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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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小东西·(2)

“我先到里尔街的伯爵家里;然后到圣纪尧姆街的公爵家里。在这两个地方,我都看到佣人们正在洗天井和擦铜门铃。我对这些混蛋说,圣尼锡埃教堂的本堂神父介绍我来找他们的主人谈谈,他们听了,一边当面嘲笑我,一边还故意把水泼在我的腿上……亲爱的,有什么办法呢?这也是我的错:因为只有修脚的才在这时候上人家家里去呢。这一点可得记牢了。”

“我非常了解你,要是你的话,我保证你不敢再回到这些人家,再也不愿来忍受这伙奴仆的轻视和侮弄了。可是我呢!我在当天下午就又老着脸来了,还跟早上一样,我要佣人们带我去见他们的主人,我还强调说是圣尼锡埃教堂的本堂神父介绍我来的。幸好我有勇气,这两位先生又都是愿意接见客人的,我很快就给带了进去。”

“我遇到了两个个性迥异的人,也得到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招待。里尔街的伯爵一脸冷淡地接见我。他瘦削的脸上,神情端肃,甚至端肃到了有点高傲的地步,令我十分紧张。我简直找不出几句话好对他说,他也不跟我多谈。他看了圣尼锡埃教堂本堂神父的信,就把信放在口袋里,叫我把地址留下,又作了一个的手势示意我可以走了,一边对我说:‘我替您留心好了;您不必再来。一有消息,我就写信通知您。’”

“让他见鬼去吧!我从他家里出来的时候,觉得心寒彻骨。好在我在圣纪尧姆街受到的接待使我的心又暖和起来了。公爵可以说是世界上最热情开朗、最体贴亲切的人。他那样深爱他亲爱的圣尼锡埃教堂的本堂神父,只要是圣尼锡埃教堂的本堂神父介绍的人,在圣纪尧姆街那能受到怎样热情的招待啊!……啊!那个好人!那个善良的公爵!我们一见面就成了好朋友。他请我闻了一撮带香柠檬味的鼻烟,亲热地拉了拉我的耳朵,临别时,又在我脸蛋上轻轻拍了一下,还说了一番动听的言辞:‘您的事由我负责。我很快就可以让您如愿以偿。在那以前,如果您要高兴,您可以常常来看看我。’”

“我走的时候,真激动得发狂了。”“为了谨慎起见,一连两天我都没有再去。到了第三天,我才到圣纪尧姆街的公馆里去。一个穿着金线绣花的蓝号衣的大个子问我的姓名。”我很骄傲地回答:“‘请您就说是圣尼锡埃教堂的本堂神父介绍来的。’他晚些时候才会回来。‘公爵先生很忙。他请先生原谅,请您改天再来。’你想,这样一位可怜的公爵,我哪里会不原谅他!”“第二天,还是那个时候我又去了。我看见头一天的那个穿蓝号衣的大个子,仿佛一只鹦鹉似的站在台阶上。他远远看见我,就拉长脸对我说:‘公爵先生出去了。’‘啊!很好!’我回答,‘我以后再来吧。请您告诉他,我是圣尼锡埃教堂的本堂神父介绍来的。’”

“第三天,我又去了;而且以后每天都去,但是总是不能见到他。这一次公爵在洗澡,另一次在望弥撒。这一天公爵在打网球,另一天在会客人。会客人!说得多好!那么,我呢,难道我不是客人!”

“到了最后,连我自己也觉得每次提起‘圣尼锡埃教堂的本堂神父介绍来的’,有点可笑,就再也不敢说我是谁介绍来的了。然而那个立在台阶上的大个子蓝鹦鹉,在我离开的时候,没有一次不带着一副刻薄嘲弄的冷漠态度,向我喊道:‘先生,您肯定是圣尼锡埃教堂的本堂神父介绍来的吧?’”

“这句话把其余在院子里到处转悠的蓝鹦鹉们都引得开怀大笑。这一堆混蛋!如果我可以不管什么圣尼锡埃教堂的本堂神父之类的,痛痛快快的打他们几棍子,替自己出出气有多好!”

“我到巴黎已经有十来天了。有一天晚上,再一次从圣纪尧姆街沮丧地拜访回来——当时我发誓一直要去到他们把我轰走为止——却突然发现在我住的那所房子的看门人的屋子里有很短的信。你猜是谁的?……一封伯爵的信,亲爱的,里尔街的那位伯爵的信,他出面推荐,叫我尽快到他的朋友达克维尔侯爵家里去。侯爵家里需要一个秘书……你想想看,多幸福!这又是怎样的一个教训啊!这个冷若严霜的人,在他身上我几乎不抱什么希望,反倒是他照应了我;而另一位呢,那样亲切热情,却叫我在他的台阶上伸长脖子徒然地等了一个星期,让圣尼锡埃教堂的本堂神父与我一起任凭那些穿绣金花制服的蓝鹦鹉们嘲笑……亲爱的,这就是生活;一个人到了巴黎马上就会明白。”

“我一分钟也不敢耽搁,连忙跑到达克维尔侯爵家里。我遇见的是一个不停地动来动去的小老头儿,干瘪瘦削,快活忙碌得像一只蜜蜂。你稍后就能知道他是个多么有趣的人了。他长了一个十足贵族气派的脑袋,面容清秀苍白,头发笔直,他只剩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在很久很久以前被人用剑戳瞎了。不过留下来的那只,那样犀利明亮,如此有神,那样表情丰富,那样咄咄逼人,使人无法说侯爵是个独眼龙,而只能说是他一只眼睛完全可以起到两只眼睛的作用。”

“我到了这个古怪的小老头儿面前,打算跟他说几句应时的客套话;可是他十分利落地把我拦住了。”

“‘少说废话!’他对我说,‘我不喜欢听。让我们谈正事吧。我正在写我的回忆录。遗憾的是我开始得晚了一点,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因为我的年纪已经很大啦。我估计把我的时间全部花上去,也需要工作三年才能写完。我今年七十岁,两条腿也已不灵活了,不过脑子还算清醒。所以我希望可以再接着干三年,把我的回忆录好好地写完。但是,我没有一分钟多余的时间;这一点我原来的秘书不懂。这个笨蛋——凭良心说他倒是个十分聪明的孩子,我也很高兴用他——可他居然异想天开,要去谈恋爱结婚。这还不要紧,最糟糕的是在今天早晨,这个小鬼来请两天假好去举行婚礼。啊!这下倒好!两天的假!一分钟也不行。’”

“但是,侯爵先生……”“‘没有什么’但是,侯爵先生……要是您两天不来,您就永远不必来了。”“那我走了,侯爵先生。”“一路顺风!”

“您看,这个小坏蛋就这样走了……亲爱的孩子,我打算叫您来代替他。条件如下:秘书早上八点钟到我家里来;他自己带中饭。我口授一直到中午。中午,秘书单独吃午饭,因为我从来不吃午饭。秘书的这顿午饭应该吃得非常快,吃完了以后,我们再继续工作。要是我出门,秘书必须跟着我一起出门;他带上铅笔和纸。我照常口授。在车子上,在散步场所,在拜客的时候,不管哪里!晚上,秘书和我一起吃饭。吃完晚饭,我们再把白天记录下来的口授核对一遍。我八点钟休息,秘书八点钟下班。我每月出一百法郎,另外提供晚饭。当然这算不了什么;但是三年以后,回忆录写完了,他可以得到一件礼物,一件贵重的礼物,就凭我达克维尔一句话!我只要求他守时,不结婚,会快速地记录口授。您会记录口授吗?”

“‘啊!会着呢,侯爵先生,’我回答的时候有点想笑。实际上也真可笑,我大概命中注定了要一辈子记录口授!……‘好,那么您坐下来吧,’侯爵接着说,‘这儿是纸和墨水。咱们马上开始工作。我已经到了第二十四章:我跟德·维莱尔先生的争执。”开始写吧……

“他开始一边用细得像知了的声音口授,一边不停地在屋子里跳来跳去。”

“我的达尼埃尔,我就这样到了这个老怪物的家里做事,这个老怪物实际上是一个很善良的好人。直到今天,我们俩彼此都很满意;昨天晚上,得知你要来,他还要我把这瓶陈年葡萄酒带给你。我们每天晚上吃晚饭喝的都是这种酒,这也就可以跟你说明我们晚餐好不好了。只是,早上我得自己带着午饭;如果你看见我趴在有文章的台布上,在一个穆斯蒂埃的细瓷盘里吃我那两个子儿的意大利干酪,你肯定会笑了。这个老好人这么办,并不是出于吝啬;而是免得他的老厨子皮卢瓦先生替我预备午饭太累。一句话,我的生活还算愉快。侯爵的回忆录对我也很有启发,我了解许许多多关于德卡兹先生和德·维莱尔先生的事,这些事对我说来终究总会有用处的。一过晚上八点钟,我就自由了。我去阅览室看看报,或者去探访咱们的朋友皮埃罗特……你还记得咱们的朋友皮埃罗特吗?你瞧!就是塞文山区的皮埃罗特,妈妈的奶兄弟。今天皮埃罗特可不是以前的皮埃罗特了;他现在是地地道道的皮埃罗特先生。他在鲑鱼巷开着一家很不错的瓷器店;因为他十分喜爱爱赛特太太,所以他总是很欢迎我到他家里去。冬天的晚上,他家真是个消愁解闷的地方……不过现在有你啦,我不必再为晚上担心了……小弟弟,你也不会为晚上担心,是不是?啊!达尼埃尔,我的达尼埃尔,我真高兴!咱们在一起真幸福哟!……”

三、我的雅克妈妈

雅克叙述完了他的惊险经历,现在该轮到我说了。

熄了的炉火徒劳地向我们示意:“孩子们,去休息吧!”蜡烛徒然地说:“睡吧!上床吧!我们已经烧到托盘了。”——“我们不理你们,”雅克笑着对它们说,我们继续熬夜谈下去。

您想必也明白!我哥哥对我所讲的很感兴趣。我讲的就是小东西在沙朗德学校过的日子;这段痛苦的日子,读者也许还记得。有难看而蛮横的孩子,有欺侮,有憎恨,有羞耻,有维奥先生总在发脾气的钥匙,有在屋顶底下让人窒息的小卧房,有背叛朋友的伎俩,有哭泣的夜晚;而且还有——因为雅克心太善良了,什么都可以说给他听——还有巴尔贝特咖啡馆的无聊生活,跟下士们喝苦艾酒,债务,自暴自弃,最后,还有自杀和日尔玛纳神父那吓人的预言:“你这一辈子都会是个孩子。”

雅克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两只手托住头,他专注地听我忏悔,一直到我说完,没有打断过一次……时不时的,我看见他在发抖,我听见他说:“傻孩子!可怜的孩子!”

等我说完了,他站起来,握住我的双手,用温柔而颤抖的声音对我说:“日尔玛纳神父说得对;你瞧!达尼埃尔,你还是个孩子,一个不可能独立生活的小孩子。你来到我身边来,做得很对。从今天起,你不只是我的弟弟,你还是我的孩子。既然妈妈离咱们这么远,那就让我来代替她来爱你吧。你愿意吗?说呀,达尼埃尔!你愿意让我做你的雅克妈妈吗?我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你以后就会明白。我对你的全部要求,就是让我永远走在你旁边,永远牵着你的手。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安心的,像大人那样面对生活,它不会把你吃了。”

我的回答,就是跳起紧紧来搂住他的脖子,说:“我的雅克妈妈,你真是太好了!”说到这儿,我泪如泉涌,哭得没法止住了,就跟以前在里昂的雅克一样。今天的雅克不再哭了;就像他自己说的:水池子干啦。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会再哭了。

这时候,七点的钟声响了,玻璃窗露出亮光。一道灰白的光线怯生生地射进屋里来。

“天亮啦,达尼埃尔,”雅克说,“是睡觉的时候了。你赶快睡吧……你太需要休息了。”

“雅克,你呢?”“啊!我,我没有在火车上受一连两天折磨呀……再说,在去侯爵家以前,我还得到阅览室去还几本书,我没有时间再耽搁了……你知道达克维尔要求严格……我晚上八点钟回来……你呢,等你休息好了,可以稍微出去逛逛。不过我特别要提醒你的是……”

说到这儿,我的雅克妈妈开始讲起了我一大堆对于像我这样一个初到陌生城市的人非常重要的事。不过在他叮嘱我的时候,我在床上已经睡意朦胧。我尽管没有完全睡着,但我的脑子已经一片模糊。疲惫,馅饼,眼泪,还为极为缺乏睡眠……我已经大半个人迷糊过去……我依稀听见有人在跟我说:附近有一家饭馆,钱在我的背心里,穿过桥,沿着林荫大路走,问警察,圣日耳曼一德一普莱教堂的钟楼可以做个标志。在我恍惚的意识中,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正是这个圣日耳曼教堂的钟楼。我仿佛看见两个,五个,十多个圣日耳曼教堂的钟楼却像路标似的环绕在我周围。在所有这些钟楼中间,还有一个人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拨火,拉好窗帘,又走到我跟前,盖了一件大衣在我的脚上,轻吻一下我的额头,然后轻轻地把门关上走了……我睡了几个钟头,如果不是一阵震耳的钟声把我惊醒,我相信我一定会一直睡到我的雅克妈妈回来。这是沙朗德的钟,可怕的铁钟,跟以往一样地响了:“叮!当!醒来!叮!当!穿衣服!”我连忙跳起来,跳到了屋子当中,如同在学生寝室里似的刚要开口喊:“起来,先生们!”后来,我才回过神来,原来我是在雅克的屋子里,不禁开怀大笑,疯了似的使劲在屋里乱跳。把我吵醒的钟声,其实是来自附近的一个厂房的钟,这个厂房的钟敲起来,声音就跟那边的钟声一样又短又急。但是学校的钟声不知为什么要特别恐怖,特别的阴险。好在它已经在两百法里以外了,无论它如何响,我再不会有可能听到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