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雾都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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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叙述一件很乏味的事,本章虽然很短,但在这部传记中却十分重要。

那个老婆子打破了女总管房间里的谧宁气氛,老太婆担任报丧人倒是再合适不过了,由于她上了年纪并且弯腰驼背,瘫软的手脚直打哆嗦,脸歪嘴瘪,还老是咕咕哝哝地翻白眼,看她那个模样,与其说是造化之功,还不如说像是一个怪物。

哀哉!来自造化的姣好脸庞留下来供我们欣赏的是多么稀少。死者的面容即使已经完全僵化,也通常会现出久已被人忘记的那种熟睡中的婴儿的表情、恢复初生时的模样。这些面容又一次变得那样温和,那样平静,一些从童年时代就了解他们的人在灵柩旁边肃然跪下,仿佛看见了天使下凡。

干瘪老太婆磕磕绊绊地走过走廊,爬上楼梯,嘴里念念叨叨,含混不清地答复女总管的责骂。她终于撑不住了,把灯递到柯尼太太手里,便停下来喘口气,再努力跟上去,她的上司越发显得敏捷了,直接走进患病的妇人住的房间。这是一间空旷的阁楼,前边尽头处点着一盏昏暗的灯。另外一个老太婆守在床边,教区药剂师的徒弟站在火炉旁,正在把一支羽毛削成牙签。

“柯尼太太,晚上真够冷的。”女总管走进门去,这位年轻绅士讲道。

“确实很冷,绅士。”柯尼太太一边谦和地答复,一边行了个屈膝礼。

“你们应该要承包商提供稍好一点的煤,”代理药剂师抓起生锈的火钳,把炉子上的一大块煤打碎。“这种东西根本对付不了一个寒冷的晚上。”

“那是理事会选购的,绅士,”女总管说道,“他们至少应该让我们过得相当暖和,我们这些地方够糟糕的了。”

生病的女人发出一声呻吟,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哟。”年轻人朝床边转过脸去,仿佛他先前已经把患者彻底忘记了。“柯尼太太,没指望了。”“没指望了,绅士,对吗?”女总管问道。“她如果拖得过两小时,我才会感觉奇怪呢,”见习药剂师讲话时一心全放在牙签的尖头上。“整个系统崩溃了。老太婆在打瞌睡吧?”

护士在床前俯身看了一下,肯定地点了点头。“只要你们不惹出乱子,她可能就这样去了,”年轻人讲道,“把灯放到她看不见的地板上。”护士照嘱咐做了,与此同时,她摇了摇头,意思是这个女人不会那么轻易死的。办完事情,她又回到另一个看护身旁的椅子上,她的这位同伴此刻也已经回到房间里。柯尼太太不耐烦了,包裹着围巾,在床下首坐下来。

见习药剂师削好牙签,便纹丝不动地立在火炉前边,足足剔了十来分钟牙齿,然后也显得越来越不耐烦,他向柯尼太太说了声祝她工作高兴,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她们默不作声地坐了好一会,两个老太婆从床边站起来,蜷缩在炉火近旁,火苗把一团惨白的亮光投射到她们枯槁的脸上,把她俩那副丑八怪的模样照得更加狰狞可怕。她们将就着这种姿势,低声交谈起来。

“亲爱的安妮,她说了什么没有?”报丧的那一位问道。

“一个字也没说,”另一个答复,“有一阵子,她又是扯又是拧自己的胳臂,我把她的手逮住,没多久她就睡着了。她身上没多大力气,因此我轻轻松松就把她制服了。别看我也是吃教区的定量,再不济也敌得过一个老娘们——没错,没错。”

“大夫说过给她一点热葡萄酒,她喝了没有?”前一位问道。

“我本想给她灌下去,”另一个答复,“可她牙咬得紧绷绷的,手死死地抓住杯子,没办法,我只好把杯子缩回来,就那么把它给喝了,倒真不赖哩。”两个丑八怪提心吊胆地回头看了一眼,肯定没有人偷听,又往壁炉前凑了凑,开心地嘻嘻笑了起来。“我心里有数,”先开口的那一位说,“她照样会来这一手,打个哈哈过后就算了事。”“嗨,那是啊,”另一个说道,“她有一颗快活的心,好多好多漂亮的死人,跟蜡人同样清清爽爽,她是给送出门的。我这副老眼见得多了——嗨,这双老手还摸过呢。我给她打下手,总有几十回了吧。”

老太婆说着,哆嗦地伸出手指,在面前洋洋得意地晃了晃,又把手伸进衣袋胡乱摸了一气,掏出一个早已褪色的旧白铁鼻烟盒,往同伴伸过来的手心里抖出了几颗鼻烟粉末。两人正想用,女总管本来一直在悻悻不止地等着妇人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此刻也走过来,同她们一起烤火,厉声问她到底得等多久。

“夫人,要不了多久,”第二个老太婆抬起头来,盯着病人的脸说。“我们谁也不会等不来死神的。别着急,别着急。死神很快就会到这儿来看我们大伙儿了。”

“住嘴,你这个疯疯癫癫的白痴。”女总管恶狠狠地说,“你,玛莎,给我说实话,她以前是否这样?”

“常有的事。”第一个老太婆说道。“不过再也不会这样了,”另一个补充说,“就是说,她最多再醒来一回——您得留神,夫人,那也长不了。”

“管它长啊短的,”女总管暴躁地说,“她就是醒过来也看不见我在这儿,当心着点,你们俩,看你们还敢平白无故打搅我,给院里所有的老婆子送终根本儿不是我分内的事,我才——不说了。你们这些鬼老婆子当心着点,真不识相。你们如果再敢糊弄我,我会马上收拾你们的,话说在前头。”

她正想急忙走出房间,两个妇人朝病床转过身去,忽然齐声大叫起来,柯尼太太不禁回头看了看。原来病人直挺挺地坐了起来,朝她们伸出胳臂。

她用空洞的声音嚷道,“那是谁?”一个妇人俯身对她说,“躺下,躺下。”“我再也不躺下了。”挣扎着的病人说,“我一定要告诉她。上这边来。让我悄悄告诉你。”她一把抓住女总管的肩膀,按进床边的一把椅子里,刚准备开口,又扭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两个老太婆正往前躬着身体,姿势很像一班心情急迫的听众。

“把她们撵走,”病人昏昏沉沉地说,“快啊,快啊。”两个干瘦老太婆一起大放悲声,开始倾吐无数可怜巴巴的哀叹,苦命的好人竟然病得连自己最知心的朋友都不认识了,她俩作出种种保证,表示自己绝对不会离开她的。此刻,两个人被她俩的上司推了出去,关上房门,又回到床边。老太婆被赶出来以后,腔调也变了,她俩透过锁眼直叫嚷。

“如今你听着,”濒临死亡的妇人大声地说,仿佛正在拼命挣扎,企图重新点燃一颗即将熄灭的生命火花。“就在这间房间——就在这张床上——我伺候过一个可爱的人儿,她给带进济贫院来的时候,脚上由于走路弄得全是伤痕,糊满了尘埃和血迹。她生下来一个男孩就死了。让我想想——那又是哪一年。”

“管它哪一年,”那位心情不好的听众讲道,“她怎么了?”

病人喃喃地说,“唉,”又恢复了先前昏昏欲睡的状况,“她怎么了?——她怎——我记起来了。”她喊叫起来,“我偷了她的东西,是我偷的。她身体还没冷——我跟你说,我把那东西偷走的时候,她还没变冷呢。”

“看在上帝分上,偷了什么?”女总管大喊大叫,像是在喊救命。

“这个!”病人用手捂住对方的嘴,答复说。“她唯一的东西了。她需要挡挡风寒的衣裳,需要东西吃,她却把这个保存得稳稳当当,在心口上放着。我告诉你,这不过是金的。值钱的金子,可以用来保住她的命。”

“金子!”女总管应声讲道,病人向后倒去,她急不可待地跟随俯下身来。“说啊,说啊——是啊——是什么东西?那个当妈的是谁?什么时候的事?”

“她嘱咐我好好保存着,”病人呻吟了一声,说道,“她托付了我,我是唯一在她身边的女人。她头一回把挂在脖子上的这个东西拿给我看的时候,我就已经在心里把它偷走了。那孩子的死,可能,也是由于我呢。他们如果知道这一切,兴许会对孩子好一点。”

“知道什么?”对方问道,“说啊。”

“孩子长得真像他妈妈,”病人絮絮叨叨地说,没有理会这个疑问。“我一看到他的脸,就再也忘不了了。苦命的姑娘。她还那么年轻。一只温驯的小羊羔啊。等等,要说的还多着呢。我还没全部告诉你吧,是不是?”

“没有,”女总管一边答复,一边低下头,全力抓捕这个垂死的妇人说出的每一个字,“快,来不及了。”

“那个当妈的,”病人讲话比先前更吃力了,“那个当妈的,死亡的痛苦一来到她身上,她就凑在我耳边小声说,到时候他听到人家提起自己苦命的小妈妈是不会感到丢脸的。‘噢,仁慈的上帝啊!’她两只瘦小的手交叉在一起,说,‘不管是男孩还是姑娘,你总得替这孩子安排几个好人,你得可怜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不能扔下不管啊!’”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他们叫他奥立弗,”病人有气无力地答复,“我把金首饰给偷走了,是——”“对呀,对呀——是什么东西?”对方大喊一声。她向老太婆弯下腰来,想听到她的答复,又本能地缩了回去。老婆子再一次缓慢而僵硬地坐起来,双手紧紧抓住床单,咕嘟咕嘟地发出几声含混不清的声音,倒在床上不动了。门一打开,两个老妇人就冲了进来,其中一个讲道,“死硬啦。”

“什么也没说,总归到底。”女总管应了一句。两个老太婆履行自己那份职责,什么也顾不上理会,她们留下来,在尸体附近徘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