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可司与布朗罗绅士终于会面了,记述他们的谈话以及打断这次谈话的消息。
暮色刚开始降临,布朗罗绅士乘坐出租马车,在自己的家门口下了车。他轻轻叩门。房门打开了。从车厢里出来一个虎彪彪的汉子,站在踏板的侧边,与此同时,另一个坐在椅子上的汉子也走下来,站在另一侧。布朗罗绅士做了一个手势,他俩扶着一个人走下马车,一左一右夹着他急忙进了房间。这个人就是孟可司。
他们以同一种方式一言不发地爬上楼梯,布朗罗绅士走在前边,带着他们来到一间后房。在这个房间的门口,上楼时就显然老大不愿意的孟可司停住了。两个汉子看着朝布朗罗绅士,听候指示。
“他知道好歹,”布朗罗绅士讲道,“假设他犹豫不前,或者不听你们的命令,就把他拖上街去,找警察帮忙,以我的名义告发他这个重罪犯。”
孟可司问道,“你怎么敢这样说我?”“你怎么敢逼我出此下策,年轻人?”布朗罗绅士正厉色面对着他,反问道,“你疯了吗,还想走出这所房子?放开他。行了,绅士,你可以走了,我们会跟上来的。不过,我警告你,我凭着心目中最庄严神圣的一切发誓,只要你一只脚踏上马路,我就要指控你犯有欺诈、抢劫的罪行,把你抓起来。我主意已定,说到做到。你真是打算那么着,那你不过咎由自取。”
“谁授权这两条狗在街上绑架我,弄到这儿来?”孟可司依次看了看站在身边的两个人问道。
“我的授权。”布朗罗绅士答复,“这两个人由我负责。假设你抱怨自由被人剥夺了的话——你在来的路上就有权利和机会恢复自由,可你还是认定不吭声为好——我重复一遍,你可以寻求法律的保护,我也可以请求法律将你制裁。不过,你到了不能收场的地步时,不要来求我发慈悲,到时候,权利已经不在我手里,得由别人做主,你不要自己跳进深渊,还说是我把你推进去的。”
孟可司显然左右为难,并且很惊慌。他犹豫起来。“你赶快决定吧,”布朗罗绅士很坚定,神态自若地说,“假设你期望我公开提出指控,把你交付法办——我再说一遍,这条路你并非不清楚,即使我不难料到你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并且一记起来就打哆嗦——那我可就无能为力了。假设不是这样,你请求我网开一面,向那些你深深伤害过的人请求宽恕,一句话也别说,就坐到那把椅子上去,它恭候你已经整整两天了。”
谁也听不明白孟可司叽叽咕咕说的几句。他还在犹豫。
“你抓紧时间,”布朗罗绅士讲道,“我只要说一句,选择的机会就将一去不返。”
那个人始终举棋不定。“我不喜爱跟人讨价还价,”布朗罗绅士说,“再说,我是在维护别人的切身利益,那样做也没有权利。”孟可司吞吞吐吐,“这么说——就没有其它的办法了?”
“没有。”孟可司带着焦急的眼光注视着老绅士,在对方的表情中看到的唯有严厉与决心。他走进房间,耸了耸肩,坐下去。
“从外边把门锁上,”布朗罗绅士对两名随从说,“听见我摇铃再进来。”
那两人应声退了出去,布朗罗绅士和孟可司单独留下来。
“绅士,”孟可司摔掉帽子、斗篷,说,“绝妙的招待,这还是我爸爸交情最深的朋友。”
“正由于我是你爸爸交情最深的朋友,年轻人,”布朗罗绅士说道,“正由于我幸福的青年时代的期望与抱负都是与他联系在一起的,都是与那个和他有同胞血缘关系的可爱的人儿紧紧相连的,她年纪轻轻,就回到上帝那儿去了,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里。由于在那个早晨,他和我一起跪在他唯一的姐姐的灵床旁边,那时刻他还是个孩子,他姐姐本来就要成为我的娇妻了——可上天又有了另外的安排。由于从那时起,我这颗凋萎的心就一直拴在他身上,直到他去世,即使他经受了种种考验,铸成了种种大错。由于我心里充满了旧日的回忆和友谊,甚而一看见你,就会勾起我对他的思念。正由于这种种缘故,直到如今——是的,爱德华·黎福特,直到如今——我还身不由己,对你这样客气,并且由于你辱没了这个姓氏而感到脸红。”
“这跟姓氏有什么相干?”对方过了一会才问道,此前他一直顽强地表示自己莫名其妙,同时默默地注视着激动不已的老绅士。“这个姓氏跟我有什么关系?”
“没有什么关系,”布朗罗绅士答复,“和你毫不相干,但这也是她的姓氏,即使时过境迁,我,一个老年人,只要一听到陌生人提起这个姓,我还会像当年一样面热心跳。你改名换姓了,我很高兴——很高兴——很高兴。”
“这一切倒挺对,”孟可司(这里姑且保留他的化名)沉默了半天才说,他绷着脸,身体满不在乎地摇来摇去,布朗罗绅士用手捂着脸,坐在那儿。“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你有一个弟弟,”布朗罗绅士打起精神讲道,“一个弟弟,我在街上走到你背后,轻轻说了一声他的名字,几乎单凭这一招,你就会沉不住气,紧张兮兮地跟我到这儿来。”
“我没有弟弟,”孟可司答复,“你知道我是独子。你干吗跟我说起什么弟弟来了?这一点你我都清楚。”
“你还是听听的好,有些事我很清楚,而你可能并不清楚,”布朗罗绅士说,“我自有办法让你产生兴趣。我知道,你那个倒霉的爸爸当时还是个孩子,在门阀观念和最龌龊、最狭隘的虚荣心逼迫下结了一门不幸的婚姻,而你又是这门亲事唯一的、也是极不自然的结果。”
“我并不计较你很难听的话,”孟可司嘲弄地笑了笑,插嘴说,“你知道状况,这对我也就足够了。”
“可我还了解到,”老绅士继续讲道,“那一场阴差阳错的结合带来的是灾难、慢性折磨、无休止的苦恼。我知道那不幸的一对各自套着沉重的枷锁,度日如年,过得是何等的厌倦,对于两个人来说这都是有害的。我知道,冷冰冰的表面关系是怎么样变成公开的辱骂,冷淡怎么样让位于厌恶,厌恶又变成仇恨,仇恨再变成诅咒,终于到最后把那条响当当的锁链扯断,各奔东西,彼此都带着一截可恨的链条,只有死亡才能斩断那一锁链,两个人都强装出开心得不得了的模样,想的是换一个环境,不让别人看见这个链条。你妈妈大功告成,很快就忘掉了。不过,过了多少年,那东西仍在你爸爸心里生锈、腐烂。”
“对了,他们分居了,”孟可司讲道,“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分居了一个时期,”布朗罗绅士答复。“你妈妈在欧洲大陆纵情享乐,完全把足足小她十岁的年轻丈夫给忘了,而你爸爸眼看前途无望,一直在国内徘徊不定,结交了一班新朋友。最低限度,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我不清楚,”孟可司说着,把眼光转向一边,一只脚在地上打着拍子,摆出一副概不认账的模样。“我不清楚。”
“你的态度和你的所作所为同样使我确信,你非但没有忘记这件事,并且始终耿耿于怀,”布朗罗绅士答复,“我说的是十五年以前,当时你不过十一岁,而你爸爸只有三十一岁——我重复一遍,他奉父命结婚的时刻还是个孩子。你是要我重提那些使你爸爸的名声蒙上阴影的事情呢,还是不用我说,你自己把真实状况告诉我?”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孟可司说道,“只要你愿意,只管说你的。”
“当时,那班新朋友中,”布朗罗绅士讲道,“有一个是退役的海军军官,他妻子大约半年以前去世了,丢下两个孩子——在早还有几个,但幸而只有两个,都是女儿,一个如花似玉的十九岁姑娘,另一个是只有三两岁小丫头。”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孟可司问。
“他们住在乡下,”布朗罗绅士仿佛没有听见这句插话,“你爸爸在彷徨中也到了那一带,住在那儿。结果,双方很快就从相识、接近直到产生友谊。你爸爸的天赋很少有人比得上,他们姐弟俩在气度和长相上都很像。老军官对他日益加深了解,也越来越喜爱他了。事情要是到此为止该多好。那个大女儿也和爸爸同样越来越喜爱他。”
老绅士顿了一下,他见咬着嘴唇的孟可司,两眼盯住地板,便立即往下讲道:
“到年底,那个女儿和他订下了婚约,订下了庄严的婚约,赢得了那个纯洁无瑕的姑娘的芳心,那是她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火热而真挚的爱情。”
“你的故事还真够长的。”孟可司烦躁地在椅子上折腾着,讲道。
“这个真实的故事充满忧伤、不幸和苦难,年轻人,”布朗罗绅士答复,“这类故事通常都是这样。假设是一个单纯快乐美满的故事,那就很短。后来,你家的一个富贵亲戚过世了,当初就是为了巩固他的利益和地位,拿你爸爸当了牺牲品,跟其他人常常碰到的状况一样——这例子并不是罕见的——为了弥补他一手造成的不幸,他给你爸爸留下了他自认定能够消除一切痛苦的灵丹妙药——钱。你爸爸必须即刻赶往罗马,那人本来是到罗马去养病,哪知死在那儿了,他的事情顿时一团糟。你爸爸去了,在当地得了一种绝症。消息一传到巴黎,你妈妈就带着你跟去了,她到的那一天,你爸爸就死了,没有留下遗嘱——没有遗嘱——于是全部财富坠入你们母子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