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那弟弟得到了这家伙的支持,甚至帮助,将我姐姐弄来了,虽然她告诉了他一件事——我知道她绝对会告诉他的,这事要是你现在还不知道,一会儿也会知道的。他的弟弟将我姐姐带走了。他拿她寻开心,消遣了一段时间。我在路上碰到她路过,把消息带回家里,我爸爸便心碎而亡。他满腹冤屈,却只字未说。我把我的小妹妹(我还有个妹妹)带到了这家伙无法找到的地方,她在那儿起码能不做他的奴仆。接下来我便跟踪他的弟弟至此,昨夜进了院子——一条卑贱的狗,手里却拿着一柄剑。阁楼的窗户在什么地方?就在这旁边么?
“在他眼中全屋黑了下来,身边的世界越缩越小。我向四周看去,看到麦秸干草踩得一团糟,显示着这里有过搏斗。我姐姐听出了我的声音,跑了进来。我要她在我杀掉那家伙之前不要靠近我。那家伙进来了,一开始是扔给我一些钱,接着就用鞭子抽我。而我却拿剑刺他,逼他和我决斗——纵使我是条卑贱的狗。他拔出剑来保护自己,为了保住性命,他竭尽全力。我使他将他那剑折成了几段,因为那上面沾满了我卑贱的血。”
“刚才我曾在干草堆里看到一把折成几段的剑。那显然是贵族的佩剑。在另一个地方有一把老式的剑,好像是士兵用的那种。”
现在,扶我起来吧,医生,扶我起来。他在什么地方?他不在这儿。我扶起少年,猜想他指的是那哥哥。他!这些贵族虽然骄傲,他却害怕看到我。刚才的那个人呢?我转向他。“我照办了,扶少年的头靠在我的膝盖上。但是少年这时候却具有了不可思议的力气,彻底站直了身子,促使我也站了起来,不然我便扶不住他。”
侯爵少年圆睁双眼冲他转过身去,举起右手,等到了结这一笔笔血债的时刻,我要你和你全家,直到你的种族的最后一个人对所有这些承担责任。我对你画上血十字,标志着我的要求。等到了结这一笔笔血债的时刻,我要你的弟弟,你那卑劣种族中最卑劣的那个家伙,只身一人对此承担责任。我对他画上血十字,标志着我的要求。
“他两次伸手到胸前的伤口上,接着用食指在空中画着十字。他举着手还站了片刻,手落下那一刹那人也倒下了。我也放下了已经死了的他。”
“我回到那年轻妇女身边时,听到她仍一成不变地呓语尖叫。我明白此种情况也许会继续许多小时,极其可能会在坟墓的沉默里方可结束。”
“我又让她服下方才用的药,接着在她身边直直坐到深夜。她的呼喊依旧尖利,她的话语依旧清楚,顺序也一如既往。始终是我的丈夫,我的爸爸,我的弟弟!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嘘!”
“从我第一次见她时算起,她连续喊叫了二十六个小时。其间我曾离开过她两次。在我又一次坐到她身边时,她渐显虚弱。我尽我所能帮助她,盼着会有几分希望,但一小会儿她便昏沉了,如死人般躺着。”
“仿佛是一场可怕的漫长的风暴总算过去,风停了,雨止了。我松开了她的双臂,叫那个妇女来搭把手帮我弄好她的容貌和撕开的衣衫。那时我才知道她已经有了最初的妊娠迹象,也是在此刻我对她仅存的一点点希望瞬间破灭了。”
她死了吗?侯爵问,我还是称他哥哥吧。那哥哥刚下了马,穿着靴子进了屋。
没有死,我说,但看来马上要死了。
这些卑贱的家伙精力竟是如此旺盛!他低头看她,悻悻地说。
“痛苦和绝望之中存在着非常强大的力量!”我回答他。
他听见这话先是笑了笑,可接着就皱起了眉头。他用脚推了一把椅子到我的椅子面前,叫那仆妇出去,然后压低了声音说:
“医生,在知道我的弟弟和这些乡巴佬有了麻烦之后,我邀请你来帮忙。你十分有名气,是个前程似锦的青年,绝对懂得珍惜自己的前程。你在这儿听见到的只能看、不能外传。我仅仅听着病人的呼吸,避而不答。你给我面子,懂我的话么,医生?先生,我说,我这种职业的人对病家的话向来是保密的。我的回答极其警惕,因为我的所见所闻让我心里非常痛苦。”
“她的呼吸几乎已听不见,我认真地把了把脉,摸了摸胸口。还活着,但仅仅是活着而已。我回到座位上回头发现,两弟兄都在盯着我。”
“我写得十分吃力,天气极其寒冷,我极度害怕被发现后关到漆黑的地牢里去,因此,我必须要压缩我的叙述。我的记忆没有混乱,更无失误。关于我和那两弟兄的对话,我能回忆起每一个字以及每一个细节。”
“她挣扎了一个礼拜,在她马上要死的时候,我把耳朵贴在她的唇边,听见了她对我说的部分音节。她问我她在什么地方,我回答了。她问我是谁,我同样回答了。我问她姓什么,她却没有作答。她在枕上慢慢摇了摇头,和她弟弟一样保守了秘密。”
我告诉那两弟兄她的病情已快速恶化,绝对活不到一天了。如此这般我才创造了机会问她问题。此前,除了那个妇女和我之外再也没有让她感觉到还有第三个人在场。而凡是我在场,那两兄弟绝对有一个警惕地坐在床头的帘子背后。可此后,他俩对我可能跟她说的内容仿佛已觉得无关紧要了。一个念头闪过我脑海:“我可能也快死了。我始终认为两弟兄都以弟弟曾和一个农民(而且是个少年)决斗为不齿。他们唯一关心的好像仅仅是这事十分有辱门风,荒谬。我只要看见那弟弟的眼光就感到他非常憎恶我,因为我听见了那少年的话,知道了不少内情。他比他哥哥对我要圆滑些,客气些,但我依然看出了这一点。我也认为我是那哥哥的一块心病。”
我的病人在午夜前两小时死去了——按照我的表看,和我初见她的时刻甚至分秒不差。她那年轻的悲伤的头缓缓向旁边一歪、结束了她在人间的冤屈和悲痛时,仅仅我一个人在她身边。
那两弟兄在楼下一间房里焦急地等着,他们忙着要走。我一个人坐在床前时就能听见他们用马鞭抽打着靴子,来回踱步。
“她终于死了么?我一进屋哥哥就说。”死了,我说。“恭喜你,弟弟,他转过身子说出的竟是这句话。”以前他给我钱,我都推辞不肯接受。如今他又递给我一纸筒金币,我接下了,却放到了桌上。我已经考虑过了,拿定主意不收。
“请原谅,”我说,当下我不能收。“两弟兄交换了一下眼色,却默认了,因为我那时也对他们点头。我们分了手,再也没有开口。”“我极其厌倦,厌倦,厌倦——痛苦使我憔悴极了。”
我读不下去我这只瘦骨嶙峋的手写下的文字。“清晨一大早那筒金币又被装在一个小匣子里出现在了我的门口,外面有我的名字。我自始至终都在焦虑着要怎么办,那天我就拿了主意写封私信给大臣,将我所诊治的两个病号的性质和地点通知他。到最后我把我所知道的全部讲了。我理解宫廷权势的意义,也知道贵族的所谓豁免权,也寻思过这件事不会有人知道,但我仅仅是想解除良心上的不安。我把这事严格保密,就算我的妻子也没说。我决定把这也写在信里。我并不清楚我所面临的真正危险,但我知道若是让别人卷了进来,他们极其可能会有危险。”
“我那天非常的忙,晚上没时间写完信。第二天我比平时早起了不少,把它写完了。那是那一年的最后一天。我写完了信,信还没来得及收起来,便听说有一位夫人等着见我。”
我要想完成自己规定的任务愈加无能为力了。天太冷,牢房又黑,我的知觉十分麻木,笼罩在我身上的阴云也极度恐怖。
那位夫人年轻漂亮,可爱动人,看去却去日无多了。她特别激动,和我说自己是圣·埃佛瑞蒙德侯爵夫人。我将那少年对那哥哥的称呼和围巾上的字母E 一对号,便很容易就明白:我最近见到的绝对就是那位贵族。
我的记忆依旧准确,可我不能把我和侯爵夫人的谈话全部写出来。我担心自己处在更加严密的监视之下,而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监视。侯爵夫人半靠发现、半靠推测理顺了那残暴事件的主要经过,也知道了她丈夫扮演的角色以及请我治疗的事。她并不知道那姑娘死了。她十分痛苦地说,希望私底下对那姑娘表示一个女人的同情。很久以来这个家族承受着不少含冤受苦者的痛恨,她希望这不要引来上天的震怒。
“她有理由推定这家仍然有一个小妹妹活着。她的最大愿望就是能够帮助那小妹妹。我除了告诉她绝对有这么一个妹妹之外说不出任何其它的话,因为我也一无所知。她来找我的动力是盼着我信任她,把那小妹妹的名字和地点和她说。可是直到这悲惨的时刻我仍旧对此一无所知。”
这些七零八碎的纸不够用。昨天他们从我手上拿走了一张,并且警告了我。我今天绝对要写完我的记录。
她是个极有同情心的好太太,婚姻非常不幸福。她是不可能幸福的!小叔子不信她,不爱她。在他的势力之下大家全部与她作对。她怕他,同时怕她的丈夫。我送她下楼到门口时,她的马车里有一个孩子,一个漂亮的孩子,估计两三岁。
为了孩子,医生,她流着眼泪说,我愿竭尽所能进行弥补。要不然他继承下来的东西对他也没什么好处。我有预感,对这次事件若是没能够作出清清白白的弥补,绝对有一天孩子是要来承担责任的。我仅有的一点能够称作个人财产的只是一些珠宝首饰。假如能找到那小妹妹,我给孩子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将这点珠宝连同她亡母的同情和哀悼赠送给这个倍受摧残的家庭。
她吻吻孩子,爱抚着说,那是为了你好。你能够守信用么,小查尔斯?孩子坚定而自信地回答道,我能!我吻了吻夫人的手,她抱起那孩子爱抚着他走了。自此再没相见。
因为她坚信我知道她丈夫的姓名,所以涉及了它,我在信里却没有提名道姓。我封好了信,不想交给别人,那天就亲自去邮寄。
那天晚上,也就是那年除夕晚上九点钟,一个穿黑衣的人弄响了我家的门铃,说见我。他小心翼翼跟在我的仆人欧内斯特·德伐日身后到了楼上。我的仆人走进屋子,我和我的妻子——啊,我的妻子,我最爱的人!我年轻漂亮的英国妻子!——此刻坐在屋里,她看见那人静静地站在他身后,而他按理说留在大门外的。
他说圣奥诺雷街有人患了急病,不会占去我多少时间,而且他有马车。
那马车于是就把我带到了此处,带进了我的坟墓。我才出门,一条黑色的围巾便从身后用力勒住了我的嘴,我的两只手被反剪了起来。那两个弟兄自一个黑暗角落走出,打出一个手势,表示确是本人。侯爵从口袋里拿出我写的信,让我看了看,只字未说,在举起的风灯上烧掉了,接着用脚踩灭了灰烬。我被带到了这里,带进了我的坟墓。
“假如上帝高兴,在那恐怖的日子里曾让那铁石心肠的弟兄之一能够给我一点有关我最亲爱的妻子的消息,哪怕仅仅一句话——她到底是死是活——我也可以认为上帝还没有彻底抛弃他们。但如今,我却毫不怀疑那血十字已决定了他们的命运,上帝的怜悯已绝对没有他们的份。我,亚历山大·曼内特,不幸的囚徒,在一七六七年的最后一夜,在我不能再加忍受的痛苦之中,对他们以及他们的后裔,并且直到他们家族的最后一人,发出我的控诉。我向所有罪孽能够了结的日子发出控诉。我向上天和大地控诉他们。”
手稿一读完就爆发出一片骇人的喧嚣。是渴望与紧迫的喧嚣,喧嚣中除了“血”字之外其他的话全很模糊不清。这番叙述引爆了那个时代最凶猛的复仇情绪。这种情绪的锋芒之下没有任何人头不会落地。
当初在巴士底狱缴获的纪念品全被抬着游行过,而德伐日夫妇却将这份手稿隐藏起来,秘不示人,等待时机。这是为何?可这样的法庭以及听众是不想刨根问底的。这个被人憎恨的家族的名字很久以来就被圣安托万诅咒,还被列入了死亡名单,这也是众人皆知的。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人的德行以及功勋能在那一天的那个地方顶得住那样的控诉的冲击。
使那注定会灭亡的人极其倒霉的是,那控诉他的人是一个声望极高的公民,是他自己的要好朋友,他妻子的父亲。大众的一个疯狂理想是模拜一种很是问题的古代道德,以自我牺牲成就人民祭坛上的祭品。基于此,庭长便说(他若非如此,他的脑袋在他肩上绝对保不住)那善良的医生是会凭借彻底惩治了一个令人痛恨的贵族家庭而愈发受到共和国尊敬的。他绝对会因为把他的女儿变作寡妇、把外孙变作孤儿而体验到那神圣的光荣和快乐。此话引发了一片疯狂的激动和爱国的狂潮,此时人类的同情已无踪无影。
“那医生对他周围不是非常有影响么?”德伐日太太对复仇女神笑笑说,“现在你去救他吧,医生,去救他吧!”
陪审团员每投一票,就激起一片鼓噪。一票,又一票。鼓噪,又鼓噪。
全票通过。从心灵到血统的贵族、共和国的敌人以及臭名远扬的人民压迫者,押回附属监狱,二十四小时之内处以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