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双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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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九天

婚礼那天阳光很好。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医生却紧闭了房门在屋里跟查尔斯·达尔内谈话,大家在门外守候。美丽的新娘、罗瑞先生和普洛丝小姐都准备好去教堂了。适应了一段时间后,普洛丝小姐已逐渐接受了那不可更改的事实,这桩婚事现在对她只有绝对的欢乐了,尽管她仍然依依不舍,希望当新郎的是她的弟弟所罗门。

“原来,”罗瑞先生说,他对新娘有无尽的崇拜,一直在她周围转,欣赏着她那漂亮的服饰上的每一个细节,“原来我把你抱过海峡来是为了今天呀,你那时只是那么小的小娃娃呢,我可爱的露西!上帝保佑!我那时认为自己办了一件多么微不足道事儿呀!我为我的朋友查尔斯先生效劳,可我对他的重要性估计得太渺小了!”

“那时你恐怕是不会想到会发生今天的事吧,”普洛丝小姐实话实说,“你怎会知道呢?废话!”

“废话?好,那你就不要哭呀,”温和的罗瑞先生说。“我没有哭,”普洛丝小姐说,“你才哭了呢。”“我么,我的普洛丝?”(这时罗瑞先生已经敢偶尔跟她开开玩笑了。)“我看见你刚才就哭了,可我不觉得奇怪。你送的那套银餐具谁看见了都会流泪的。昨天晚上礼品盒送到的时候,”普洛丝小姐说,“盒里的叉子和羹匙没有一件不让我不流泪的,我哭得泪眼模糊都看不见东西了。”

“我非常抱歉,”罗瑞先生说,“不过,我发誓,我可没有故意让人看不见我那小小的礼品的心思。天呐!现在倒是我该计算我所失去的东西的时候了。天呐,天呐,天呐!想想看,五十年来几乎每一刻都可能出现一个罗瑞太太呢!”

“不可能!”普洛丝小姐说。

“你认为任何时候都不可能出现个罗瑞太太么?”叫罗瑞的那位先生问。

“呸!”普洛丝小姐回答,“你一出生就注定孤家寡人呢!”

“对,这种可能性似乎也很高,”罗瑞先生说,笑嘻嘻地抚弄着他的小假发。

“你还没有出生,”普洛丝小姐接下去说,“就已经命中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如果是那样我就觉得,”罗瑞先生说,“我的命运欠公平了。对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应当有权选择和发表意见的。够了!亲爱的露西,”他安慰地用手搂着她的腰,“我听见他们在隔壁房里活动了。普洛丝小姐和我都是内行,我们都希望最后对你们说点你们爱听的话,亲爱的,你可以把你的父亲交给跟你一样真诚挚爱的人,你们能想象出什么样的照顾,他就能得到什么样的照顾。你们到华列克郡和附近地区旅游的两周里,就连台尔森银行也得服从他的要求(比较而言)。等到两个礼拜过去,他跟你和你亲爱的丈夫一起去威尔士时,你一定会见到一个身体最健康、心情最愉快的他。现在他们来到门口了。让我在你属于他之前赶紧趁机吻吻我亲爱的姑娘,并送给他一个老派单身汉的祝福吧!”他捧住那美丽的脸蛋儿,靠近了,注视她额上那令人难忘的表情,然后温柔和体贴地把她那明亮的金发跟自己那褐色的小假发搂到了一起。如果这是老派的做法的话,那么它就老得跟亚当似的了。

门开了,医生和查尔斯·达尔内走了出来。医生脸色苍白——他俩进屋去时他并不是这样。但是,他看上去态度镇定,神色一如既往,不过罗瑞先生锐利的双眼却也看出了一些端倪,表明过去的种种苦难与畏惧又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把手臂伸给了女儿,引领她下了楼,进了罗瑞先生为祝贺这一天事先雇好的四轮轻便马车,其他的人坐在另一部车里。然后,查尔斯·达尔内和露西·曼内特便在附近的教堂里举行了幸福的婚礼,没有陌生人看热闹。

婚礼上众人微笑的眼中的泪花和新娘手上晶莹耀眼的钻石共同闪耀着齐辉相映。那几粒钻石是新近才从罗瑞先生口袋的黑暗角落里解放出来重见天日的。这一行人回家吃早饭,一切顺利。不久之后,在巴黎阁楼上那可怜的鞋匠的白发又在上午的阳光中跟那明亮的金发搂在一起了。那是他们在门槛上互相告别。

别离虽短暂,分别却很痛苦。但是她的父亲却轻轻地摆脱了她拥抱他的双臂,鼓励她说,“接过去吧,查尔斯,她是你的!”她从车窗里激动地向他们挥动着手,走了。那街角距离游手好闲的人很远,婚礼的准备又很简单朴素,因此没过多久医生、罗瑞先生和普洛丝小姐就发现只剩下他们自己了。他们进入古老的厅堂那冷清的阴影中时,罗瑞先生发觉医生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仿佛遭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一般。

他确实一直控制着自己的感情,现在突然放松了就会产生反弹。但让罗瑞先生担心的却是他以前那副恐惧而茫然的样子又出现了。他们上楼时他心不在焉地抱着头凄凉地走进自己房间的模样使罗瑞先生想起了酒店老板德伐日和星光之下的马车旅行。

“我认为,”他着急地悄悄对普洛丝小姐说,“我认为我们现在最好别跟他说话,也别去打扰他。现在我得回台尔森去看看,马上就去,立即回来。然后我们就带他坐车下乡去逛一逛,在那儿吃晚饭,然后一切就会好的。”

罗瑞先生进台尔森容易,出来却难,他在那儿耽误了两个小时。回来时他没有询问仆人就径直爬上了古老的楼梯,走进了医生的房间。一阵低低的敲打声却让他止住了脚步。

“天呐!”他吓了一跳,说,“发生了什么事?”

普洛丝小姐惊惶失措地在他耳边说,“啊,天呐,天呐!全都完了!”她绞着自己的双手叫道,“怎么向小鸟儿交代?他已经不认识我了,在独自做鞋呢!”

罗瑞先生竭尽全力让她平静下来,然后自己进了医生的房间。板凳已挪了过来,朝着日光,医生正低着头忙着,那样子跟他当年见到那鞋匠干活儿时一样。

“曼内特医生,我亲爱的朋友,曼内特医生!”医生观察了他一会儿,一半是疑问,一半是因有人跟他说话而生气,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干起活儿来。他跟过去做鞋时一样把外衣和背心脱了下来,敞开了衬衫领口,甚至恢复了以前那憔悴枯黄的脸色。他干活儿很努力,但也有些生气不耐烦,好像很不高兴被打扰。

罗瑞先生瞥了一眼他手上的活儿,说那鞋式样和大小都跟不上新潮流了,又捡起他身边另一只鞋,问那是什么。

“是年轻女士的步行鞋,”他仍低着头嘟哝说。“很久以前就该完成的了。”

“可是,曼内特医生,你看看我!”他抬起头了,是以前那种毫无表情的麻木的、驯服的态度,活儿却没有停。“你还认得我吗,我亲爱的朋友。再想想看。你并不适合干这种活。想想吧,亲爱的朋友!”要让他多说一句话都是很难的。要他抬头,他倒偶尔抬头望望,但是无论怎样劝说,他都不说一句话。他总是干活儿,干活儿,干活儿,一声不吭。话语落到他身上就像落到没有回声的墙壁上或是进入了无底深渊。罗瑞先生能够发现的唯一的希望是偶尔他会自己抬起头来,脸上似乎带着一种好奇或惊惶的表情——就好像想回答心里的某些疑问。

罗瑞先生感到有两件事势在必行:第一,一定要对露西保密。第二,一定要对所有认识他的人保密。他立即跟普洛丝小姐一起采取措施解决了第二个问题,对外宣称医生身体欠佳,需要彻底休养一段时间。为了对他的女儿进行善意的欺骗,普洛丝小姐必须写一封信过去,说是医生出外会诊去了,还提到他的一封并不存在的亲笔信,说是只有潦潦草草的两三行并与此信一起寄给她。

除了采取这些必需的措施之外,罗瑞先生也希望医生自己恢复正常。若是他很快就恢复正常了,罗瑞先生还准备采取另外一个措施,要根据医生的病找一个他认为最恰当的诊断治疗。

抱着他会自行恢复正常的希望,也希望第三个措施能够实现,罗瑞先生决定一心一意地观察他,而且尽可能不让他察觉到。因此他首次在台尔森作了安排,请了假,在医生家住了下来。

不久,他就发现跟医生说话非但无益反而有害,因为一逼他说话,他就烦躁不安,从第一天起他就放弃了那种计划,决定只让自己一直留在他面前,来阻止他产生幻觉。因此他一直坐在窗前的座位上读书写字,而且想出各种各样自然并且能让他快乐的方法来表明这屋子并不是牢房。

头一天曼内特医生吃着喝着给他的东西,干着活儿,一直干到天黑得看不见活儿才停下来——就在罗瑞先生实在无法读书写字之后他又干了半个小时。然后他就收拾工具,打算明天早上再接着用,这时罗瑞先生站起来对他说道:

“你要出去吗?”他以惯用的方式盯着两侧的地板,以一成不变的方式搜寻着,并以固有的细声重复着:“出去?”

“是的,跟我一起出去散散步。为什么不可以呢?”他也竭尽全力想说为什么不可以呢?但是却没有出声。可是,罗瑞先生觉得当他在昏暗的房间里弯着腰坐在凳上,胳膊肘靠着膝头,双手抱着头时,他也仿佛迷迷糊糊地对自己说,“为什么不可以呢?”生意人的精明让他在这里抓住了一个有利条件,他决心抓住。

普洛丝小姐和他夜里在隔壁屋轮班守着他。医生睡觉之前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了许久,但终于躺下之后马上就睡着了。早上他准时起床,然后径直走到凳子边去开始干活儿。

第二天罗瑞先生叫着他的名字向他欢欢喜喜地打了个招呼,而且跟他谈起彼此近来都熟悉的事情。他并未回答,但显然看到他努力地思考着,并且嘴里嘟哝着讲话。这就让罗瑞先生信心大增。白天他让普洛丝小姐进屋好几趟来干家务活儿。那时他们就很快地谈起露西,谈起露西的父亲(他就在旁边),跟平时完全一样,仿佛并没有什么改变。这一切都做得很自然,并没有露出破绽故意要表现什么,每次时间都很短,而且也不太频繁,以免令他心烦。罗瑞先生那友好的心终于轻松了,他相信医生抬头听他说话的次数增加了,而且医生仿佛觉察到了周围的东西与他的感觉并不相符,他像被刺激到了。

黄昏又一次来临时,罗瑞先生又像以前那样问他:“亲爱的医生,你愿意出去吗?”他照样重复道,“出去?”“是的,跟我出去散散步,有什么不可以的?”罗瑞先生这一次在诱导他回答失败之后就佯装出门去了。他在外面呆了一个小时才回来。在这段时间里医生轻轻来到窗户下的座位上坐下,呆呆地望着窗下的梧桐树。但罗瑞先生一回来,他就又悄悄溜回原来的凳子边去了。

时间过得很慢,罗瑞先生的希望一天比一天渺茫,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第三天来了又去了,然后是第四天、五天、六天、七天、八天、九天。罗瑞先生在希望即将破灭的沉重压力下度过了这段让人心急如焚的日子。两人守口如瓶,露西很快乐,一点也没有察觉。但是罗瑞先生却不得不承认那鞋匠已经多少有些生疏的双手又变得更加地熟练起来,而且更可怕的是到了第九天的黄昏,他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热衷于工作,甚至那双手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灵巧熟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