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长期的虐待和忽略让这个男人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一想到这点我就感到无比的厌恶。我无法回答,因为我眼前的这个可怜人,谁都无法给他提供一丝希望或安慰。”
“我在那儿坐了两个多小时,他一直在床上折腾着,喃喃地发出痛苦的叫喊,不安地把双臂到处乱舞,不停地在床上翻滚。最后他陷入了部分失去知觉的状态,但依然无法摆脱那种对痛苦的无法言语的感觉。从他不连贯的胡言乱语中我可以看出他的病情就是这样,而且也知道这一病症不大可能马上恶化,所以我离开了,并且答应他那不幸的妻子我第二天晚上还会再来,而且,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整夜守护病人。”
“我信守了自己的诺言。但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发生了可怕的变化。病人的双眼,虽然已深深凹陷并且沉重呆滞,但它们却闪耀着一种看上去十分可怕的亮光。嘴唇是焦干的,很多地方都裂开了——干枯发硬的皮肤热得滚烫。他的脸则露出一种几乎是,非人间的焦躁的神情,更明显地表明疾病对他的进一步危害。”
“我在前天晚上坐过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一直在那里坐了好几个小时,听着一个临死之人的可怕妄语。根据我听到的医务人员的看法,我知道他没救了。我是正坐在那儿替他送终啊。我看见他枯槁的四肢在高热的折磨下不停扭动——不久之前,它们还在扮着鬼脸取悦观众呢——我听到了小丑的怪笑,它与临终之人的低声呻吟混杂在一起。”
“看到一个人的思想回归于健康时正常地工作和追求,但他的身体却虚弱地躺在你面前,那场面是非常感人的。而且如果那些工作和追求与我们认为严肃的东西都是水火不容的,那么造成的印象就更加强烈了。戏院和酒是这个可怜人的胡言乱语的主要话题。他幻想自己是在一个他有角色要演的晚上。时间不早了,他必须马上出门。但是别人为什么拉住他,不让他去呢?——他会失去那笔钱的——他必须去。但是他们不让他去。他把脸埋在滚烫的手中,无力地感叹着自己的虚弱和迫害者的残忍。休息片刻之后,他唱出几句拙劣的韵文。然后他从床上爬起,抬起他如枯枝般的四肢,做着各种奇怪的动作。他是在演戏,就像他是在戏台上。几分钟的沉寂以后,他不堪重负地喃喃唱起一首原本应是很喧闹的歌。他终于到了那家他经常去的酒馆——馆子里可真热。他刚生完病,病得很厉害,可现在他好了,而且很快乐。把杯子斟满。可是,一直在跟着他的那同一个迫害者把酒杯从他唇边打掉。他倒回到枕头上,大声地呻吟。一段短暂的遗忘过后,他又钻进了一个由无数带低矮拱门的房间构成的没有尽头的迷宫——那些拱门是那么低,有时他必须手脚并用地爬行才可以通过。那些通道又窄又黑,无论他转向哪里,都有障碍物挡住他的去路。那里面还有虫子,那些用眼睛瞪着他的可恶爬虫,四周的空中到处都是它们的眼睛,在漆黑的迷宫中闪着可怕的亮光。墙壁和天花板上布满了爬虫——天顶被扩张得巨大无比——一些可怕的人影在飞来飞去——还有他熟悉的人从这些东西之中探出脸来,他们嘲笑和做鬼脸的样子十分可怕。他们用烧红的烙铁烫,用绳子绞,直到他的头流出血来。而他则在为生命疯狂地挣扎。”
“在一次发作接近尾声时,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按回到床上,他陷入一种好像是睡眠的状态。我累坏了,所以把眼睛闭了几分钟,可是突然我感到一边肩膀被抓住了。我立即被惊醒了。他已经爬起来,想努力坐在床上——他的脸出现了可怕的变化,但是神智看起来已经清醒,因为他显然认得我。那个一直被他的呓语搅得睡不着觉的小孩,从床上爬了起来,尖叫着向父亲奔去——他的母亲连忙把孩子搂进怀里。母子俩被病人的脸部变化吓坏了,不知所措地在床边站着。他抓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捶着胸,挣扎着要说话。但那无疑是徒劳——他向那对母子伸出手,再次挣扎着想说出话来。他的喉咙咕噜响了一下——眼睛猛地瞪了一下——一声短促的窒息的呻吟——随后他倒回床上——死了!”
在故事说到快要结束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把端在手中的杯子放到了桌上,刚想开口说话这时招待突然走了进来,说:
“有客人,先生。”匹克威克先生正准备发表自己的一番见解,却在这节骨眼上被这样打断了。他严肃地盯着招待的脸,然后又环视了一下在座的各位,看谁与新来的客人有关。
“噢!”温克尔先生站起来说,“应该是我的几位朋友——请他们进来吧。”招待退下后温克尔先生补充道,“第九十七联队的几位军官,我今天早上因一次奇遇而结识了他们。我想你们会喜欢他们的。”
匹克威克先生随即恢复了镇静。随后招待又回来了,把三位绅士领进了房里。
“这是泰普尔顿中尉,”温克尔先生介绍说,“泰普尔顿中尉,这是匹克威克先生——潘恩大夫,这是匹克威克先生——斯诺格拉斯先生,你们已经见过了,这是我的朋友图普曼先生,潘恩先生——斯拉默大夫,这是匹克威克先生——图普曼先生,斯拉默医——”
说到这儿温克尔先生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从图普曼先生和大夫两个人的脸上都可看出明显激烈的情绪。
“我曾经见过这位绅士,”医生以明显强调的语气说。“还有——还有那个人,如果我没认错的话,”那个医生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了一下穿绿衣的陌生人。“我记得我昨天向这个人发出一项邀请,而他却拒绝了。”随后大夫冲着陌生人皱了一下眉头,并对他的朋友泰普尔顿中尉小声的说了起来。
“不会吧。”在耳语结束的时候那位绅士说道。“千真万确。”斯拉默大夫回答说,“你应该当场打他一顿。”野营凳的所有者神气十足地说道。“请别说话,潘恩,”中尉插话说,“请允许我问你一下,先生。”他对匹克威克先生说,后者已被这一很不礼貌的插曲弄得十分迷惑,“请允许我问一下,那个人是不是和你们一伙的?”
“不是,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他是我们的客人。”
“他是你们俱乐部的一员吗?”中尉继续问道。“当然不是。”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他从没穿过带贵社社徽的扣子的衣服吗?”中尉问道。
“没有——当然没有。”匹克威克先生惊讶的回答。泰普尔顿转向他的朋友斯拉默大夫,随后轻轻地耸了耸肩,仿佛对后者的记忆准确性表示怀疑。小个子医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气愤。潘恩先生则恶狠狠地盯着不明所以的匹克威克先生。“先生,”医生对图普曼先生说,那语调明显地使后者惊跳了一下,仿佛有一根针被扎进他的小腿似的,“昨晚的舞会你也在场!”
图普曼低声地做了肯定的回答,他的眼睛一直牢牢盯着匹克威克先生。
“那个人和你一起去的舞会。”医生用手指着那个仍然毫无反应的陌生人。
图普曼先生对此做了肯定的回答。“好了,先生,”医生对陌生人说,“当着这些绅士的面,我再问你一次,你是选择把你的名片给我,然后接受一个绅士的待遇呢,还是选择我当场惩罚你一顿?”
“等一下,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图普曼,解释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命令之下,图普曼先生三言两语叙说了事情的经过。他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借上衣的事,并一再说明那是在“饭后”做出来的,然后就让陌生人尽可能地自我辩护了。
但这时,一直在很好奇地打量他的泰普尔顿中尉轻蔑地说:“我是不是在戏院见过你吗,先生?”
“没错。”脸无愧色的陌生人回答。“他是一个戏子。”中尉轻蔑地说。随后他转向斯拉默大夫:“他明晚将在第五十二团在罗彻斯特主办的节目里演出。这事你不能继续下去了——斯拉默。”
“确实不能。”一脸严肃的潘恩说。“很抱歉使您处于这样令人不快的情况下。”泰普尔顿中尉对匹克威克先生说,“但我想提个建议,避免以后再出现这种事的最好办法,就是在选择朋友的时候更加慎重小心一些。晚安,先生!”说完,中尉便走出了房间。
“也允许我说一句,先生。”脾气急躁的潘恩医生说,“如果我是泰普尔顿,或是斯拉默,我就要揪你的鼻子,先生,还有这里每个人的鼻子。我肯定会揪,每一个人。我叫潘恩——第四十三团的潘恩军医。晚安,先生。”这样用很高的声调说完最后一句之后,他跟在他的朋友后面威风凛凛地离开了,紧跟其后的是斯拉默医生——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向那伙人投去了使他们感到羞愧的一瞥。
浩然的怒气和极端的狼狈使匹克威克先生的胸膛膨胀起来。他呆立在那里,凝视的眼神里一片茫然。房门关上的声音才使他回过神来。随后他突然向前冲去,眼中冒着熊熊的怒火。他的一只手已握住门锁。要不是斯诺格拉斯先生抓住他的燕尾服并把他拉回来的话,那只手可能马上就要掐住潘恩军医的喉咙了。
“阻止他,”斯诺格拉斯先生大叫道,“温克尔、图普曼——他没必要用他非比寻常的生命,去为这点事儿冒险。”
“放开我。”匹克威克先生反抗道。“别放开他。”斯诺格拉斯先生高喊道。经过大家的一致努力,匹克威克先生被迫坐进了一张椅子里。“让他自个儿冷静下。”穿绿衣的陌生人说,“对水白兰地——把这个喝下去——啊!——这是个好东西。”陌生人把那个忧郁的人调出来的酒先尝了一口以检验其效力,随后把杯子拿到了匹克威克先生唇边。杯子里剩下的酒很快就被喝光了。
短暂的停顿之后。在对水白兰地的作用下,匹克威克先生的脸上很快又恢复了平常的表情。
“他们不值得您这样在意。”忧郁的人说。“你说得对,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他们不值得。我很惭愧自己居然动了这么大的火气。把你的椅子拉到桌边来吧,先生。”忧郁的人照办了。桌边再次围成了一个圆圈,和谐的气氛再一次弥漫于整个房间。只是温克尔先生的胸中好像还有一丝不快,也许是因为他的外衣被暂时借用造成的——虽然几乎难以想象,这样一点小事竟能在一个匹克威克信徒的心中激起暂时的愤怒。除了这一例外,其它人的兴致完全恢复了。这一夜和开始时一样欢快的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