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个孩子说来,这算不上一大安慰,即使他还很小,但已经能够故意装出很舍不得离开的表情。要这个孩子挤出几滴泪水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只要想哭,挨饿以及新近遭受的虐待也很有收获。奥立弗哭得确实相当自然。麦恩太太拥抱了奥立弗一千次,还给了他一块奶油面包,这对他要实惠得多,免得他一到济贫院就露出一副饿痨相。奥立弗戴上一顶教区配备的茶色小帽,手里拿着面包,当下便由邦布尔绅士领出了这一所可悲的房屋,他在这里度过漆黑的幼年时代,从来没有被一句温和的话或是一道亲切的眼光照亮过。即使这样,当那所房子的大门在身后关上时,他还是顿时感到一阵稚气的悲伤,他把自己那班不幸的小伙伴丢在身后了,他们淘气是淘气,但却是他结识的不多的几个好朋友,只身掉进茫茫人海的孤独感第一次沉入孩子的心田。
邦布尔绅士大步流星地走着,小奥立弗抓紧他的金边袖口,跑到旁边。每走两三百码,他就要问一声“是否快到了”。对于这个疑问,邦布尔绅士报以极其简短而暴躁的答复,掺水杜松子酒在某些人胸中只能唤起短时间的温和大度,这种心情到这会儿已经蒸发完了,他又成为一名教区干事。
奥立弗在济贫院里还没呆上一刻钟,刚解决了另外一片面包,把他交给一位老太太照看,自己去办事的邦布尔绅士就回来了,他告诉奥立弗,今天晚上赶上理事会开会,他马上去见理事们一面。
奥立弗多少给这个消息吓了一跳,一块木板怎么是活的,他显然一无所知,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应该哭还是应该笑,不过,他也没功夫去考虑这事了。邦布尔绅士用手杖在他头上打了一巴掌,以便他清醒过来,落在背上的另一巴掌是要他振作些,然后嘱咐他跟上,带着他走进一间粉刷过的大房间,十来位胖胖的绅士围坐在一张桌子前边。上首一把圈椅比其他椅子高出很多,椅子上坐着一位特别胖的绅士,一张脸滚圆通红。
“给各位理事鞠一躬。”邦布尔讲道。奥立弗抹掉在眼睛里打转的两三滴泪水,他看见前面没有木板,只有一张桌子,只好迁就着朝桌子鞠了一躬。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高椅子上的绅士开口了。奥立弗一见有这么多绅士大吃一惊,浑身直哆嗦,他又被干事捅了一下,打得他哭泣。由于这两个原因,他答复的时刻声音很低,并且很犹豫,一位穿白色背心的绅士立即断定,他是一个傻瓜。应该说明,预言吉凶是这位绅士提神开心的一种重要方法。
“孩子,”坐在高椅子上的绅士讲道,“你听着,我想,你知道自己是孤儿吧?”
“你说什么,绅士?”可怜的奥立弗问道。“这孩子是个傻瓜——以前可能就是。”穿白背心的绅士说。
“别打岔。”最先发话的那位绅士讲道,“你无父无母,你知道不知道,是教区把你抚养大的?”“知道,绅士。”奥立弗答复时哭得很伤心。
“你哭什么?”穿白背心的绅士问道。是啊,这确实太不可理解了,这孩子能有什么值得哭的?
“我期望你每日晚上做祷告,”另一位绅士厉声说,“为那些养育你、照应你的人祷告——要像一个基督徒。”
“是,绅士。”孩子结结巴巴地说。刚刚发言的那位绅士无意间倒是说中了。如果奥立弗为那些养育他、照应他的人祷告过的话,肯定早就很像一个基督徒了,并且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基督徒。可他从来不曾作过祷告,因为根本没有人教他。
“行了。你到这儿来是接受教育,是来学一门有用处的功夫的。”高椅子上那位红脸绅士说。“那你明天早晨六点钟就开始拆旧麻绳。”绷着脸的白背心绅士补充了一句。
为了答谢他们通过拆旧麻绳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工序,把授业和传艺这两大善举融为一体,在邦布尔的指教下奥立弗又深深地鞠了一躬,便被急急忙忙带进一间大收容室,在那里,在一张高低不平的硬床上,他抽抽搭搭地睡着了。好一幅绝妙的写照,活现了仁慈为怀的英国法律。法律始终是许可穷人睡觉的。
可怜的奥立弗。他何曾想到,就在他陷入沉睡,对身边的一切都毫不知晓的状况下,就在这一日,理事会作出了一个与他未来的命运息息相关的决定。已经定了。事情是这样的:
该理事会诸君都是一点练达睿智的哲人,当他们关心起济贫院来的时刻,马上发现了一个等闲之辈绝对看不出来的疑问——穷人们喜爱济贫院。对于比较下等的阶级,济贫院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公共娱乐场所,一家不用费钱的旅店,三餐便饭带茶点常年都有,整个是一个砖泥结构的乐园,在那里尽可整天玩耍,不用干活。“啊哈!”看来深知个中缘由的理事绅士们发话了,“要想纠正这种状况,得靠我们这些人了,我们要立即加以制止。”于是乎,他们定下了规矩,凡是穷人都应该作出选择(他们不会强迫任何人,从来不强迫),或者在济贫院里按部就班地饿死,或者在院外来个痛快的。为此目的,他们与自来水厂订下了无限制供水的合同,和粮商谈定,定期向济贫院供应少量燕麦片,配给的状况是每日三餐稀饭,一星期两次发放一头洋葱,逢星期天增发半个面包卷。他们还制定了数不清地涉及妇女的规章制度,条条都很英明而又不失厚道,这里恕不一一复述。鉴于伦敦民事律师公会收费太贵,理事们便厚道仁慈地着手拆散穷苦的夫妇,男方不再被强迫跟以往同样赡养妻小,却是夺走他们的家室,让他们成为光棍。单凭以上两条,假设不是与济贫院配套,社会各阶层不知会有多少人申请救济。不过理事会的绅士们都是些绅士,对这一难题早已成竹在胸。救济与济贫院、麦片稀饭挂上了钩,人们就被吓跑了。
奥立弗·退斯特带回济贫院的头六个月,这种制度正处于全力实施之中。一开始花销颇大,殡仪馆开出的账单很长,又要把院内穷人穿的衣裳改小,才喝了一两个星期的稀饭,衣服就在他们那枯瘦如柴的身上哗啦啦地飘动起来。济贫院的人数始终和社会上的穷人同样大为减少,别提理事会有多高兴。
孩子们进食的场所是一间宽敞的大厅,一口钢锅放在大厅一侧,吃饭的时刻,大师傅在锅边舀稀饭,他为此还故意系上了围裙,还有一两个女人替他打杂。孩子这样一种过节一般的布置,分得一汤碗稀饭。每个孩子绝不多给——遇上普天同庆的好日子,增发二又四分之一盎司面包。稀饭碗从来不用洗,孩子们要用汤匙把碗刮得重又明光闪亮了才住手。进行这一道工序(这绝对费不了多少时间,汤匙险些就有碗那般大了),他们坐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铜锅,恨不得把垫锅的砖也给吞下去,与此同时,他们下死劲地吸着手指头,决不放过可能掉落下来的汁水稀饭粒。男孩子大都有一副呱呱叫的胃。三个月以来,奥立弗·退斯特和同伴们一起忍受着慢性饥饿的煎熬,真是饿得顶不住了。到后来,都快发疯了,有一名男童个子长得比年龄大,又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他爸爸开过一家小饭铺),阴沉着脸向同伴们暗示,除非每日额外多给他一碗稀饭,否则难保哪天晚上他不会把睡在他身边的那个孩子吃掉,而那又偏巧是个年幼可欺的小不点。他讲话的时候眼睛里闪动着一副野性的饥饿眼光,孩子们没有不相信的。大家开了一个会,抽签决定谁在当天晚上吃过饭以后到大师傅那里去再要一点稀饭,奥立弗·退斯特中签了。
黄昏来临,孩子们坐到了各自的位子上,大师傅身着厨子行头,往锅边一站,打下手的两名贫妇站在他的身后。稀饭一一分发到了,冗长的祷告念完之后便是费不了多少时间的进餐。碗里的稀饭一扫而光,孩子们交头接耳,直向奥立弗使眼色,此刻,邻桌用胳膊肘轻轻推了他一下。奥立弗还是个孩子,却已经被饥饿与苦难逼得什么都顾不上,铤而走险了。他从桌边站起来,手里拿着汤匙和稀饭盆,朝大师傅走去,开口时多少有些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对不起,绅士,我还要一点。”
大师傅是个身强体壮的胖子,他的脸刷地变白了,好一会儿,他紧盯着这个造反的小家伙,接着他有点稳不大住了,便贴在锅灶上。帮厨的女人由于惊愕,孩子们则是由于紧张,一个个都动弹不得。
大师傅好容易开了口,声音有气无力。“什么!”“对不起,绅士,我还要。”奥立弗说道。大师傅拿起勺子,照准奥立弗头上就是一下,奥利弗被紧紧地夹住,大师傅尖声高呼着,快把干事叫来。理事们正在密商要事,邦布尔绅士一头冲进房间,情绪很激昂,对高椅子上的绅士讲道:“请您原谅,利姆金斯绅士,绅士。奥立弗·退斯特还要。”
全场为之吃惊,恐惧活画在一张张脸孔上。“还要!”利姆金斯绅士说,“镇静,邦布尔,答复清楚。我该没有听错,你是说按标准配给的晚餐他吃了之后还要?”
“是这样,绅士。”邦布尔说道。“那孩子将来准会被绞死,”白背心绅士说,“我肯定那孩子会被绞死。”对这位绅士的预见,谁也没有反驳。理事会进行了一番热烈的议论。奥立弗当下就被禁闭起来。第二天早晨,大门外边贴出了一张告示,说是凡愿接手教区,收留奥立弗·退斯特者酬金五镑,换句话说,只要有人,不论是男是女,想招一个徒弟,去从事任何一种工作、买卖、行业,都可以来领五镑现金和奥立弗·退斯特。“鄙人平生确信不疑之事,”第二天早晨,穿白背心的绅士一边敲门,一边浏览着这张告示讲道,“鄙人平生确信不疑之事,没有一件能与这事相比,我肯定这小鬼必受绞刑。”
穿白背心的绅士到底说中了没有,笔者打算以后再披露。假设我眼下贸然点破,奥立弗·退斯特是否落得这般可怕的下场,说不定就会损害这个故事的趣味了(假定它多少有一点趣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