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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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小东西·(7)

第二天,我没有告诉我的雅克妈妈,就去实施这个好计划了。真的,老天可以给我作见证。在到“那边”去的时候,我真的并没有任何别的想法或动机。我是为了雅克,完完全全是为了雅克去的……不过,等到我在鲑鱼巷的拐角上看见了拉卢埃特老铺子,还有铺子的绿色油漆和橱窗上的“瓷器玻璃用具”,我感到一丝轻微的紧张,它一定是在向我发出警告……我走了进去。铺子里没有人;在铺子的里间,吹笛子的人正在吃饭;就算是在吃饭的时候,他也把乐器放在面前的台布上。“在这个活笛子和我的雅克妈妈中间,卡密尔会稳不定主意,我看,这完全不可能……”我一边上楼,一边想。“好了,我们就要看到了……”

皮埃罗特和他的女儿,还有那位很不错的太太,正坐在桌子跟前吃饭。多幸运,黑眼睛不在场。我进去的时候,他们都惊奇地叫了起来。“他可来啦!”善良的皮埃罗特用他那打雷似的嗓门嚷道……“确实应该这么说……他得跟咱们在一块喝杯咖啡。”他们腾出位子来给我坐。那位很不错的太太给我找来一个很漂亮的镶有金花的杯子。我坐在皮埃罗特小姐旁边……皮埃罗特小姐那一天十分动人。在她耳朵稍微上边一点的头发上——当然现在已经不时兴在那儿戴花了——戴了一朵娇小的红玫瑰,娇艳欲滴……我实话跟您说吧,我直到今天还相信那朵小小的红玫瑰真是一朵有仙气的花,它使这个小非利士姑娘变得那么美丽娇柔。“哎哟!达尼埃尔先生,”皮埃罗特热情地大声笑着说,“难道你要和我们断交了不成,您是不愿意再来看我们了!”……我想道歉,还解释说我正在忙于文学工作。“是呀,是呀,我知道拉丁区……”这个塞文山区人说。他忍不住又笑起来了,而且笑得比刚才还要厉害,一边还望着那位很不错的太太,她好像也完全领悟似的轻声咳嗽:哼!哼!并且在桌子底下一连踢了我好几脚。对这些忠厚的人来说,拉丁区就是狂饮,提琴,面具,炮仗,摔砸,狂欢之夜,等等。啊!要是我把我在圣日耳曼教堂的钟楼里过的隐居生活讲给他们听,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不过,您也知道!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并不很抗拒被人看成一个浪荡人。虽然皮埃罗特这样指责我,我还是装出有点难为情的样子,并且十分微弱地为自己辩护:“不,不,我向你们保证……绝对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雅克倘若这时候看见我,准要笑得直掉眼泪。

我们快喝完咖啡时,从院子里传来一小节笛子吹出来的曲调。这是叫皮埃罗特到铺子里去。他刚一转身,那位很不错的太太也立刻跑到厨房里去跟女厨子打五百分去了。实说吧,我相信这位太太最不错的地方就是在打牌的时候作弊……等到我看见只剩我自己跟小红玫瑰在一起的时候,我想:“机会来了!”雅克的名字已经到了我的嘴边,不过皮埃罗特小姐不让我有开口的时间。她没有看我,只是突然低声对我说:“是白布谷小姐拦着您,不让您到朋友们家里来吗?”起先,我还以为她在笑,啊不!她没有笑。从她涨红的脸蛋和胸口急急起伏来看,她仿佛很激动。无疑的,一定有人在她面前谈到过白布谷,于是她就胡思乱想地猜测许多根本没影儿的事了,我呢,原本来一句话就可以解释清楚;但是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怎么有那么重的虚荣心,连声辩也不声辩……于是,皮埃罗特小姐看见我没有回答,朝我这边转过身子来,抬起她一直垂着的长睫毛,看着我……我说的是谎话。望我的不是她,是泪光盈盈的娇嗔的黑眼睛。啊!亲爱的黑眼睛,我灵魂的天堂!

不过这只是一眨眼就过去了。长睫毛立刻又垂下去,黑眼睛不见了;我身边只剩下皮埃罗特小姐。赶快,赶快,要赶在黑眼睛第二次出现之前谈谈雅克。我一开口就说他有多么善良,多么正直,多么坚定勇敢,又多么慷慨无私。我讲到他的那种永不疲倦的自我牺牲,讲到他的那种无微不至的让一个真正的母亲见了都自叹不如的母爱。供我吃,供我穿,让我能活下去的就是雅克,而且只有老天知道他怎样拼命赚钱,俭省节约,花了他多大的代价。没有他,我可能还在沙朗德的那座森严的监狱里,我在那座监狱里受了那么多的苦,遭了那么多的罪啊……我说到这儿,皮埃罗特小姐似乎很受感动,我看见一颗颗大大的泪珠滚落在她的脸上。我呢,还以为这是为的雅克呢,我对自己说:“好,这一下有希望了。”于是我用更动听的话接着说下去。我谈到雅克的沮丧和使他痴狂令他心碎的爱情。啊!只有福份非凡的女人才……说到这儿,皮埃罗特小姐戴在头发上的那朵小红玫瑰,不知怎么搞的,突然落了下来,恰好落在我的脚上。这时候,我正想找一个含蓄巧妙的方法让年轻的卡密尔明白,她正是雅克爱上的福份非凡的女人。落下来的这朵小红玫瑰正好可以帮我的忙。我早就跟您说过,这朵小红玫瑰是朵有仙气的花。我连忙把它拾起来,不过我并没有还给她。“就算您送给雅克的吧,”我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对皮埃罗特小姐说。“要是您愿意,就送给雅克吧,”皮埃罗特小姐叹了口气回答。然而,就在那一刹那,黑眼睛又出现了,那么情意深切地望着我,仿佛在对我说:“不,不是送给雅克的,是送给你的!”您要是看见它们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坚决,恳切,带着又贞洁而热烈的情意的目光,那就好了!可是我还在犹豫不决,它们不得不又一连对我反复说了两三遍:“是的!……就是送给你的……是送给你的。”于是我吻了吻那朵小红玫瑰,把它揣在怀里。

那天晚上雅克回来,他看见我跟平常一样,伏在桌子上苦苦思索,我想让他相信我白天根本没有出去过。不幸的是,在我脱衣服的时候,藏在我怀里的那朵小红玫瑰掉在床脚边的地上,所有的这些有仙气的东西都有十足的坏心眼。雅克看见了,把它拾起来,望了很久,我真不知道当时是玫瑰红呢,还是我的脸红。

“我认识它,”他对我说,“这一朵花是‘那边’客厅窗前的玫瑰树上的。”

接着他把花还给我,又补了一句:“她从来就没有送给我过。”他这句话说得那么难过,连我的眼泪也给他引出来了。

“雅克,我亲爱的雅克,我可以跟你发誓,在今天下午以前……”

他温和地打断我的话,说:“不用解释,达尼埃尔,我知道你没有做过伤害我的事……我老早就知道,她爱的是你。你再想想我跟你说过的话:她爱的那个人就没有说过;他什么也不必说,她就爱他了。”说到这儿,这个可怜的孩子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我呢,只有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他,手上拿着我的红玫瑰。“今天发生的,早就该发生了,”他过了一会儿,接着又说。“很久以前,我就看出来了。我知道,如果她看见你,就再也不会要我……这就是我为什么拖了那么久才领你到‘那边’去的缘故。我早就嫉妒你。原谅我吧,我是那么深爱着她哟!……终于,有一天,我想也许可以试试看,于是我就让你也去了。那一天,我亲爱的,我晓得这一下子全完了,五分钟以后,她那样望着你,她从来没有像望你那样去望过别人。你自己也一定看得出来。啊!不要否认,你一定也看出来了。证据就是你有一个多月没有再到‘那边’去过;可是,唉!这对我没有一点用处……对于像她那样心思的人来说正好相反,就算你人不在,也没有关系……我每次去了,她跟我除了谈你不谈别的,谈得那么天真,那么热烈,还带着那么多的信心和爱情……这对我真是个苦刑。现在总算结束了……我觉得这样更好。”

雅克带着同样温温柔态度,同样的顺的笑容对我说了很久。他说的,叫我伤心,可又叫我快乐。难过是因为我觉得他很不幸;快乐是因为他的每一句话都使我看到那双占据我心的、照耀着我灵魂的黑眼睛。等他说完了,我走到他跟前,尽管十分羞愧,可是手上的小红玫瑰依然没有放掉,说:“雅克,从现在起,你不再爱我了吗?”他笑了,紧紧把我搂在他的心口上,说:“你这个傻瓜,我比以前更爱你了。”

这一点倒是真的。红玫瑰这件事一点也没有改变雅克妈妈的爱心,就连他的性情都没有改变。我相信他一定非常痛苦,可是他从来不流露出来,从来不叹一口气,也不吭一声。他照常每个星期日继续到“那边”去,而且照样和和气气地对待每一个人。只是他的领带打得不像以前那么讲究了。还有,他还跟以前一样沉静、骄傲,努力工作,勇敢坚定地在人生大道上向前迈进,心中只有一个唯一的目标:重振家业……啊!雅克,我的雅克妈妈!

而我呢!从我可以不再内疚地、自由自在地爱黑眼睛的那一刻起,我就一心一意地投入在我的爱情里了。我常常待在皮埃罗特家里。我赢得了皮埃罗特家里每一个人的心;天啊,我是以怎样卑劣的行为作为代价的哟?我给拉卢埃特先生殷勤地拿方糖,跟那位很不错的太太一起打纸牌,我什么都可以干……在这个家里我的名字变成了“马屁精”……马屁精总是在中午来。这时候,皮埃罗特在铺子里,卡密尔小姐一个人跟那位很不错的太太待在楼上的客厅里。只要我一到,那双黑眼睛立刻就出现;那位很不错的太太几乎马上就把我们俩单独留在客厅里。塞文山区人给他女儿做伴儿的这位高贵的太太看见我来到,就认为自己的任务结束了,赶快就到厨房去打纸牌。我才不会怪她呢;您倒是想想,和黑眼睛单独在一起呀!

天啊!我在那间淡黄色的小客厅里度过了多少幸福美妙的时刻哟!我几乎总是带着一本书,一本我最爱的诗人的集子,我常常念几段给黑眼睛听,有的地方她听了热泪盈眶,有的地方她听了双眼睛闪亮。这时候,皮埃罗特小姐就在我们旁边为她父亲绣拖鞋,或者给我们弹奏她的老曲子,“罗瑟兰的幻想曲”;我敢向您保证,我们尽可能不去打扰她。不过有时候,我们读到了最感人最美丽的地方,这个商人家的小姑娘会忍不住把她心里想的可笑事儿高声说出来,比如:“我得让人去找个校音的人来看看……”或者:“我在拖鞋上绣错了两针。”我听了没好气地把书一合,没心情再念下去;可是黑眼睛自有她的方法,就是默默地对着我望,这种方法马上就让我的怒火烟消云散,于是我又接着念下去。

把我们两人总是像这样单独留在这间淡黄色的小客厅里,无疑的,是一件十分不慎重的事。您可得想想,我们两人——黑眼睛和马屁精——加起来还不到三十四岁……多亏皮埃罗特小姐一直在我们身边寸步不离,她是一个很理智、很慎重、细致的监视人,守火药库就需要像她这样的人……有一天,我到现在还记得,黑眼睛和我,我们坐在一张长沙发上,这是一个五月的温暖的下午,窗子半掩着,窗帘放下来,一直垂到地上。那一天,我们念的是《浮士德》!……等到念完了,书从我的手里滑落下去;在静寂和暮色中,我们俩一句话也不说,紧紧地偎依了一会儿……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从微微敞开的紧身胸衣望进去,我看见许多小银牌在她的领口下边发出亮晶晶的光芒……突然,皮埃罗特小姐在我们中间出现了。您可以想想她怎么样把我一下子打发到沙发的另一头去,而且说了怎样堂皇正大的一套大道理!“亲爱的孩子,你们刚才做的事很不好,”她对我们说,“……你们辜负了别人对你们的信任……得把你们的计划告诉爸爸……我说,达尼埃尔,您什么时候才对他提呀?”我承诺等我的伟大的诗篇一完成,就向皮埃罗特提。我的这个应许,稍微把我们的监护人的愤怒平息了一点;不过,虽然有我的应许,从那天起,黑眼睛还是不可以再坐在沙发上,跟马屁精坐在一起了。

啊!这位皮埃罗特小姐是个谨慎严肃的年轻人。您想想看,开始她甚至连黑眼睛给我写信都不允许。直到后来她才同意了。但是有一个很苛刻的条件,就是所有的信都必须经她过目。于是,黑眼睛写给我的那些热情洋溢的信,皮埃罗特小姐光看了还不满足,还必然要在信里加上些如下可笑的句子:

“……今天早上,我愁绪万端。我在我的衣橱里抓住了一只蜘蛛。早上的蜘蛛,象征痛苦。”

或者:“口袋里空空如也怎么能成家过日子……”再还有她的老调子:“应该把您的计划告诉爸爸……”我一成不变地总是这么回答:“等我写完了我的诗!……”

八、在鲑鱼巷的一次朗诵

这首著名的诗,最后我终于把它写完了。花了四个月的工夫,我才把它写完;到现在我还记得,写到最后几行的时候,由于兴奋、自豪、高兴、焦灼,我的手直哆嗦,几乎难以写下去。

在圣日耳曼教堂的钟楼上,这实在是一个伟大事件。雅克在这一天里又变回了从前的雅克,那个玩硬纸板和小胶水罐的雅克。他替我钉了一本非常好看的本子,他亲手替我把诗抄上去;每一行诗都引起他的赞叹和兴奋……我呢,对自己的诗却没有那么大的信心。雅克太爱我了;我无法相信他。我真想找一个公正可靠的人念给他听听。可是,我谁也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