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雾都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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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奥立弗继续倒运,引得一位前来伦敦的显要人物败坏他的名声。

在一切优秀的凶杀剧目中,总要交替出现悲哀的和滑稽的场面,就跟一段段肥瘦相间,熏制得法的五花肉一样,在舞台上这已经成为一种惯例了。男主人公为镣铐与不幸所累,栽倒在柴草褥子上。接下来的一场,他那位不开窍的忠实随从却用一首滑稽小调来逗观众开心。我们揣着一颗扑扑跳动的心,看到女主人公坠入一位傲慢粗鲁的男爵的怀抱,她的贞操和性命都岌岌可危。她拔出匕首,准备用性命的代价来保全贞操。正当我们的遐想被上调到最高限度的当儿,只听一声号角,我们又径直被搬到城堡的大厅里,在那个地方,一个白发总管正领唱一支可笑滑稽的歌曲,一群更加滑稽可笑的家奴参与合唱的事,他们从各种各样的地方跑出来,从教堂的拱顶到宫殿城阙,正结伴遨游四方,永无休止地欢唱。

这样显得有些荒诞的变化,然而它们并不像粗看上去那样不近情理。实际生活中,从摆满珍肴美馔的餐桌到临终时的灵床,从节日的盛装到吊丧的孝服,这种变迁的惊人之处也毫不逊色,只不过我们就是演员,而不是袖手旁观的看客罢了,这一点是有着天壤之别。以在剧院里模拟作戏为生的演员对于感情或知觉的剧烈转换与骤然刺激已经麻木,可这些一旦展现如今观众的眼前就被贬为荒谬绝伦,颠三倒四了。

鉴于场景的急转直下,时间、地点的迅速变换,长期以来不但在书本中沿用,有很多人还认定这属于大手笔——这一类评论家衡量作者的高下,主要依据他在每章末尾处把人物置于怎样的困境之中——读者可能认定这一段简短的导言是不必要的。假设是这样,就请把这段话当作是本书作者的一个微妙的暗示吧,作者要直接回到奥立弗·退斯特诞生的那座小城去了,读者都应该考虑到,这一趟远行是有充分而紧迫的理由的,否则不管怎么样也不会邀请他们作这样一次远行。

这天一大早,邦布尔绅士就走出了济贫院大门口。他一副气宇不凡的气派,步履生风地走上大街。他神采飞扬,充满教区干事的自豪感:三角帽和大衣在朝阳下闪着耀眼的光芒,他紧握手杖,精神饱满,浑身是劲。邦布尔绅士的头从来就抬得很高,今天比平时早上抬得还要高。他眼光有些出神,表情愉悦,这副神气兴许已经向细心的陌生人发出了警告,这位干事心目中急忙来去的念头真有说不出的伟大。他径自往前走去,几位小店掌柜什么的恭恭敬敬和他搭话,向他敬礼,但他顾不得停下来说两句,只是扬扬手算是回礼。他始终保持着这副高贵的步调,直到他走进麦恩太太的寄养所。这位太太本着教区特有的爱心,负责照看那班在寄养所里的贫儿。

“该死的差人。”麦恩太太一听那熟悉的摇撼花园门的声音就烦。“老大早上,不是他才怪。啊,邦布尔绅士,我就知道是你。嗨,真是太高兴了,是啊。绅士,请到客厅里边来。”

开头的一句是对苏珊说的,后边的一番高兴的寒暄才是说给邦布尔绅士听的。那位贤惠的太太打开园门,很殷勤而又礼貌周全地带着他走进房间。

“麦恩太太,”他没有像一般不懂礼数的粗人那样一屁股坐下来,或者说不自觉地让身体掉进椅子里,却是缓缓地、慢慢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麦恩太太,夫人,早安。”

“哟,也问你早,绅士,”麦恩大太答复时满脸堆笑。“想来这一阵你身体好,绅士。”

“马马虎虎,麦恩太太,”干事答复,“教区的生活可不是满园玫瑰花,麦恩太太。”

“啊,确实不是,邦布尔绅士。”麦恩太太说道。如果寄养所的全体儿童也都听见了,肯定会彬彬有礼地齐声唱出这句回答的。“在教区做事,夫人,”邦布尔绅士用手杖打着桌子继续说,“就得操心,惹烦恼,还得勇敢。所有的公众人物,我可以说,绝对躲不开对簿公堂。”

麦恩太太没有完全听懂教区干事说的话,但还是抬起双手带着同情的神色,叹了一口气。

“啊,麦恩太太,确实可叹啊。”干事讲道。麦恩太太见自己做对了,便又叹了一口气,显然讨好这位公众人物,而他正神色庄重地盯着三角帽,竭力掩饰脸上得意的笑脸,讲道:

“麦恩太太,我要去一趟伦敦。”“呃,邦布尔绅士。”麦恩太太大叫一声,往后退去。“去伦敦,夫人,”倔头倔脑的干事继续讲道,“坐公共马车去,我,还有两个穷孩子,麦恩太太。有一桩关于居住权的案子,就要开庭审理了,理事会指定我——我,麦恩太太——去每年开庭四次的克拉肯韦尔季审法庭证明这件事。我真怀疑,”邦布尔绅士挺了挺胸,补充说,“在跟我说清楚之前,克拉肯韦尔法庭是否能看出他们自己搞错了。”

“噢。你可不能让他们下不来台,绅士。”麦恩太太好言相劝。

“那是克拉肯韦尔季审法庭自找的,太太,”邦布尔绅士答复,“如果克拉肯韦尔法庭发现结果比他们预想的差了很多,那也只能怪克拉肯韦尔法庭自己。”邦布尔绅士阴沉着脸,侃侃而谈,处处流露出他决心已定、志在必得的意思,麦恩太太仿佛完全被他的话折服了。到末了,她说:

“你们乘班车去吗,绅士?我还以为从来都是用大车来送那帮穷鬼的呢。”

干事讲道,“麦恩太太,那是在他们生病的时候啊。在多雨的季节,我们把有病的穷孩子安顿在敞车里,免得他们着凉。”

“哦。”麦恩太太忽然明白。“返回伦敦的班车捎上他们俩,车票也不贵,”邦布尔绅士说,“两个人都快完了,我们发现,让他们挪个地方比起埋他们来要便宜两英镑——就是说,假设我们能把他们扔到另外一个教区去的话,这一点应该能办到,只要他们别死在路上跟我们作对就行,哈哈哈!”

邦布尔绅士刚笑了一会儿,眼光又一次与三角帽相遇,复又变得庄重起来。

“我们把正事给忘了,夫人,这是你本月的教区薪俸。”

邦布尔绅士从皮夹子里掏出用纸卷着的一叠银币,要麦恩太太写了张收据。

“这上头沾了些墨渍,绅士,”寄养所所长说,“不过我敢说,写得还算正规。绅士,谢谢你了,邦布尔绅士。真不清楚怎么感谢你才好,真的。”邦布尔绅士和气地点点头,答谢麦恩太太的屈膝礼,接着便问起孩子们的状况。“天保佑那些个可爱的小心肝。”麦恩太太感慨万端。

“他们好得不能再好,这些孩子。当然罗,除去上星期死掉的两个,还有小狄克。”

“那孩子一点没见好?”麦恩太太摇了摇头。

“那是个品行不端的小叫花子,心术不正,往后也好不了。”邦布尔绅士气冲冲地说,“他在哪儿呢?”

“绅士,我这就带他来见你,”麦恩太太答复,“狄克,到这儿来。”

唤了好一阵子,她才找到狄克。他给放到哪筒下边洗了洗脸,在麦恩太太的睡衣上擦干了,才给领来拜见教区干事邦布尔绅士。

这孩子脸色沧桑而瘦削,一对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为教区衣服千方百计节省布料,他的贫儿制服,穿在他那软弱无力的身上仍显得很宽松,幼小的四肢却已经像老年人的一样萎缩了。

在邦布尔绅士的逼视下站着索索发抖的就是这么一个小东西,他不敢把眼光从地板上抬起来,甚至听到干事的声音就紧张。

“你抬头看这位绅士一眼,你这个犟孩子?”

狄克温顺地抬起双眼,他的眼光跟邦布尔绅士相遇了。

“你这是怎么啦,教区收养的狄克?”邦布尔绅士不失时机,用滑稽的口吻问道。

“没什么,绅士。”孩子有气无力地答复。“我想也没什么,”麦恩太太少不得要对邦布尔绅士的幽默大笑一阵。“不用说,你什么也不需要。”“我想——”孩子结结巴巴地讲道。“哎哟。”麦恩太太打断了他的话。“你如今准要说,你真的需要同样东西了吧?哼,这个小坏蛋——”干事端起权威人士的架子,“等等,麦恩太太,等等。”

扬起了一只手,讲道。“老弟,想什么,嗯?”

“我想,”孩子吞吞吐吐地说,“如果有谁会写字的话,替我在一张纸上写几句话,折好,密封起来,保存到地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