刻意不将他放在心上,特别下了决心,除了他在那儿跟什么事情发生了表面以外的关系,她都一律装做看不到。这就使他每次见到她都感到浑身打颤,因为他想来想去总觉得自己根本猜不出她下一步会有怎样的打算。万一她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脑袋突然决定假装看见他杀了人,并且剥了那人的皮的话,她绝对会一口咬定他不放,一直跟他玩到底的。
所以,等到星期日到来,他打听到老板娘要陪德伐日先生和他去凡尔赛宫时,他并没有觉得有多快活(虽然口头也表示高兴)。更叫他神情紧张的是他们坐在公共马车里时,那老板娘怡然自得地织着毛线。尤其叫他紧张的是到了下午人群都已经等着看国王和王后的车驾了,她一如即往在人群中织着。
“你真是勤快呀,太太!”她身边随从说。“是的,”德伐日太太回答,“我的活儿还有好多呢。”“你织的是什么,太太?”
“许多东西。”“比如说——”
“比如说,”德伐日太太面无表情地回答,“裹尸布。”
那人以最快的速度往旁边挪,挪得远远的。补路工用他的蓝帽子扇着风,他觉得非常拥挤,非常气闷。现在他需要国王和王后让他清醒清醒,他不算幸运,因为那清醒剂已经快要到来。那显得略大的国王和面容姣好的王后已乘坐金黄的马车来了。前面有一堆提明灯的人,一大群服饰鲜明、欢声笑语的妇女和漂亮的老爷。他们珠光宝气,衣着华丽,抹粉涂脂,一片喧吵的声势和傲慢的气势,露出一张张又漂亮又不屑的男男女女的脸儿。补路工沉寂在这盛大的场面之中,心里激动万分,忍不住大叫“国王万岁!”“王后万岁!”“大家万岁!”“一切万岁!”好像他那时从来没听说过无所不在的雅克党似的。紧接着便是花园、庭院、台阶、喷泉、绿色的草坪,又是国王与王后,更多的宫廷的繁华,更多的达官显贵、仕女名媛,还有许多的万岁!他终于感情冲动得难以压仰,哭了起来。在这长达三个小时的盛大场面之中,他跟这里很多感情充沛的人一起叫喊着,哭喊着。德伐日在全部过程中都揪住他的衣领,好像怕他会对他暂时的崇拜对象冲出去,把他们撕得粉碎。
“好!”游行已经结束了,德伐日拍拍他的背,像他的恩主一样说,“你真是个乖宝宝!”
补路工现在才清醒过来,很担心他刚才的举动是犯了错误。好在并没有关系。
“我们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德伐日对着他耳朵说,“你让这些傻瓜们觉得这种局面可以一直保持下去,于是他们比以前更骄横,也就垮得更早。”
“着!”补路工考虑了考虑,叫了起来,“说得没错。”“这些傻瓜们什么都不清楚。他们不将你们的声音放在耳里。为了他们的狗或马,他们可以长长久久地堵住几百个像你这样的人的喉咙。另一方面,他们只爱听你们跟他们说的话。就让他们接着受骗好了,这种人怎么骗他都不为过。”
德伐日太太不屑地看了看客人,点头同意。
“至于你嘛,”她说,“你对任何事都要大喊大叫,都要流眼泪,只要引人注目吵得够热闹就可以了。你到底干不干,说呀!”
“干呀,太太,我干。我就干这个。”“假设你面前有一大堆布娃娃,有人让你去剥掉它们的衣裳给自己用,你会选择又高贵又漂亮的剥,是不是?说呀!”
“是的,太太。”“假如在你面前有一大群已经飞不起来的鸟儿,有人鼓动你去拔掉它们的羽毛装饰自己,你会拣羽毛最漂亮的拔,是不是?”
“是的,太太。”“现在你已经看到了布娃娃,同时也看到了鸟儿,”
德伐日太太向他们刚刚去的方向挥了挥手,“现在,回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