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早已熟知的几个体面人物再次登场,并说明孟可司与老犹太是怎么样把他们很有价值的脑袋凑到一起的。
上一章讲到,三位贵人如此这般做成了他们那一笔小小的交易,第二天晚上,威廉·赛克斯绅士从小憩中醒来了,他睡意朦胧地大吼一声,问现在是晚上几点钟了。
赛克斯绅士提出这个疑问时所在的房间不是他杰茨之行以前住过的那些房子当中的一处,虽说也是在伦敦城内的同一个区域,离他从前的住处不远。外表上,这房间不像他的旧居那样称心,只是一所劣等的公寓,陈设简陋,面积也很有限。光线只能从屋顶一个小小的窗口射进来,房间旁边是一条狭窄肮脏的胡同。这里并不缺乏表明这位君子近来时运不济的征兆,家具严重不足,舒适根本无从谈起,加上连内外换洗衣物这样琐细的动产也都看不见,道出了一种极度窘困的处境。假设这些迹象还有待确定的话,赛克斯绅士本人那种瘦弱不堪的身体状况可以提供充分的证明。这个专以打劫为生的家伙躺在床上,把他那件白色的大衣装在身上当睡衣,死灰色的病容,加上龌龊的睡帽,一星期没刮的胡子又硬又黑,这一切表明他的整个嘴脸毫无改观。那只狗伏在床边,有时闷闷不乐地看一眼主人,当街上或者楼下有什么响动引起它的警觉,它便竖起耳朵,发出一阵低沉的吠叫。靠窗坐着一个女的,正忙着替那个坏人补一件他平时穿的旧背心,她脸色沧桑,由于照料病人,加上度日艰难,她变得很瘦削,要不是听到她回答赛克斯绅士问话的嗓音,让人很难认出她就是已经在书中出现过的南希。
“七点刚过一会儿,”姑娘讲道,“今天晚上你感觉怎么样,比尔?”
“软得跟唾沫一样,”赛克斯绅士冲着自己的眼睛和手脚咒骂了一句,回话道。“来,给咱搭把手,让我从这张该死的床上下来。”
赛克斯绅士没有由于生病而脾气变得好一点。姑娘把他扶起来,搀着他朝一把椅子走去,他念念叨叨,不住口地骂她笨手笨脚,还打了她。
“哭鼻子了,对吗?”赛克斯说,“得了吧。别站在那儿抽抽搭搭的。你如果除了擦鼻子抹眼泪以外什么事也干不了,那就干脆滚蛋。听见没有?”
“听见了,”姑娘把脸转到一边,硬撑着笑了一声,回说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哦。你想通了,是不是?”赛克斯看见泪水在她眼睛里直打转,又吼了起来。“这样对你有些好处,你想通了。”
“嗳,比尔,你今天晚上不是真的想对我这么凶,对吗?”姑娘说着,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不是?”赛克斯嚷道,“为什么不?”“那么多个晚上,”姑娘带着一点女性的温柔说,这样一来,连她的声音也变得悦耳了。“那么多个晚上,我一直忍着,不跟你发火,照看你,关心你,就仿佛你还是个孩子,这还是我头一次看着你像这个模样。你如果想到这一点,就不会像刚刚那样对待我了,对吗?说呀,说呀,说你不会的。”
“得了,就这样吧,”赛克斯绅士回答了,“我不会的。唔,他妈的,啧啧,这丫头又在哭鼻子。”
姑娘说着倒在一把椅子上,“没什么,你不用管我,很快就会过去的。”
“什么东西会过去的?”赛克斯绅士恶狠狠地问,“你又在干什么蠢事?起来,干你的活去,别拿你那些娘儿们的胡扯来烦我。”
换上任何一个时刻,这种训斥,和发出训斥时的腔调,都会产生预期的效果。可这一次,赛克斯绅士还没来得及在类似场合的惯例发出几句得体的恶言,来为他的威胁加点佐料,那姑娘已经真的虚弱不堪、筋疲力尽,头耷拉在椅背上,晕过去了。赛克斯绅士不太清楚怎么样应付这种非同小可的紧急状况——由于南希小姐的歇斯底里一旦发作,通常来势迅猛,完全要由病人死打硬撑,旁人帮不上什么忙——他试了一下用咒骂的办法,发现这种处理方式一点效果也没有,只有叫人帮忙。
费金往屋里盯着,讲道,“这儿怎么啦,我亲爱的?”赛克斯不耐烦地答复,“帮这姑娘一把,你还有完没完?别站在那儿耍贫嘴,冲着我嬉皮笑脸。”费金发出一声惊叫,奔上前来对姑娘施行救助,这会儿,约翰·达金斯绅士(也就是机灵鬼)跟随自己的恩师也已经走进来,他连忙把背在身上的一个包放在地板上,从脚跟脚走进来的查理·贝兹少爷手里夺过一只瓶子,一转眼已经用牙齿把瓶塞拔出来,先品尝尝瓶子里的东西,以免出错,然后又往病人嗓子眼里倒了一点。
“你用风箱给几口新鲜空气,查理,”达金斯绅士嘱咐道,“比尔解开衬裙的时候,费金,你就拍她的手。”贝兹少爷的那个急救措施进行得热火朝天,他像是认定自己在这次行动中的作为是一种史无前例的乐趣——功夫不大便产生了理想的效果。姑娘逐渐恢复了知觉,晃晃悠悠地走到床边的一张椅子跟前,把脸埋在枕头上,让多少有些感到惊异的赛克斯绅士去对付那三个不速之客。
“哟,是哪阵歪风把你给刮到这儿来啦?”他问费金。“根本不是歪风,我亲爱的,歪风是不会给谁带来好处的,我带来了一点你看见保准高兴的好东西。机灵鬼,亲爱的,打开包袱,今天早上把我们花光了钱才买来的那小东西交给比尔。”
机灵鬼按照费金绅士的嘱咐,解开他带来的那个用旧台布做成的大包装,把里边的物品一件一件地递给查理·贝兹,查理再放到桌上,一边大肆吹嘘这些东西多么难得,多么美妙。
“多好的兔肉饼,比尔,”这位小绅士要他看看一块很大的馅饼。“小兔子多可爱,多嫩的腿儿,比尔,那几根骨头入嘴就化,不用剔出来。半磅绿茶,七先令六便士一磅,浓得不得了,你如果用滚水来泡,准会把茶壶盖也给顶飞了。糖一磅半,有点发潮,肯定是那帮黑鬼一点不卖力,成色是差一点——啊,不!两磅重的麩皮面包两只,一磅最好的鲜肉,一块双料格罗斯特干酪,都说过了,还有同样是你喝过的名酒中最名贵的一种。”
贝兹少爷念完最后一句赞美诗,从他的一个硕大无比的口袋里掏出用塞子塞得很严的一大瓶酒,达金斯绅士眨眼之间已经从瓶子里倒出满满一杯纯酒精,那位病号毫不迟疑,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啊!”老犹太心满意足地搓了搓手,讲道,“你顶得住,比尔,你如今顶得住了。”
“顶得住!”赛克斯绅士大叫起来,“我就是给撂倒二十次,你也不会帮我一把。三个多星期了,你这个假仁假义的混蛋,把我一个人丢在这种处境里不管,你是什么意思?”
“孩子们,看他说的。”老犹太耸了耸肩说,“我们给他带了这么多好——东——西。”
“东西倒是对,”赛克斯绅士往桌上扫了一眼,火气略略消了一点,讲道。“你自己说说,干吗要把我丢在这儿?这些日子我心情坏透了,身体骨也垮了,又没钱花,全齐了,你却一直扔下我不管,简直把我看得连那只狗都不如——赶它下去,查理。”
“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玩的狗呢,”贝兹少爷叫嚷着,照赛克斯绅士的要求把狗赶开了。“跟个老太太上菜市场一样,总闻得出要吃的东西来。它上台演戏准能发财,这狗还能振兴戏剧呢。”
“别吵吵,”赛克斯看见已经退回到床底下去的狗,却还在忿忿不平地嗷嗷叫,就吼了一声。“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这个干瘦瘪的老窝主,嗯?”
“我离开伦敦有一个多星期了,亲爱的,去办了件事。”老犹太答复。
“还有半个月又怎么说呢?”赛克斯打破砂锅问到底,“你把我丢在这地方,跟一只生病的耗子躺在洞里一样,另外那半个月是怎么回事?”
“我也是没办法,比尔,”老犹太说道,“当着人面我不便详细解释。可我真是不能,我拿名誉担保。”
“拿你的什么担保?”赛克斯用极其厌恶的口气吼道,“喏。你们哪个孩子,替我切一片馅饼下来,去去我嘴里这味,他的话真能咽死我。”
老犹太依头顺脑地劝道,“你别发脾气了,比尔,绝对没有忘掉你,比尔,一次也没有。”
“没有?我量你也没有,”赛克斯带着苦笑答复说,“我躺在这地方,每个钟头又是哆嗦又是发烧,你都在想鬼点子,出馊主意,让比尔干这个,让比尔干那个,只要比尔一好起来,什么都让他去做,再便宜没有了,比尔够穷的了,还非得替你干活。要不是这姑娘,我早就没命了。”
费金赶忙抓住这句话做挡箭牌,“比尔,你看,要不是这姑娘。除了苦命的老费金,谁还能帮你弄到这样好使唤的姑娘?”
“他说的倒是实话。”南希连忙上前讲道,“随他去,随他吧。”
南希一出面,谈话就转了一个方向。两个少年接到处处小心的老犹太递过来的一道诡谲的眼色,开始一个劲地向她敬酒,可她喝得很有节制。这会儿,费金强装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逐渐使赛克斯绅士心情好了一点,费金假意把赛克斯绅士的恐吓当做是插科打诨,接下来,赛克斯多喝了一点酒,也给了他面子,讲了一两个粗俗的笑话,费金直打哈哈,一副很开心的模样。
“事情倒是蛮对,”赛克斯绅士讲道,“但你今天晚上非得给我弄几个现钱不可。”
“我身边一个子儿也没有。”老犹太答复。“可你家里多的是钱,”赛克斯顶了一句,“我得拿一点那儿的。”“钱很多!”老犹太扬起双手,大叫起来,“我还没有多到可以——”“我不清楚你弄了多少钱,并且我敢说连你自己都不清楚,那不过得花很多时间去数的,”赛克斯说,“反正我今天要钱,废话少说。”
老犹太叹了口气,“行,行,”讲道,“机灵鬼给你送来。”
“你才不会干呢,这种事,”赛克斯说道,“机灵鬼过头了点,不是忘了带,就是迷了路,要不就是看到警察来不了了,横竖都有借口,只要有你的嘱咐。还是南希到那边窝里去取,一切稳稳当当,我也躺下打个盹。”经过多次讨价还价,费金把对方要求的贷款数目从五镑压低到了三镑四先令又九便士。赛克斯绅士板着脸庞说,如果没有多的钱了,也只好凑合着用了。于是,南希准备陪费金到家里去,贝兹少爷和机灵鬼把食物放进橱里。老犹太告别自己的贴心伙伴,由南希和那两个少年陪着回去了。与此同时,赛克斯绅士倒在床上,安心要睡到姑娘回来。
他们平安到达了老犹太的住所,托比·格拉基特跟基特宁绅士正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打第十五局克里比奇,几乎不用说,后一位绅士又失利了这一局,输掉了他的第十五个也是最后的一个六便士银币。他的两位小朋友一看都乐开了。格拉基特绅士显然有些不好意思,被人撞见他竟然拿一位智力和地位远远不如自己的绅士寻开心,他打了个呵欠,一边询问赛克斯的状况,一边戴上帽子打算离去。
老犹太问道,“没有人来过,托比?”“鬼都没有一个,”格拉基绅士把衣领往上扯了扯,答复说。“没劲,同喝剩的啤酒一样。我替你看了那么久的家。我他妈的像陪审员同样无聊,如果不是我脾气好,有心替这个年轻人解解闷,我就睡觉去了,睡得和在新门监狱里头同样沉。无聊死了,我如果说瞎话,让我不得好死。”
托比·格拉基特绅士一边发出这样那样属于同一类型的感慨,一边神气活现地把钱橹到一起,塞进背心口袋里,仿佛没把这样小的银币放在眼里。钱放好了,他大模大样地走出了房间,引得基特宁绅士朝他穿着长靴的双腿频频投以艳羡的眼光,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止住。他向众人保证说,结识那样一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只花了十五个六便士银币,他认定一点不贵,他才不把输掉的钱放在心上。
“汤姆,你可真是个怪人。”贝兹少爷让这一番声明逗乐了,讲道。
“一点也不怪,”基特宁绅士答复,“我是否很怪,费金?”
“你很机灵,我亲爱的。”老犹太说着,拍拍他的肩膀,朝另外两个徒弟眨了眨眼睛。
“格拉基特绅士是一位名流,对不对,费金?”汤姆问。
“这绝无疑问,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