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立弗·退斯特被南希领走之后的状况。在院落的尽头,四下里立着一点关牲口的栏杆,表明这里是一处牛马市场。一路上快行急走,走到这里,赛克斯放慢了脚步,南希姑娘再也支持不住了。赛克斯朝奥立弗转过身来,命令他拉住南希的手。
“听见没有?”赛克斯见奥立弗缩手缩脚,咆哮起来,直往后看。
他们呆的地方是一个黑洞洞的角落,附近没有些路人的踪迹。抵抗是完全没有作用的,奥立弗看得再清楚不过了。他伸出一只手,马上被南希牢牢抓住。
“把另一只手伸给我,”赛克斯说着,抓住奥立弗空着的那只手。“过来,牛眼儿。”
那只狗扬起头,狺狺叫了两声。“看这儿,孩子儿。”赛克斯用另一只手指着奥立弗的喉咙,讲道,“哪怕他轻声说出一个字,就咬他。明白吗?”
狗又叫了起来,舔了舔嘴唇,两眼盯着奥立弗,仿佛恨不得当下就咬住他的气管。“它真是跟基督徒同样听话呢,它要是都不是,就让我成瞎子。”赛克斯带着一种狞恶残忍的赞许,打量着那头畜生。“喂,绅士,这下你知道你会得到一个什么结果了,你高兴怎么喊就怎么喊吧,狗一眨眼就会叫你这套把戏完蛋的。跟上,小家伙。”
牛眼儿摇了摇尾巴,对这一番亲热得异乎寻常的夸奖,它又狺狺吠叫了一通,算是对奥立弗的忠告,便领路往前走去。
他们走过的这片空地就是伦敦肉市场史密斯菲德,不过也有可能是格罗夫纳广场,反正奥立弗也不清楚。夜色一片漆黑,大雾弥漫。店铺里的灯光几乎穿不过雾气,马路、房屋全都给包装在朦胧混浊之中,这个陌生的地方在奥立弗眼里变得神秘莫测,他忐忑不安的心情也越来越低沉沮丧。
他们刚急忙走了几步,一阵深沉的教堂钟声开始报时,伴随着第一声钟响,两个领路人同时停了下来,朝钟声的方向转过头去。
“八点了,比尔。”钟声停了,南希讲道。“不用你说,我听得见。”赛克斯答复。“不清楚他们是否听得见。”“那还用说,”赛克斯说道,“我进去的时刻正是巴多罗买节,没有什么听不见的,连集上最不值钱的小喇叭哗哗吧吧响我都能听见。晚上,把我锁起来以后,外边吵啊,闹啊,搞得那个老得不能再老的监狱愈发死寂,我差一点没拿自己的脑袋去撞门上的铁签子。”
“可怜的人啊。”南希讲话时始终面朝着传来钟声的方向。“比尔,那么些漂亮小伙子。”
“你们女人家就只想这些,没错,”赛克斯说道,“漂亮小伙子。唔,就当他们是死人行了。”
赛克斯绅士仿佛想用这一番宽慰话来压住心中腾起的妒火,他把奥立弗的手腕抓得更紧了,嘱咐他继续往前走。
“等一等。”南希姑娘说,“就算下次打八点的时候,出来上绞刑台的是你,比尔,我也不赶着离开了。我就在这地方兜圈子,一直到我倒下去为止,哪怕地上积了雪,而我身上连一条围脖儿也没有。”
“那可怎么好呢?”赛克斯绅士冷冰冰地说,“除非你能弄来一把锉刀,外带二十码结实的绳子,那你走五十英里也行,一步不走也行,我都无所谓。走吧,别在那儿做祷告了。”
姑娘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包紧围巾,他们便上路了。然而,奥立弗感觉到她的手在发抖,走过一盏煤气街灯的时候,他看见她脸色一片惨白。
他们沿着肮脏的背街小路走了足足半个小时,几乎没碰见什么人,一看遇上的几个人的穿着举止就猜得出,他们在社会上的身份和赛克斯绅士一样。最后,他们钻进一条很污秽的小街,这里几乎满街都是卖旧服装的铺子。狗仿佛意识到自己再也不用担任警戒了,一个劲往前奔,一直跑到一家铺子门前才停下。铺门紧闭,里边显然没有住人。破败不堪房子,门上钉着一块把租的木牌,看上去像是已经挂了好多年。
“到了。”赛克斯叫道,一边审慎地扫了四周一眼。南希钻到窗板下边,奥立弗随即听到一阵铃声。他们走到街对面,在一盏路灯下站了片刻。一个声音传过来,仿佛是一扇上下开关的窗框轻轻升起来的声音,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奥立弗的衣领被赛克斯绅士毫不客气地揪住,三个人快步走了进去。过道里一片漆黑。他们停住脚步,等领他们进屋的那个人把大门关紧闩牢。“有没有人?”赛克斯问。
“没有。”一个声音说道,奥立弗感觉这声音以前听到过。
“老家伙在不在?”这坏人问。“在,”那个声音答复,“唉声叹气个没完。他哪儿会高兴见到你呢?不会的。”这番回答的调门,还有那副嗓音,奥立弗听上去都有些耳熟,可黑暗中他连讲话人的轮廓都分辨不出来。“给个亮吧,”赛克斯讲道,“要不我们会摔断脖子,或者踹到狗身上。你们如果踹到狗了,可得留神自己的腿。去吧。”
“你们等一会儿,我去给你们取。”那声音答复,接着便听见讲话人离去的脚步声。过了一分钟,约翰·达金斯绅士,也就是逮不着的机灵鬼的身影出现了,他右手擎着一根开裂的末端插着一支蜡烛木棍。
这位小绅士只是冲着他滑稽地咧嘴一笑,算是招呼了,便转过身,嘱咐来客跟随自己走下楼梯。他们走过一间空荡荡的厨房,来到一个满是泥土味的房间跟前,这间房间像是建在房后小院里的。门开了,一阵喧闹的笑声迎面扑来。
“哦,逗死我了,逗死我了。”查理·贝兹少爷嚷着说,原来笑声是从他的肺里发出来的。“他在这儿哩。哦,哭啊,他在这儿。呢,费金,你看他,费金,你好好看看。逗死我了,这游戏多好玩,逗死我了。拉我一把,那谁,干脆让我笑个够。”
这股子劲儿来势迅猛,贝兹少爷一下子倒在地上,乐不可支地又蹬又踢,折腾了五分钟。接着他跳起来,从机灵鬼手中夺过那根破木棍,走上前去,在奥立弗身边看了又看。这会儿老犹太摘下睡帽,对着手足无措的奥立弗连连打躬,身体弯得低低的。机灵鬼性情一向相当阴沉,很少跟随起哄,假设这种找乐对事情有妨碍的话,他此刻毫不含糊地把奥立弗的衣袋搜刮了一番。
“看他这身打扮,费金。”查理讲道,把灯移近奥立弗的新外套,险些儿把它烧着了。“看这一身。头等的料子,裁得也好。喔,我的天,太棒啦。还有书呢,没的说,整个是一绅士,费金。”
“看到你真叫人高兴,我亲爱的,”老犹太点了点头佯装谦恭,“机灵鬼会另外给你一套衣裳,我亲爱的,省得你星期天穿的弄脏了。你要来干吗不写信跟我们说一声,亲爱的?我们也好弄点什么热乎的当晚餐啊。”
一听这话,贝兹少爷又大笑起来,他笑得那样响,费金心里轻松了一下子,连机灵鬼也微微一笑。不过,就这会机灵鬼已经把那张五镑的钞票搜了出来,引起他兴致来的是费金的俏皮话还是他自己的这一发现,可就难说了。
“喂。那是什么?”老犹太刚一把子接过那张钞票,赛克斯便上前问道,“那是我的,费金。”“不,不,我亲爱的,”老犹太说,“是我的,比尔,我的,那些书归你。”
“不是我的才怪呢。”比尔·赛克斯讲道,一边戴上帽子。“我跟南希两人的,告诉你,我会把这孩子送回去的。”。
老犹太吓了一跳,奥立弗也吓了一跳,然而却是来自完全不同的原因,因此他还以为只要把自己送回去,争吵就真的结束了。
赛克斯说:“喂。交出来,你交不交?”
“这不公平,比尔,太不公平了,对吗,南希?”老犹太提出。
“什么公平不公平,”赛克斯反驳道,“我告诉你,拿过来。你以为我和南希赔上我们的宝贵时间,除了当当探子,把从你手心里溜掉的小孩子抓回来,就没有其他事干了?你给我拿过来,你这个老不死的,就剩一把骨头了,还那么贪心,你给我拿过来。”
随着这一番温和的劝嘱,赛克斯绅士把钞票从老犹太指头缝里抢过去,冷冷地劈面看了一眼老头儿,把钞票折小,扎在围巾里。
“这是我们应得的酬劳,”赛克斯说,“连一半儿都不够呢。你如果喜爱看书,把书留下好了,要是不喜爱,卖掉也行。”
“书还真不赖呢,”查理·贝兹做出各种鬼脸,装出正在读其中一本书的模样。“写得真对,奥立弗,你说呢?”一见奥立弗垂头丧气,眼睛盯着这些折磨他的人,生来就富有幽默感的贝兹少爷又一次发出狂笑,比一开始还要来得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