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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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繁星

一个普罗旺斯牧羊人的故事

我在吕贝隆山上照管牲口时,单独和我的狗拉布里还有绵羊待在牧场里,往往一连几个星期不见一个人影儿。偶尔会有于尔山的隐修修道士经过那儿去采药草,或者闪现出一个皮埃蒙特烧炭人的黑脸;但那是一些朴实厚拙,由于孤独而变得沉默寡言的人,他们大多对谈话毫无兴致,何况山下的村子及城镇上都在谈论些什么他们根本不晓得。因此每隔半个月,我们农庄上的骡子给我送食物来,一听见从路上传来的铃声,看见在山坡上慢慢出现了小米阿罗(雇工)的机灵脑袋,或者诺拉德老婶婶的红棕色帽子,我就打心眼里感到十分快乐。我让他们把山下面的当地新闻,洗礼呀,婚礼呀,讲给我听;但是我最关心的是我东家的女儿,我们的斯泰法内特小姐如何如何了,她是周围十法里之内最美丽的可人儿。我故意带着有些淡漠的神情,询问她是不是常常去参加节庆活动,联欢晚会,或者是不是又有了新的追求者。倘若有人问我这些事与我这么一个山上的卑微的牧羊人有什么关系,我就会回答说我已经上了二十岁,而这个斯泰法内特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标致的人儿。

但是有一个星期日,我在等我半个月的食物,偏偏它非常晚才运到。上午我对自己说:“这可能是大弥撒的缘故。”接着,中午时分又落了一场大暴雨,我想大概山路泥泞,骡子没有能够出发。终于到了三点钟,碧空如洗,雨后的山峰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我在树叶的滴水声和溪水的涨溢声中,又听见了骡子的铃铛声,它像复活节齐鸣的钟声一样欢悦轻快。不过赶骡子来的不是小米阿罗,也不是老诺拉德,而是……你们猜猜是谁!……是我们的小姐,我的孩子们!居然是我们的小姐本人,她端正地坐在柳条筐之间,由于山上的空气和暴雨后的凉爽,她的脸庞格外红润。

小米阿罗生病了,诺拉德婶婶在自己的孩子家里度假。漂亮的斯泰法内特一边从骡背上下来,一边把这一切告诉我,还对我说她来迟了,是因为迷了路;不过瞧她这一身节日盛装,花缎带,鲜艳美丽的连衫裙和花边,更像是因为跳舞而耽搁了,而不像是曾经在灌木丛里找过路。啊,娇美可爱的人儿!我的眼睛怎么总也望不够她。真的,我还从未离得这么近地看过她。冬天羊群下山到平原上,有时候我晚上回到农庄吃晚饭,她匆匆地穿过饭厅,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还多少有点骄傲,很少和下人们说话……而今天,她就在我面前,而且只是为了我而来的;如何不叫人魂不守舍呢?斯泰法内特把食物从筐子里取出以后,开始好奇地朝四周张望。她又把可能弄脏的节日才穿的、美丽的裙子稍微提起一点,走进了围栏,想看看我睡觉的那个角落,麦秸和羊皮铺成的床,挂在墙上的大斗篷,牧羊杖,燧石枪。这一切都让她觉得趣味盎然。

“这么说,你就住在这儿,我可怜的牧羊人?经常独自一个人,你一定会闷得要死!你平时都干些什么?你想些什么?……”

我真想回答:“想您,女主人。”何况要是我这样说也是实情;因此我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连一句话也找不出来了。我想她当时一定是觉出来了,这个淘气的姑娘故意说些戏弄话来使我更加局促不安:

“你心爱的女朋友,牧羊人,她有时候也上山来看你吗?……她必定是金山羊,或者是在山顶上奔跑的那位埃斯泰雷尔仙女……”

而她自己呢,在跟我说话时,看上去真像埃斯泰雷尔仙女呢,因为她微仰着头,笑得那么可爱,加上她又急匆匆想走,使得她的这一趟来仿佛一次仓促的下凡。

“再见,牧羊人。”“再见,女主人。”她带着她的空筐子走了。

当她在山坡的小路上渐渐消失时,骡子蹄下滚动的那些石子,仿佛一块一块地都落在我的心头。我久久地,久久地侧耳听着,一直到太阳下山我都目眩神迷地一动不敢动,唯恐惊醒了我的美梦。傍晚,山谷的谷底渐渐变成蓝色,羊咩咩叫着靠拢到一起,回到围栏里来,我忽然听见斜坡上有人叫我,然后就看见我们的小姐出现了,不过却不再有刚才的轻松欢快,而是因为寒冷、恐惧和潮湿,浑身上下直打颤。看来她是在山坡下面发现索格河在暴雨后涨水了,可是仍然不顾一切,想过河,却几乎被淹死。更吓人的是天黑了,在这种时候根本不可能再回到农庄上去;因为要是抄近道的话,我们的小姐独自决不可能找到回去的路,而我又无法离开羊群。在山上过夜的这个想法令她万分苦恼,特别是一想到她家里人会担心。我呢,我只好努力安慰她,让她放心:

“七月里夜很短,女主人……忍耐一下就过去了。”我急忙生起一大堆旺火,好烘干她的双脚和被索格河水浸湿的连衫裙。接着我把羊奶和软干酪端到她面前,不过伤心的小姑娘既不想烤火,也不想吃;看到她泪如泉涌,我也恨不得大哭一场。

夜色四起。只有山脊上还残留下一抹夕阳的余辉,还有从西边升起的淡淡霞光。我打算让我们的小姐到围栏里去休息。在新鲜麦秸上铺了一块崭新的漂亮羊皮以后,我向她道了晚安,走出来坐在门前……天主可以为我作证,虽然爱情的火焰使我心潮澎湃,我心里也没有起过丝毫邪念;一想到东家的女儿——像一只比所有其余的羊更宝贝、更洁白的羊——在我的看护之下,可以安然睡在围栏的一个角落里,离着好奇地望着她睡觉的羊群很近很近,我就感到无比的自豪和踏实。我觉得夜空从未如此高远,星星也从未如此明亮……忽然间围栏的栅栏门打开,是漂亮的斯泰法内特。她睡不着。羊群时常动来动去,麦秸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它们在睡梦中也咩咩地叫。她宁愿到火堆旁边来。看到她来了,我把我的母山羊皮披在她的肩膀上,把火拨再旺一些,我们互相挨得很近地坐着,安静地坐着。倘若您曾经在星空下过夜,您就一定知道,在我们入睡以后,有一个神秘的世界在寥落和寂静中醒来。这时候泉水欢唱,池塘眨着无数个活泼的眼睛。山上所有的精灵都自由自在地来来往往;空气中有细微的沙沙沙的响声,好像我们可以听见树枝在生长,青草在拔高。白天是生物的世界;黑夜是无生物的世界。我们倘若没接触过的话,就会感到害怕……因此只要稍有一点响声,我们的小姐就全身发抖,紧紧靠在我身上。有一次从下面闪闪发亮的池塘发出的一声悲伤的长鸣,仿佛随着起伏不定的波纹向我们涌过来。同时有一颗光芒夺目的流星在我们头顶上空朝着同一个方向掠去,似乎与我们刚听到的这声哀鸣应和一样。

“这是什么?”斯泰法内特低声问我。

“一个灵魂进入了天堂,女主人。”我用手划了一个十字。

她也划了个十字,仰着头思索了一会儿。接着她又对我说:

“这么说,牧羊人,你们这些人真的是巫师?”“当然不是,我们的小姐。不过在这儿我们生活得离星星近些,我们对星星的事比其他人知道得清楚一些。”

她手托住两腮,一直望着夜空,身上披着羊皮,如同一个天上的小牧人:

“瞧,有多少啊!真的好美啊!我还从未看见过如此多……你知道它们的名字吗,牧羊人?”

“当然知道,女主人……瞧!正好在我们头顶上方的,这是‘圣雅各之路’(银河)。它从法国笔直地通向西班牙。这是在勇敢的查理大帝和撒拉逊人打仗时,加利西亚的圣雅各标示出来为他指引方向的。再过去一些您看见的是有着四根发亮的车轴的‘灵魂之车’(大熊星座)。走在前面的三颗星是‘三牲畜’,紧挨第三颗的那颗很小的是‘车夫’。您看见周围那面纷纷坠落的星雨吗?那是慈爱的天主没有悦纳的灵魂……稍稍向下一点,这是‘耙子’或者‘三王’(猎户星座)。它给我们这些人当时钟用。只要朝它看看,我就明白现在已经过了午夜。朝南方,再往下面一点,亮着的是‘米兰的让’,群星中的火炬(天狼星)。关于这颗星,牧羊人是如此说的:有一天夜里‘米兰的让’和‘三王’,还有‘小鸡笼’(昴星团)受邀参加它们的一个朋友也是一颗星星的婚礼。‘小鸡笼’比较着急,据说它先走了,走的是上面一条路。您看看,那上面,在天空的最深处。‘三王’从下面抄近路走,赶上了它;但是‘米兰的让’这个懒汉睡到很晚才起床,完全落在后面,一时急火攻心就把棍子扔过去拦阻‘三王’。因此,‘三王’又叫‘米兰的让的棍子’……不过所有星星中最美丽的是我们的那颗,是在黎明当我们放出羊群时照耀我们,在傍晚当我们把羊群赶回时也照耀我们的那颗‘牧羊人之星’。我们还把它叫做‘玛格洛娜’,美丽的玛格洛娜追赶‘普罗旺斯的皮埃尔’(土星),每七年和它结婚一次。”

“怎么!牧羊人,星星也结婚?”“当然,女主人。”就在我准备尽力向她解释星星结婚是怎么回事时,我感觉到有一样清凉的、柔软的东西轻轻压在我的肩头上。原来是她的昏昏欲睡的脑袋,在一阵缎带、花边和卷卷的长发的轻柔的摇晃中向我靠过来。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一直待到天上的星星也渐渐睡去,一颗颗被初升的阳光抹去。我呢,我望着她熟睡,内心里有点慌乱,但是我受到了这皎洁明亮夜的圣洁保护,它从来只让我产生清洁高尚的念头。在我们周围,星星继续它们的安静的旅行,温柔得像一大群羊,不时地我想象着这些星星中间有一颗,最小最亮的一颗,迷了路,来停落在我的肩头上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