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雾都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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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远征。

他们来到街上。这是一个令人扫兴的早上,像是要来一场暴风雨。晚上雨下得很猛,路上积起了无数的大水洼,水沟也都满了。天空透出微光,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来临,一道亮光使街灯射出的光芒变得一片沧桑,没有在湿漉漉的屋顶和凄凉的马路上洒下一丝温暖、明亮的色彩。这一带街区仿佛还没有人起床,房屋的窗户的全都关得紧紧,他们经过的马路也是一片沉寂,空无一人。

直到他们钻进贝丝勒尔草地大道,天色总算亮起来了。灯光大多已经熄灭,几辆乡间的大车朝伦敦缓缓驶去,有时有一辆糊满泥污的公共马车咔哒咔哒地飞驰而过,车把式在赶到前边去的时候,总要惩戒性地向呆头呆脑的大车老板来一鞭子,他们占错了车道,很可能会害得他比规定时间迟十几秒钟到站。点着煤气灯的酒馆已经开堂,其他商号也一家接一家开始营业,路上有了零零星星的路人。接着,络绎不绝地涌来了一群群上班的工人,喧闹声与车辆路人的往来更是有增无减。当赛克斯拉着奥立弗挤过肖狄奇区和伦敦肉市场之间的马路时,这种车水马龙的景象终于汇成一片喧嚣与奔忙。天已经全部亮了,同往日没什么两样,大概一直要持续到夜晚重新来临。伦敦城一半的市民迎来了他们繁忙的清晨。

赛克斯绅士带着奥立弗钻进太阳街、克朗街,走过芬斯伯雷广场,沿着契士韦尔路急步闪入望楼街,又溜进长巷,来到伦敦肉市场,这个地方传出一片纷乱的喧闹,使奥立弗·退斯特大为惊讶。

这天早晨正逢集市。污泥浊水在地面覆盖着几乎漫过脚踝,浓浊水气不断地从刚刚宰杀的牲畜身上腾起,与仿佛是驻留在烟囱顶上的雾混合起来。在这一大片平地的中心,所有的畜栏,和许多还可以往这片空地里挤一挤都关满了羊的临时棚圈,水沟边的木桩上拴着三四排菜牛和枯牛。乡下人、屠户、家畜经纪人、沿街叫买的小贩、顽童小偷、看热闹的,以及各个社会底层中的流氓无赖,密密麻麻挤成一团。打着口哨的家畜经纪人,狂吠乱叫的狗,边蹬蹄子边吼的公牛,咩咩叫的羊,嗯叽嗯叽哼哼的猪;四面八方的呼喊、咒骂、争吵;一家家酒馆里钟鸣铃响,人声喧哗;拥挤推拉,打的打,追的追,叫好的,吆喝的;市场的每一个角落都响荡着噪音。一些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角色,在人群中不断跑进跑出,时隐时现,这一切构成了一副令人头晕目眩、手足无措的纷扰场面。

赛克斯绅士拖着奥立弗往前走,他用胳膊肘从人群中拨开一条路,毫不在意那些弄得奥立弗大为惊异的场面和声音。他有两三次跟偶然相遇的朋友点点头,对于来一番早上小饮的多次邀请通通予以拒绝,管自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直到他们摆脱这个漩涡。两人走过袜子巷,朝霍尔本山走去。

“喂,小家伙,”赛克斯抬眼看了看圣安德鲁教堂的大钟,讲道,“快七点了。你得走快点。走啊,别再落在后头啦,懒虫。”

说着,赛克斯绅士在小伙伴的手腕上狠狠扭了一把,奥立弗加快脚步,变成一种介乎于快走与飞奔之间的小跑,努力跟上这个大步流星的坏人。

他们保持着这种速度,转过海德公园拐角,向肯辛顿走去,此刻赛克斯放慢了脚步,等着后边不远处一辆没拉货的马车赶上来。赛克斯看到车上写着“杭斯洛”字样,便尽可能装出客客气气的模样,问车把式可不可以帮忙捎个脚,带他们到艾尔沃斯。

“上来吧,”车把式讲道,“这是你儿子?”“是啊,是我儿子。”赛克斯讲话时眼睛盯着奥立弗,下意识地插进放有手枪的衣袋里。“你爸爸走得太快了一点,是不是?”车把式见奥立弗被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开口问道。

赛克斯插话说,“没有的事,他习惯了。勒德,抓住我的手,上去吧。”

赛克斯嘴里这样说,扶着奥立弗上了马车,车把式指了指一堆麻袋,要他在那儿躺下来,歇一会儿。

马车驶过一块又一块路牌,奥立弗越来越感到疑惑,不清楚同伴到底要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去。肯辛顿、海姆士密斯、契息克、植物园桥、布伦福德都丢到后边去了,马车始终载着他们不紧不慢地往前开,就仿佛刚刚开始这趟旅行。最后,他们到了一家叫做“车马”的小酒馆前边,再走一程就要转弯另一条大路了。马车停了下来。

赛克斯莽里莽撞地跳下马车,依旧抓住奥立弗的手不放。

“再会,孩子。”车把式说。“他在闹别扭,”赛克斯摇了摇奥立弗,说道,“闹别扭了。这狗崽子。你别见怪。”“我才不哩。”那人一边说,一边爬上马车。“一句话,天气可真不赖。”他赶着车走了。赛克斯眼看着马车走远了,这才告诉奥立弗,他可以前后左右看看,如果他有这份兴致的话,说罢又带着他上路了。

过酒馆不远,他们向左拐了个弯,又折上右边一条路。走了很长时间,把道路两侧的很多大花园和豪华住宅甩到身后,只间或停下来喝一点啤酒,一直来到一座小镇。奥立弗看见,有一所房子的墙上写着“汉普敦”几个相当醒目的大字。他们到野外游荡了几个小时,末了又回到镇子里,进了一家客栈兼营餐饮的老店。

厨房是一间顶棚低矮的旧房间,一根巨大的房梁从天花板正中横穿而过,炉子旁边放着几张高青长凳,几个身穿长罩衫的鲁莽汉子正坐在那里喝酒抽烟。他们略略打量了一下赛克斯,简直就没把奥立弗看在眼里。赛克斯没大理会他们,小伙伴和他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并没有因有人在场而感到不便。

他们吃了点晚餐,饭后又坐了很久,赛克斯绅士自得其乐,吸了四管烟斗,奥立弗认定他们再也不会赶路了。起了一个大早,又走了那么远路,他真累坏了,开始他只是在打盹,接着就被疲劳和烟草的香味所制服,不知不觉睡着了。

当赛克斯一把把他推醒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他赶走睡意,坐起来,看了看四周,发现这位知名人士和一个庄稼汉模样的人正在喝一品脱啤酒,谈得正投机。

“那么说,你这就要去哈利佛德?”赛克斯问。“是啊,这就去,”那人仿佛已经带上了一点醉意,但也可能由此更来劲了。“再说也慢不到哪儿去。我的马回去是拉空车,不像早晨出来拉得那样重,老这么着哪可以啊。祝它走运。真是头好牲口。”

“你能不能把我和这孩子顺路捎到那儿去?”赛克斯边把啤酒推到新朋友面前,一边问。

“你如果马上就走,我包了,”那人从啤酒缸后面盯着他,说道。“你是要去哈利佛德?”

“去西普顿。”赛克斯答复。“你尽管嘱咐,我也走这一路,”另一位说道,“蓓姬,算账?”

“账都算过了,是那位绅士给的钱。”女仆应声讲道。“我说,”那汉子带着酒后的庄重说,“这怎么可以。”“干吗不可以?”赛克斯说道,“你帮了我们的忙,我就不能请你喝一品脱啤酒什么的表示个心意?”陌生人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神色,把这句话推打了一下。然后,他一把抓住赛克斯的手,说他真够朋友。赛克斯绅士答复说对方是在开玩笑,因为,除非是他喝醉了,他有的是理由去证明自己是在说笑话。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道了晚安,走了出去。女仆借这会儿把杯盘碗盏收拢来,双手捧得满满的,走到门口,目送他们离去。

主人已经为它的健康祝过酒的那匹马在门外,马具已经都套好了。奥立弗和赛克斯不再客气,管自上了马车。说是“替它打打气”,同时也向旅店的那个骡马夫和全世界示威,量他们也找不出同样的马,这才上了车。接着,骡马夫奉命放松马缰。松开了缰绳,那匹马却把缰绳派上了一种很令人讨厌的用场:大大咧咧地把缰绳甩到空中,直飞进马路对过的会客室窗户。等这一揽子绝技表演完毕,马前蹄腾空,来了个瞬间直立,而后飞一般地跑起来,马车咔哒咔哒地响着,十分神气地出了城。

这一夜黑得出奇,湿漉漉的雾气从河上、从附近的沼泽地里升起来,在原野上铺展开去。寒意料峭。路途中谁也不说话,车把式不停地打瞌睡,赛克斯也没有心思和他搭话。奥立弗在大车角落里缩成一团,心中充满恐惧和疑虑,揣摸着枯树丛中一定有好些怪物,那些树枝恶狠狠地摇来摇去,像是面对这副凄凉的场面有着说不出的高兴一样。

当他们走过桑伯雷教堂时,钟正好打到七点位置上。对面渡口窗户里亮着一盏灯,灯光越过大路,把一棵黑黝黝的杉树和树下的一座座坟墓投入更昏暗的阴影之中。不远的地方传来刻板的流水声,这幅景象真像是了却尘缘时那种无声的乐谱。

桑伯雷过去了,他们重新驶上荒凉的大路。又走了两三英里,马车停住了。两个人跳下车来。赛克斯抓住奥立弗的手,又一次徒步往前走去。

他们在西普顿没有逗留,这有点出乎疲惫不堪的奥立弗的猜测,却是趁着夜色,趟过泥浆,继续往前走,从黑沉沉的小路插进,越过寒冷广袤的荒野,一直走到能够看见前边不远处一座市镇的点点灯火。奥立弗探头仔细看了看,发现下边就是河,他们正朝桥墩走过去。赛克斯头也不回地走着,马上就要到桥边了。

“那边是河。”从奥立弗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吓得他头都大了。“到这个没有人的地方,是想杀死我。”

他正准备就地躺倒,为保住自己的生命作一番挣扎,却发现一所孤零零的房子在他俩的面前。这房子东倒西歪。大门摇摇欲坠,两边各有一扇窗户,上面还有一层楼,不过一点亮光也看不见。房子里边一片漆黑,空空如也,看也找不出有人居住的迹象。

赛克斯始终紧抓着奥立弗的手,轻轻靠近低矮的门廊,把插销提起来。推开了门,他们一起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