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复一次达尔内先生:我感到遗憾。因为你提出了这种与众不同的问题而遗憾。有这么一个人,因为知道了人世间最险恶最亵渎的魔鬼信条,竟然把财产放弃给了世界上最坏的杀人不眨眼的流氓,而一个教育青年的人竟然会认识他。你竟然要问我理由,好吧,答案就由我来告诉你。我是因为相信这样的坏人会传播毒素而觉得失望的,这就是我的理由。”
达尔内考虑到保密的需要,使出全身力气阻碍了自己说,“你可能并不了解这位先生。”
“可我懂得怎样去推翻你所说的,达尔内先生,”一贯居高临下的斯特莱佛说,“让我来告诉你。若是这家伙也算是正人君子,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你可以在他面前说这些——并代我向他致意。你还可以代替我转告他,我真的想不通他把自己在人间的财富和地位全放弃给了这些杀人暴徒之后为什么没有当上个草头王。可是,不,先生们,”斯特莱佛张望了一下,两个手指碰撞发出了很响的声音,“我对人性有一些的了解,我可以告诉你们,像他那样的人是决不会把自己交给这样的宝贝部下支配的。不会的,先生们,他每次都是一有动静,老早就溜之大吉,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了。”
说完这话斯特莱佛先生又将手放在一起发出了声响,在听众的一片赞扬声中冲出门去,踏上了舰队街。罗瑞先生和查尔斯·达尔内在其他人走了之后单独留在了桌旁。
“你能帮我递这封信吗?”罗瑞先生说。“你知道在哪里把信给收信人吗?”
“知道。”“你能不能向收信人解释一下,我们估计这信是因为希望我们能转交才寄到这儿来的,其实信搁在我们这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会解释的。你就从这去巴黎吗?”“没错。八点出发。”“我马上回来给你送行。”
达尔内怀着对很多人的忐忑的心情,尽快地走到法学会一个辟静角落,拆开信读了起来,信上是这样写的:
巴黎,修道院监狱,1792年6月前侯爵先生:在长期冒着死亡的危险之后我终于被抓住了,受到了非人的待遇和侮辱,然后被押着长途步行倒了巴黎,路途中不断的遭到屈辱。这还不够,我的房子也给毁掉了——成为一片废墟。
前侯爵先生,我听他们说,将使我受到拘禁、还要受到审判、甚至牺牲(若是得不到你的慷慨援救的话)的罪恶,是因为我为一个外逃贵族效劳,反对了人民,背叛了人民的声望。我申辩说,我是按照你的命令为他们办事的,根本未阻止过他们,可是没有用。我申辩说我早在没收外逃贵族财产之前就已豁免了他们欠纳的捐税,未收取过任何钱,也未提起过诉讼,但仍然没有用。
他们唯一的回答是,我既然是为外逃贵族办事的,那么,贵族逃去哪里了?
啊,怀着慈悲前侯爵先生,那外逃贵族在哪儿?我在梦里哭泣,他在哪儿?我仰起头望着天,很想知道,他会不会来解救我?却没有得到答案。啊,前侯爵先生,我把我无法告诉任何人的悲哀送到海外,但愿它能通过名驰巴黎的了不起的台尔森银行让你听见我的哭泣!
看在对上天、对正义、对慷慨无私、对你高贵的姓氏的爱的分上,我衷心的希望你,前侯爵先生,快来帮助我,解救我。对你衷诚是我的失误。啊,前侯爵先生,我也希望你是真心且诚实来对待我的!
我从这可怖的监狱里保证为你耗尽我浑身所剩不多的力气,尽管我时刻都在走向毁灭,前侯爵先生。
你受到摧残的加伯尔这封信把达尔内埋在心里的忐忑化作了深深的悔意。一个善良的老家人,唯一的罪过是对他和他的家庭的忠诚。他所遭到的危险此时似乎正带着怨怒瞪眼望着他。因此,当他在法学会内徘徊踌躇思考着办法时基本上没有勇气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他很明白,尽管他对使得他那古老家族的卑鄙的事情和使名声达到极差的行为深恶痛绝,尽管他满心憎恶地怀疑他的叔父,尽管他的良心使他厌恶那个说来应由他支持的衰败家庭,他的做法却并不彻底。他很明白,虽然离开所谓的地位并非刚刚出现的新想法,而且经过深思熟虑的,但是由于他爱上了露西,难免会加快自己的步伐,浅涉即止。他明白应当作出完善的整体安排并由他来督促完成,但这仅仅是想法,并没有实际去做。他所选择的这个英国家庭所带给他的幸福和永远积极工作的需要,还有时代的迅速变化、处理不完的麻烦——这一周的计划推翻了上一周未成熟的计划,下一周的事件又要求作新的部署,这样的局面使他不能按照自己的计划,只好随着大环境的发展。这一点他很清楚,也并非没有感到不安,只是没有对它作持续的、不断加强的抵制。他经常留意时代的格局,想找个行动的时机,时局却无休止的发生着变化而导致拖延下去。然后贵族们便开始经过法国的能够逃跑的地方大批逃亡。贵族们的财产相继被没收,被销毁,连姓氏也快给抹掉了。其实所有这些都很清楚,法国的与他有关的新政权他都知道。
但他没有压迫过人,从没囚禁过任何人。他不但远离了横征暴敛,而且主动放弃了自己那份收入,去到了一个很公平的世界,在那儿找到了自己的地位,靠着自己取得他应该得到的东西。加伯尔先生按照他的书面指示处理了他已经日渐衰败的财产。他要加伯尔体恤百姓,把所有能够支付于他们的都给他们——冬天替他们还了债务后留下的柴禾,夏天给他们留下的农产品。加伯尔先生为了自己的安全毫无疑问早已提出过有关资料为自己辩护,现在只好把这一切让大家全部都知道。
这个想法促使查尔斯·达尔内终于做出决定:到巴黎去。
是的,正如在古老故事里的老水手一样,海风和洋流已把他送进了磁礁的磁力圈,好像那礁石具有极大的诱惑把他吸引过去。他心里出现的所有事情都在越来越迅速有力地把他推向那可怕的磁力。他心里有着一丝丝的忐忑是:在他自己的国家里某些坏人正在追求他们所谓的期望。他明知自己比他们强,却并不在那儿努力制止流血、坚持仁爱和人道的要求。他既受着压抑,又受着这种内疚,禁不住把自己跟那个责任感很强的勇敢老人作了个尖锐的对比。没有利益的比较立即令他感到侯爵大人在冷笑,那种笑声让他无法面对自己。他也感到斯特莱佛在冷笑,他发出的冷笑尤其粗野、令人不知所措。何况还有加伯尔的信:一个没有犯罪的囚徒,有了生命危险,要求他给予正义、荣誉和切实的名誉。
他下定了决心:他必须到巴黎去。没错,磁力礁吸引着他,他必须勇往直前,直至触礁为止。他并不知道什么是困难,也看不出有什么困难。他所做过的事虽然不是无可挑剔,目的却让其他人都能感觉到,因而他感到,若是他在法国露面表露了这种迹象,他是会受到感激的。于是,他面前升起了种种行善光荣的幻想,那是多少志士仁人的乐观的海市蜃楼。他甚至有了一种幻觉:他能够做到一些事情,把目前肆无忌惮的革命带领着走入正确的道路。
即便已经做出决定,他依然在犹豫不决。他觉得在他离开之前这事既不能让露西知道,也不能让她爸爸知道。他不想让露西承受离别之苦,而往事对她父亲又是个需要时刻回避的敏感话题,因此只能让他接受既成事实,而不必让他承受时刻都在担心和恍惚的痛苦。至于对自己处境的不利因素究竟应当让她的父亲知道多少,对这个问题他并没有想太多,因为他吃力地避免着在老人心里唤起法国的旧事。这也是他不辞而别的原因之一。
他满屋的踱着脚,匆忙地思考着,直到应当回银行跟罗瑞先生告别的时候。他打算一到巴黎就去见这位老朋友,但是现在自己的计划只能有自己知道。
银行门口有一辆马车,马已备好,杰瑞也已穿好皮靴,所有东西准备妥当。
“那封信我已经交到了,”查尔斯·达尔内告诉罗瑞。“我不同意让你带书面的答复去,不过,如果让你带个消息,你应该没有意见吧?”
“可以,我很乐意,”罗瑞先生说,“要是没有危险的话。”
“当然不会有,虽然是带给修道院监狱一个囚犯的。”“他叫什么名字?”罗瑞先生拿着打开的笔记本说。
“加伯尔。”“加伯尔。需要我给关在牢里的不幸的加伯尔带什么口信?”
“很简单:‘信已收到,他立即赶来。’”“具体时间他通知你了吗?”“他明天晚上就出发。”“有提到其他人吗?”
“没有。”他帮助罗瑞先生穿上厚重的衣服,裹得严严实实的,陪着他从古老的银行温暖的空气里走了出来,进入舰队街的薄雾里。“向露西和小露西转达我的爱,”老罗瑞在分手时说,“好好照顾她们,等我回来。”查尔斯·达尔内在马车离开时摇摇头,很有深度的笑了笑。
八月十四日晚他熬夜写了两封热情洋溢的信。一封给露西,说明他有重大任务必须去巴黎一趟,并向她详细解释了他深信在那儿会很安全的根据。另一封信是给医生的,麻烦他代为照顾露西和他们亲爱的孩子,同样也说明了会很安全的理由,并竭力保证不会出意外。对两人他都答应一到巴黎立即来信报告平安。
那一天时间仿佛走的很慢,要对坦诚相待、毫无芥蒂的他们进行善意的欺骗,的确让人难以承受。他满怀柔情地望着快活地忙碌着的妻子,心里更认定了将会发生了什么事是不会告诉她(他曾几乎想对她和盘托出,因为如果没有她,他做任何事都感到别扭)。这一天匆匆过去了。黄昏时他拥抱了她,也拥抱了跟她同名也同样可爱的宝宝,装作马上就会回来的样子。他便这样进入了街道的沉重的雾里,带着一颗异常沉重的心。
他把两封信交给了一个可靠的看门人,要他晚上十一点半送去,一定要这个时间才能送去,这才骑上去多佛的马,开始了旅行。“看在对上天、对正义、对慷慨无私、对你高贵姓氏的爱的份上!”这是那可怜的囚徒的呼唤。他就是用这呼唤鼓起勇气,他放弃了他在这所珍惜的一切,向那吸引他的磁礁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