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改!”费金大叫起来,同伙这种出乎意料的顽固,加上这天晚上碰到的不顺心的事,终于使他忍无可忍。“听着,我是要改改你的脾气。你这个臭婊子。你给我听着,我如今只需要三言两语,就可以要赛克斯的命,跟我用手掐住他的牛脖子同样稳当。他如果回来了,把那孩子给撂在后头——他如果滑过去了,却不把那孩子交还我,不管是死是活——你要是不想让他碰上杰克·开琪的话,就亲手杀了他。他一跨进这间房间你就动手,不然你可要当心我,时间会来不及的。”
“这都说了些什么?”姑娘不禁叫了起来。“什么?”费金快气疯了,继续讲道,“那孩子对于我价值成百上千英镑,运气来了,我可以稳稳当当得到这么大一笔钱,就由于一帮我打一声口哨就能叫他们送命的醉鬼精神失常,倒要我丢失该我得到的东西吗?再说,我跟一个从小的魔鬼有约,那家伙就缺这份心,可有的是力气去,去——”
老头儿气喘吁吁,说到这里叫一个话卡住了,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止住了怒火的宣泄,整个模样都变了。他那蜷曲的双手刚刚还在空中乱抓,两眼瞪得滚圆,脸上因激怒而发青,可这会儿,他在椅子里蜷作一团,浑身直哆嗦,生怕自己暴露内心的奸诈。他沉默了一会儿,大着胆子扭头看了看同伴,见她始终和刚刚醒来时同样无精打采,又多少显得放心了。
“南希,亲爱的,”老犹太用平时的口气,哭丧着说,“你不见怪吧,亲爱的?”
“费金,你别再烦我。”姑娘缓慢地抬起头来,说道,“如果比尔这一次没有得手的话,他还会干的。他已经替你捞到不少好处,只要办得到,还会捞到很多很多,办不到,因此你就别提了。”
“那个孩子呢,亲爱的?”老犹太神经质地连连擦着掌心。
“那孩子只好跟别人去碰碰运气了,”南希赶忙打断他的话,“我再说一遍,我巴不得他死,他就不会再受伤害,脱离你们这一伙——就是说,假设比尔没事的话。既然托比都溜掉了,比尔肯定出不了事,比尔再怎么着也顶他托比两个。”
“我说的事怎么办,亲爱的?”老犹太眼光灼灼地盯着她,讲道。
“你假设要我做什么事,你得从头再说一遍,”南希答复,“真要是这样,你最好还是明天再说。你刚折腾一阵,如今我又有点糊涂了。”
费金又提出了另外几个疑问,一个个都带着同样的含义,一心想要弄清这姑娘是否已经听出他刚刚脱口说出的暗示,然而她答复得干干脆脆,在他的逼视下又显得极其冷漠,他最初的想法看来是对的,她大不了多喝了两杯。确实,老犹太的一班女弟子都有一个普遍的缺点,包括南希,这个缺点在她们年龄较小的时候受到的激励多于制止。她那蓬头垢面的模样和满屋浓烈的酒气,为老犹太的推测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她当时先是像前边描述的那样发作一气,接着便沉浸在抑郁之中,于是又显出百感交集、无法自拔的模样,刚刚还在垂泪,转眼间又发出各种各样的叫声,诸如“千万别说死啊”什么的,还作出种种推测,说是只要太太、绅士们快活逍遥,什么事也不打紧。费金绅士对这类事一向很有经验,见她真是到了这种地步,真有说不出的满足。
这一发现使费金绅士安心了。他此行有两个目的,一是把当天晚上听到的消息通知南希,二是亲眼核实一下赛克斯还没有回来,如今两个目的都已经达成,便动身回家,丢下自己的年轻同伙,由她伏在桌子上打瞌睡。
此刻已经是午夜时分。天色漆黑,严寒刺骨,他真是没有心情闲逛。寒风掠过马路,仿佛想把稀稀落落的几个路人当作尘埃、垃圾一样打扫掉,路人看得出都在急急忙忙赶着回家。不过,对于老犹太来说倒是一路顺风,强劲的阵风每次粗暴地推他一把,他都要哆嗦一阵。
他走到自己住的这条街的转角上,正胡乱地在口袋里摸大门钥匙,一个黑影此刻从马路对面一个黑洞洞的门廊里窜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他身边。
“费金。”一个声音贴近他耳边低声讲道。“啊。”老犹太旋即转过头来,讲道。“你是——”“是的。”陌生人打断了他的话。“在这儿我转悠了足有两个小时,你到什么鬼地方去了?”“我亲爱的,为你的事,”老犹太顾虑重重地瞟了伙伴一眼,讲话间放慢了步子。“一个晚上都是为了你的事。”
“哦,那还用说。”陌生人嘲弄地说了一句。“好啊,状况怎么样?”
“状况不好。”老犹太说。“状况不坏吧,我想?”陌生人骤然停了下来,看了看对方,神色也很惊慌。老犹太摇摇头,刚打算答复,陌生人要他止住,此刻两人已经来到费金的门前,陌生人指着大门说,有什么事最好还是进屋去说,自己在附近站了那么久,饱受风寒,连血都冻僵了。
费金面带难色,仿佛很想推托,深更半夜的,自己不便把生人带到家里。果不其然,费金咕咕哝哝地说了一通,屋里没有生火什么的,不过同伴却专横地重申自己的要求,他只有打开门,要同伴进来之后轻轻把门关上,自己去取个亮。
“这儿黑得跟坟墓没什么两样,”那人摸索着往前走了几步。“快一点。”
“把门关上。”费金从过道尽头小声地说。话音未落,门发出一声巨响关上了。
“这可没我的分,”另一位一边辨方向,一边说。“是风刮过去的,要不就是它自己关上的。不快点把亮拿过来,我会在这该死的地洞里撞个脑袋开花的。”
费金摸黑走下厨房楼梯,稍停又擎着一支点亮的蜡烛走上来,他招招手要陌生人跟上,自己领路往楼上走去。
“亲爱的,在这儿我们可以有什么说什么,”老犹太推开二楼上的一道门,讲道。“百叶窗有几个窟窿,我们把蜡烛搁在楼梯上,隔壁绝对看不到亮。”
老犹太嘴里叨咕着弯下腰,把蜡烛放在上边一段楼梯上,正对房门后放着一张没有椅罩的躺椅或者沙发,除此以外,没有一样能搬走的东西。一副精疲力竭模样的陌生人在躺椅上坐下来。老犹太把扶手椅拖过来,两个人对面而坐。这里不算太黑,房门半开着,外边那盏蜡烛把一束激光投射到对面墙上。
他们压低嗓门谈了一阵。谈话的内容一点也听不清,除了偶尔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眼,即使这样,听众还是不难听出费金仿佛正在就同伴的某些言语替自己辩护,而后者相当烦躁。他们就这样嘀咕了一刻钟,可能稍多一点,孟可司——老犹太在谈话过程中几次用这个名字来称呼陌生人——略略提高嗓门讲道:
“这事安排得糟透了。我再跟你说一遍,干吗不让他和另外几个呆在一起,把他训练成一个偷偷摸摸的鼻涕虫扒手不就结了?”
“哪有这么简单哩!”老犹太耸了耸肩,喊道。“哦,你是说你就是有法子也办不到?”孟可司板着脸庞,问道。“你在其他孩子身上不是干过好几十次了吗?只要你有耐心,最多一年,不就可以让他给判个刑,稳稳当当地送出英国,说不定还是一去不回,是不是?”
“这事好处归谁,亲爱的?”老犹太谦卑地问。“我啊。”孟可司答复。“又不是我,”老犹太谈吐间显得很恭顺。“他本来对我有用。一桩买卖两方都要做,那就得照顾两方面的利益才对,对吗,我亲爱的朋友?”
“那又怎么着?”孟可司问。“我发觉要训练他干这一行还挺费事,”老犹太说道,“他不像其他处境相同的孩子。”“见他的鬼去,是不一样。”那人咕噜着,“不然老早就成小偷了。”“我抓不到把柄,叫他变坏,”老犹太焦急地注视着同伴的面色,继续讲道。“他还没沾过手,能吓唬他的东西我同样也没有,刚开头的时候,我们横竖得有点什么,要不就是白费劲。我能怎么样?派他跟查理一起出去?一出门就叫我们吃不消,亲爱的。为了我们大家,我真是害怕。”
“这不关我的事。”孟可司讲道。
“是啊,是啊,亲爱的。”老犹太故态复萌。“眼下我不是争论这件事。因为,要是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你根本不会看到他,到后来你又发觉正想找的就是他。嗨,靠着那姑娘,我替你把他弄回来了,再往后她就宠上他啦。”
孟可司心急火燎地说,“勒死那姑娘。”“嗨,眼下我们还不能那么干,我亲爱的,”老犹太笑着说道。“再说了,那种事不是我们的本行,或者没准哪一天,我会巴不得找人给办了。这些小妞的底细,孟可司,我心里有数。一旦那孩子横下心来,她的关心不会比对一块木头多到哪儿去。你想叫他当小偷,只要他还活着,我就能让他从今以后干这一行。假设——假设——”老犹太朝对方身边凑过去——“这倒也不大可能,你听着——但万一发生最糟糕的状况,他死掉了——”
“假设他们开枪打死了他,责任绝不在我。你听见没有?快放把火烧掉这鬼地方。那是什么?”“什么?”老犹太也惊叫一声,伸手把吓得跳起来的胆小鬼拦腰抱住。“在哪儿?”
“那边。”孟可司朝对面墙上瞪了一眼。“那个人影。我看见一个女人的影子,装着披风,戴了顶软帽,一阵风似地贴着护墙板溜过去。”
老犹太松开手臂,两人慌忙从屋里奔出去。他们凝神听了一下,整个房子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那是你的幻觉。”老犹太说着从地上端起蜡烛,伸到同伴面前。
“我可以发誓,我看得清清楚楚。”孟可司哆嗦地说道。“我第一眼看见的时候,那个影子正向前弓着身体,我一开口,它就跑开了。”
老犹太轻蔑地向同伴那张吓得发青的脸庞扫了一眼,说了声只要他愿意,可以跟随自己去看一下,便朝楼上走去。他们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看过去,房间里空空如也,冷得出奇。他们下到走廊里,然后又走进地下室。淡青色的潮气垂附在矮墙上边,蜗牛、鼻涕虫爬过的迹象在烛光映照下闪闪发亮,然而一切都死一般地沉寂。“你如今认定怎么样?”他们又回到走廊里,老犹太讲道。“我们俩不算,这屋里除了托比和那班小鬼,一个人也没有,他们也够安分的。你看。”
老犹太从衣袋里掏出两把钥匙作为凭证,解释说,他第一次下楼的功夫就把门锁上了,为的是谈话绝对不受干扰。
孟可司绅士面对这一新添的证据顿时犹豫起来。两人又继续进行了一番毫无结果的搜索,他的抗议慢慢变得不那么激昂了,接着他发出几声狞笑,承认那可能只是自己冲动之下产生的幻想罢了,不过当天晚上他再也不愿意换个话题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猛然记起此刻已经一点多了,于是这一对亲密朋友便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