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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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小东西·(5)

我望着他,有点愣住了。“今天是月底,我有钱,”为了叫我相信,他又补了这么一句。有新衣服穿这个想法叫我那么兴奋,以至于我没有注意到当时雅克的情绪,和他说话不同寻常的口气。一直到事后我才细细地回想起来。当时我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我们就动身到皮埃罗特家里去了,路过王宫的时候,我在一家做衣铺里买了一套衣服穿上了。

六、皮埃罗特的故事

皮埃罗特二十岁的时候,要是谁对他说,有一天他会继承拉卢埃特先生的瓷器买卖,他会有二十万法郎存在他的公证人那儿——皮埃罗特,会有一个公证人!——而且在鲑鱼巷的拐角上还有一家十分体面的铺子,他听了一定会不敢相信。

皮埃罗特到二十岁,还从未出过村子,穿着一双塞文山区人穿的大枞木鞋子,连一个法国字都不识。他靠着养蚕,每年挣一百埃居;他是个健壮的小伙子,还非常擅长跳布雷舞,爽朗活泼,喜欢唱歌,但他的行为一向很正直,从未欺骗过酒店老板。皮埃罗特跟别的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一样,有一个很好的女朋友,他每个星期日,在晚祷结束的时候到教堂门口去等她,带她到桑树底下去跳加沃特舞。皮埃罗特的这个好朋友叫罗贝特,美丽高挑的罗贝特。她是一个十八岁的养蚕姑娘,跟他一样是个孤儿,跟他一样穷;但她能写会算,这在塞文山区的村子里,比嫁奁还要富贵。皮罗埃特为他的罗贝特非常骄傲,他准备等一抽过签就和她结婚;然而抽签的日子到了,这个可怜的塞文山区人——尽管在走到抽签柜以前,把手在圣水里浸过三次,还是抽到了四号签回来……他必须出发。真让人失望……好在爱赛特太太主动帮助他的奶兄,借给他两千法郎,让他买了个替身去服兵役。爱赛特家那时候还很阔气呢!爱赛特太太吃的是皮埃罗特的母亲的奶,也几乎可以说是她养大的。好运当头的皮埃罗特这样一来就不用去当兵,可以如愿娶他的罗贝特了。不过这两个好人儿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得先把爱赛特太太的钱还掉。要是他们还留在当地,还钱就遥遥无期,所以两个人鼓起勇气离开了故乡,跑到巴黎来寻找他们的好运气。

有一年的时间我们没有听人谈起这两个山区里的人。后来,有一个早上,爱赛特太太接到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信上的签名是“皮埃罗特和他的妻子”,信里面还附了三百法郎,这是他们的第一笔积蓄。第二年“皮埃罗特和他的妻子”又来了一封信,随信寄来五百法郎。第三年什么也没有接到。毫无疑问,他们的买卖一定是不顺手。第四年,“皮埃罗特和他的妻子”的第三封信到了,信里除了汇来最后一笔款子一千二百法郎以外,还送来给爱赛特全家的祝福。不幸的是这封信寄到我们家里,正逢我们破产的时候;绸厂刚卖掉,我们也在准备离开我们的家乡……爱赛特太太沉浸痛苦中,忘记了回“皮埃罗特和他的妻子”的信。从那时候起,我们就没有再接到他们的消息了,直到雅克到巴黎的那一天,才找到了站在拉卢埃特老铺的柜台里面的好皮埃罗特——唉,已经失掉了妻子的皮埃罗特!

再没有比他走运的故事更普通而又更感人的了。皮埃罗特的妻子一到巴黎就鼓起勇气出去给人家帮佣。第一家正好是拉卢埃特家。拉卢埃特两口子是富有的商人,过分节俭而且古怪:他们一直就不愿意雇一个男仆人或者一个女佣人,因为他们认为任何事情都应该自己动手(“先生,我一直到五十岁,裤子还是自己缝的呢!”拉卢埃特老大爷常常骄傲地说)。一直到了手脚不便的晚年,他们才允许自己稍微奢侈一下,每月花十二法郎雇一个做家务事的女佣人。老天知道,这十二法郎可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挣的!铺子,铺子的里间,五层楼上还有几间住家屋子,厨房里每天早上要打满两桶水!像这些条件,也只有从塞文山区来的人才能接受。不过,您大可放心,这个塞文山区女人年轻利落,手脚灵活,身强力壮吃得了苦;转眼之间,她就把这些重活儿做完了,而且她随时随地对这两位老人家笑脸相迎,单凭这笑脸也值十二法郎……靠着性情欢快和勤劳朴实,这个勇敢的山区女人终于博得了主人们的欢心和信赖。他们关心她,询问她的身世经历。后来,有一天,老拉卢埃特主动地——即使心肠最冷最硬的人也会有突然大发慈悲的时候——提出借一点钱给皮埃罗特,好让他去做一桩合自己心意的买卖。

皮埃罗特的想法是:买上一匹老马,一辆旧车,从巴黎的这头跑到那头,大声吆喝:“把不要的东西拿出来换钱!”我们的精明的塞文山区人做的买卖不是卖出,而是买进……买什么呢?……什么都买……瓶瓶罐罐,废铁,废纸,不能用而又不值一卖的家具,商人们不要的旧饰带,所有一钱不值、或者由于不知道如何处理、由于习惯和疏忽而留存在家的东西,所有碍事的东西!……皮埃罗特来者不拒,他什么都买,因为通常情况下人们不是卖给他而是送给他,以免那些东西留在家里碍事。“把碍事的东西送出来换钱!”

在蒙玛特区里,谁都认识这个塞文山区人。他也照着那些做小贩的样子,想在喧嚣的街上引起注意,使用了一个他自己特有的古怪腔调,主妇们慢慢听熟了……一开始他先拼命地大声吆喝:“把碍事的东西送出来换——钱!”然后,他用缓慢的、带着哭音的腔调滔滔不绝地跟他的老马说话,他把它叫做阿纳斯塔依。可他以为自己是在叫它阿纳斯塔齐。“喝!来,阿纳斯塔依;喝!来,我的孩子……”温顺的阿纳斯塔依低着头忧郁地沿着人行道跟着他;每一所房子里都有人叫喊:“喂!喂!阿纳斯塔依!……”车子里不停地装了一样又一样,您可得看看!等到车子装满了,阿纳斯塔依和皮埃罗特到蒙玛特去,把车子上的货物卖给一个整批买进的旧货商。所有这些他白捡来的,或者说几乎是白捡来的“碍事的东西”,这个旧货商都用钱买了下来。

皮埃罗特干这行奇怪的买卖,并没有发财,但至少他能够在维持生活以外还绰绰有余。头一年,他就把拉卢埃特夫妇的钱还了,还寄了三百法郎给小姐——爱赛特太太还是小女孩的时候,皮埃罗特就这么称呼她;以后他一直没有改过口来。只是,第三年不很好。由于正赶上一八三〇年,尽管皮埃罗特努力地吆喝:“把碍事的东西送出来换钱!”巴黎人正在忙着送掉一位碍他们事的老国王!听到皮埃罗特的吆喝如同耳旁风,任凭这个塞文山区人在大街上把嗓子都喊哑了。每天晚上,车子回来,差不多总是空空如也。祸不单行,阿纳斯塔依又死了。而在这时候,拉卢埃特老夫妇俩也慢慢地不能够任什么事都自己做了,他们提出来,要皮埃罗特到他们的铺子来当伙计。皮埃罗特接受了,不过这个低微的职务他并没干多久。他们到了巴黎以后,他的妻子每天晚上教他读书写字;他已经会写信,会用法文来勉强表达自己的意思,而且表达得让人可以懂了。他到了拉卢埃特的铺子里以后,更加倍地努力,还到一个成年补习班去学算术。他学得又快又好,不出几个月,就已经可以代替眼睛快瞎得看不见的拉卢埃特先生算账,代替老态龙钟的老拉卢埃特太太卖东西了。在这期间,皮埃罗特小姐出世了。从她出世起,塞文山区人的家产一天天增加。他开始是在拉卢埃特夫妇的买卖里加了一点投资,后来逐渐地变成了他们的合伙人;后来,有一天,拉卢埃特老大爷的眼睛彻底失明了,就从买卖里退出来,把自己的股份也让给皮埃罗特,皮埃罗特按年连本带息还给他钱。一旦独立打理生意,这个塞文山区人就把买卖很快扩大起来,所以在三年里的时间他就把拉卢埃特夫妇的钱完全付清。他把债务都还清以后,自己便成了一家生意十分红火的体面铺子的主人……而在此时,大罗贝特仿佛单等着她丈夫不再依靠她的时候才死似的,病了,累死了。

这就是皮埃罗特的故事,那天晚上我们到鲑鱼巷去的时候,雅克讲给我听的。因为路远,我们挑了一条最长的路,来好好展示一下我的新礼服,我在到他家以前,已经完全了解我们这个塞文山区人了。我知道淳朴的皮埃罗特有两个偶像,别人不可以去碰,一个是他的女儿,一个是拉卢埃特先生。我还知道他有点爱啰嗦,叫人听了难免不耐烦,因为他说话很慢,一句话要想半天才说得出来,而且犹犹豫豫,说不上三句话就得加一句:“确实应该这么说……”这只有一个解释:塞文山区人一直还没有能够习惯我们的语言。任何他心里所想的,到嘴唇边上都是郎格多克方言,他还得一句一句把郎格多克方言翻译成法语说出来。他插在他的话里的“确实应该这么说……”正好可以让他有时间在心里来完成这小小的转换。正如雅克说的,皮埃罗特不是在说话,而是在翻译……而皮埃罗特小姐呢,我所能知道的是,她十六岁,名字叫卡密尔,除此以外,别的一概不知。关于这个问题,我的雅克,守口如瓶,如同守护一个最神圣的秘密。

我们走进拉卢埃特老铺的时候,差不多快九点钟了,铺子正准备关门。螺栓、门板、铁门闩,全套的关铺子用的设备都还堆在半开着的门前的人行道上……煤气灯已经熄灭,整个铺子里一片幽暗,只有柜台上放着一盏瓷灯,照着一摞摞的埃居和一张喜气洋洋的大红脸。在铺子的里间有一个人在吹笛子。

“您好,皮埃罗特!”雅克走到柜台前面,嚷道……(我站在他旁边,灯光照亮的地方……)“您好,皮埃罗特!”

皮埃罗特正在轧现金账,听见雅克的声音,抬起头来;然后,他把视线投向我,突然惊叫了一声,两只手合在一起,目瞪口呆。

“怎么样!”雅克非常骄傲地说,“我怎么告诉您来着?”

“啊!我的天!我的天!”善良的皮埃罗特低声说,“我仿佛……确实应该这么说……我仿佛又看见了她。”

“特别是眼睛,”雅克接过话茬,“皮埃罗特,您看看他的眼睛。”

“还有下巴颏儿,雅克先生,长着小涡儿的下巴颏儿,”皮埃罗特回答,为了把我看得更清楚一点,他把灯罩抬高一点。

我呢,简直纳闷极了。他们俩在那儿望着我,又是眨眼睛,又是做手势……突然皮埃罗特站起来,走出柜台,张开胳膊朝我走过来,说:

“要是您允许的话,达尼埃尔先生,我要亲亲您……确实应该这么说。我会觉得我亲的是小姐呢。”我听到最后一句话,全都明白了。我在那个年纪,长得很像爱赛特太太;皮埃罗特几乎有二十五年没有见过小姐了,对他说来这些相像的地方就更为明显。这个淳朴的人儿禁不住握紧我的手,吻我,用他含满泪水的大眼睛亲切地望着我。然后他就跟我们谈起我们的母亲、两千法郎、他的罗贝特、他的卡密尔、他的阿纳斯塔依,他谈了那么久,那么多,要不是雅克忍不住打断他:“您的账呢?皮埃罗特!”我们一定到这会儿还——确实应该这么说——站在铺子里听他说呢。

皮埃罗特马上住口了。他发觉自己说了这么多的话,有点不好意思:

“您说得对,雅克先生,我太唠叨了……我太唠叨了……还有小姑娘……确实应该这么说……小姑娘又要埋怨我上楼太迟了。”

“卡密尔在楼上吗?”雅克故作冷漠地问。

“嗯……嗯,……雅克先生……小姑娘在楼上……她盼望……确实应该这么说……她热切地盼望认识达尼埃尔先生。你们快点上楼去看看她吧……等我把账轧完了,马上就来找你们……确实应该这么说。”

雅克再也不愿等下去了,他抓住我的胳膊,飞快地把我领着向有人吹笛子的那边,铺子的里间跑去……皮埃罗特的铺子很大,货物也很丰富。在黑暗中,我看见长颈大肚玻璃瓶,乳白色玻璃圆罩,金褐色的波希米亚酒杯,大的水晶盆和圆的带盖汤碗,个个都闪闪发光。靠墙的两边,还有一摞摞的盘子,一直摞得有天花板那么高,恍惚如一座瓷器仙女的宫殿。在铺子的里间,整夜点着一盏捻开一半的煤气灯,幽幽地吐着一个细小的火苗。我们打这间屋子里穿过去。屋子里有一个黄头发的高个子年轻人,坐在一张长沙发的边上,忧郁地吹着笛子。雅克在路过的时候,顺便很冷冷地说了一声“您好”,金黄头发的年轻人的回答是吹了两声笛子,这两声笛子也很冷漠,笛子与笛子彼此敌视的时候一定是这么问候的。

“他是这儿的伙计,”等我们到了楼上,雅克对我说……“这个金黄头发的大个子,整天只会吹笛子,吹得我们烦死了……达尼埃尔,你喜欢笛子吗?”

我真想问问他:“小姑娘呢,她喜欢吗?”不过我担心会使他难过,所以就很严肃地回答:“不,雅克,我不喜欢笛子。”

皮埃罗特的房间就在铺子所在的那幢楼的五层。卡密尔小姐身份高贵,所以从不在铺子里露面,她留在楼上,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会见到她的父亲。“啊!你等会儿瞧瞧!”雅克一边上楼一边对我说,“这一家人可阔气着啦。卡密尔还有一位叫特里布太太的寡妇陪着她,寸步不离……我还真不明白这位特里布太太是从哪儿钻出来的,不过皮埃罗特认识她,经常说她是一位很不错的太太……拉门铃吧,达尼埃尔,咱们到了!”我拉了拉门铃;一个戴着大头巾的塞文山区女人来给我们开门,熟悉地对雅克笑了笑,又把我们领进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