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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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小东西·(16)

在我们老家有一句俗话:“烦恼和睡眠不能共眠。”那天晚上,我就亲身感受到了。我的烦恼是,我想起了雅克给我的一切爱护和我给他的一切灾难;我拿我的生活和他的生活相比,拿我的得过且过和他的勇敢热忱相比,拿我这胆怯的孩子般的心灵和他这英雄般的灵魂相比,这位英雄把“世界上只有一种幸福,那就是替别人谋取幸福”,实践在他的生活里。我还想到:“现在,我的一生毁了。我失去了雅克的信任、黑眼睛的爱情、我自己的自尊心……我今后可怎么办呢?”

我被这种可怕的烦恼折磨了一夜,直到天亮还醒着……雅克也没有睡着。我听见他在枕头一上一下的翻来覆去,还夹带着一声声短促地干咳,轻轻地刺痛着我的眼睛。有一次我忍不住小声地问他:“你咳嗽!雅克。你病了吗?……”他只是回答:“没有什么……睡吧……”从他的声调里,我猜他在生我的气,只是不愿意流露罢了。这样一想,我更悲哀了,我蒙在被窝里一个人偷偷地哭,越哭越伤心,一直哭到渐渐睡着。倘若说烦恼叫人失眠,眼泪却是一剂安眠药。

等我醒来,天已经大亮了。雅克不在我身边。我还以为他出去了;可是,当我拉开帐子,却看见他睡在屋子另一头的长沙发上,他的脸那样苍白,啊!那样苍白啊……我不知道突然是什么可怕的念头掠过我的脑海。“雅克!”我惊叫着朝他奔过去……他睡得那样熟,我的叫声也没有把他吵醒。真是件怪事!他睡着的时候,脸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但是又似曾相识的哀伤的表情。他那么憔悴的神情,他那么瘦削的脸庞,他那样苍白的脸色,他那样疲惫的有些透明的手,叫我看了痛彻心扉,不过这种痛苦,我以前已经感受过。

不过,雅克从未病倒过。他眼睛底下也从未有这半圈黑影,他的脸也没有这么瘦……难道我曾经在哪儿看到过这些吗?……突然,我想起了我的梦。是的,正是那个梦。这就是我梦中的雅克,脸色苍白得吓人,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他刚去世……雅克刚去世,达尼埃尔·爱赛特,就是您害死了他……这当儿,一线苍茫的阳光从窗户外边无力地照进来,像个壁虎似的在那张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上爬……啊,真令人激动啊!瞧,死人又活过来了,他揉揉眼睛,看见我站在他跟前,就露出欢快的笑容,对我说:

“你早,达尼埃尔!睡得好吗?我咳得太严重了,所以睡到沙发上来,免得把你吵醒。”

虽然他安之若素地在对我说话,我的两条腿仍然在为我刚看见的那个令人恐惧的景象发抖,我心里暗暗祷告:

“永恒的天主,为了我保佑我的雅克妈妈吧!”一睡醒尽管有点不吉利,这天早晨倒过得十分开心。

我穿衣服,才注意到我只有一条条子棉布的短裤和一件下摆很大的红背心,就是我在给抢走的那一刻穿的戏装,这一刻我们俩又有了以前的笑声。

“见鬼!”雅克对我说,“亲爱的,一个人不能样样周全啊。只有那些庸俗不堪的唐璜才会在抢走美人的时候,还想到嫁妆。你不用担心。咱们去买套新衣服……就跟你刚到巴黎的时候一样。”他说这番话,是想叫我快活,因为他也跟我一样感到一切都不一样了。

“来!达尼埃尔,”我的好雅克从我脸上看出我又在思忖,接着说,“不要想过去的事了。咱们面前有一个新生活在开始;让咱们不再悔恨,马上投入到新生活中去吧,我们得加倍努力,不能让它像过去那样玩弄我们……弟弟,你以后准备干什么,我不问你;不过我想,倘若你想写一部新的诗,这地方对你十分合适。这间屋子这么安静。还可以听见鸟儿歌唱。你可以把写诗的桌子搬到窗口去……”

我连忙打断他的话:“不!雅克,我不要再写诗,不要再押韵了!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只会令我的前途更加渺茫。现在我准备学你的样了工作,自己挣钱过活,努力来帮助你把家重新建立起来。”

他呢,微笑着,十分平静地说:“蓝蝴蝶先生,这才是美好的计划呢;只是,咱们要您做的还不是这个。您自己挣挣钱都可以,只要您答应……不过,算了!我们以后再谈吧……现在去买衣服吧。”

我只得穿上他的一件常礼服出去,这件常礼服太长,一直拖到脚后跟,让我看上去就像个皮埃蒙特乐师;所缺的只是一架竖琴罢了。几个月以前,如果我不得不穿上这件衣服上街的话,那我一定会羞得没地方站;不过,现在我已经有那么多耻辱像鞭子似的在抽打我;尽管路上女人们的眼睛在笑我,可是这跟穿胶鞋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啊!真的不一样了。

“现在你又像个基督徒了,”雅克妈妈从旧衣服店里一出来就对我说,“我送你回皮卢瓦旅馆;然后我再去找我曾经替他记账的那个铁匠铺老板,看他是不是还愿意给我点什么工作做……皮埃罗特的钱有限,我们不能坐吃山空。”

我很想对他说:“好吧!雅克,你去找铁匠铺老板吧。我可以自己回旅馆去。”可是我理解,他这样做是怕我再回蒙派纳斯去。啊!如果他知道我心里的想法,那有多好啊。

为了使他放心,我让他把我送回旅馆;可是他刚一转身,我就溜上街去了。我也有地方要去……我很迟才回来。在雾气弥漫的花园里,有一个又高又黑的人影焦灼不安地走来走去。原来是我的雅克妈妈。“你回来得正好,”他说,冻得直打寒颤,“我正准备到蒙派纳斯去了……”

我一听就生气了。“雅克,你太不信任我了,这是不公正的……难道咱们就永远这样下去吗?难道你不再信任我了吗?我以我的生命向你起誓:我不是从你想的那个地方回来的,那个女人对我来说已经死了,我永远不会再和她见面,你已经把整个的我夺回来了,你的疼爱使我挣脱了那个恶梦般的过去,给我留下的只有羞耻,而不是惋惜……我还得说什么才能使你相信我呢?啊!你真狠心,我想把我的心掏出来,让你看看我有没有在骗你。”

他如何回答我的,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他在黑暗中,忧郁地摇摇头,似乎在说:“唉!我很想相信你……”不过当时我说这番话实在还十分恳切的。当然啰,只凭我一个人,我绝对没有力量和那个女人决裂,但是现在关系已经断了,我感到由衷的轻松。这就好似那些用煤气自杀的人一样,到最后一分钟后悔时已经太迟了,他们已经窒息,全身瘫软;突然,邻居们到了,门被砸开了,生命的空气又流进屋子,可怜的自杀的人贪婪地呼吸着,非常庆幸自己还可以活下去,而且发誓永远不再自杀了。我也是这样,在这五个月的精神窒息以后,我如饥似渴地呼吸规矩生活的光明而清新的空气,我吸满我的五脏六腑我的每一个细胞,我发誓,我再也不要过那种生活了……雅克却不愿意相信,世界上所有的誓言都无法使他相信我是认真的……可怜的孩子!我已经伤透了他的心!

我们在我们的屋子里,度过了第一个晚上,像冬天一样坐在炉火旁边,因为屋子里十分潮湿,花园里的雾气让我们觉得冰冷入骨。再说,您也知道:一个人悲伤的时候,看见一点火,总觉着好过一点……雅克在工作,他在记账。他离开巴黎的那一段时间里,铁匠铺老板想自己来记账,最后却记了一本烂账,“借方”和“贷方”记得乱成一团,现在必须辛苦工作一个月才能理出个头绪。您也知道,我多么想能帮我的雅克妈妈做这个工作。然而蓝蝴蝶对数学毫无概念;因此,我在画着红线的、满是各种奇怪的符号的大账簿上趴了一个钟头以后,只好无奈把笔扔掉了。

这个枯燥无比的工作,雅克却做得非常好。他低着脑袋,一头钻进那些数目字里去,一行行的数目字没有吓倒他。他在工作,看见我沉默地想心事,感到有点不安,偶尔回过头来,对我说:

“我们这样很好,是不是?起码你不觉得无聊吧?”我并不觉得无聊,但我看见他那么勤奋地工作,心里十分悲伤,我痛苦地想:“我为什么要到这个世界上来呢?……我空长了一双手却什么也做不了……我自小到大,我都在给家人添麻烦,只会叫爱我的人的眼睛流泪……”我又想起了黑眼睛,我懊悔万分地盯着那个镶金条纹的小盒子。雅克把盒子——没准儿是故意的——放在时钟的方顶上。这个盒子,它使我回忆起了多少往事啊!它在它的铜座子上,对我说了多么动听的话啊!“黑眼睛把心给了你,你把这颗心怎么样了?”它对我说……“你把它喂了畜生……是白布谷把它吃掉了。”

而我呢,在心底里还紧紧抓着一线希望,我真盼望可以用我的呼吸把我亲手毁灭的一切往日的幸福都唤醒回来温暖过来,我想着:“是白布谷把它吃掉的……是白布谷把它吃掉的!”

……这一个在火炉跟前,在工作或者梦想中度过的漫长而悲愁的晚上,大概足以使您想象到我们以后将要过的日子了。此后的每一天都跟这个晚上差不多……做梦的当然不是雅克。他一连十个钟头专注地趴在大账簿上,几乎连脖子都埋到数字里去了。而我呢,用拨火棍一边拨火一边对着小盒子说:“让咱们来谈谈黑眼睛吧!你愿意吗?……”因为跟雅克谈黑眼睛,根本不用想。不知为何,他总竭力避免谈及她。即使关于皮埃罗特的话也闭口不说。绝对不说……因此,我只有找小盒子,我们的话永远谈不完。

将近中午,我看见雅克记账记得正努力的时候,我悄悄地走到门口,说一声:“待会儿见,雅克!”就轻轻溜出去了。他从来不问我上哪儿去;然而从他的伤感的神情上,从他对我说“你出去吗?”这句话时的充满不安的口吻上,我知道他还不能完全对我放心。他心里总想着那个女的。他想:“如果他再看见她,咱们就完了!……”

谁知道呢?也可能他想得对。也许我再看见那个狐狸精,又会屈服在她那淡金黄色的头发和娇美的胳膊的诱惑之下的……可是,感谢上帝!我再没有看见她。肯定是某一位八点到十点的先生使她遗忘了达尼一当,而且我再也没有听见人谈起她和她的白布谷了。

有一天晚上,我又神神秘秘地出去了一趟回来,我一进屋子就开心地叫起来:“雅克!雅克!一个好消息。我找到工作了……十天来,我瞒着你一直为了找工作到处奔波……终于成功了。我有工作了……从明天起,我就要到离我们这儿很近的蒙玛特尔区的乌利学园去当训导主任……我早上七点钟去,晚上七点钟回来……离开你的时间尽管有点长,但最起码我能够挣钱养活自己了,我可以减轻你一点负担了。”

雅克从他的账本上抬起头来,十分淡然地回答我:“天啊!亲爱的,你能帮我的忙,那真是太好了……我一个人维持这个家真的是有点重……我不知道怎么搞的,最近觉得身体很难受。”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悲伤地把笔放下,躺到沙发上去……看见他躺在沙发上,脸色苍白,白得吓人,我梦里的那个可怕的幻影又一次出现在我眼前,不过一闪就过去了……我的雅克妈妈差不多马上又站起来,看见我一脸慌张,笑起来。

“没什么,小傻瓜!只是有点累了……这一段时间我工作过度……现在你找到事做,我可以稍微轻松一点,过一个星期,我就会好起来的。”

他说得那么轻松,脸上还带着微笑,因此我的可怕的预感都消失了;有整整一个月,我的脑子里没有听见它们的黑翅膀扑打的声音……第二天,我开始到乌利学园去工作。乌利学园虽然牌子听起来很气派,实际上却是一所非常小的学校,开这所学校的是一个耳朵边挂着一绺绺鬈发的老太婆,孩子们都叫她“好朋友”。学校里一共有二十来个小家伙,可是,您要知道!他们都很小,是那种带着点心篮子来上课的、衬衫总有一只角在外面耷拉着的小鬼头。

我们的学生就是这样。乌利太太教他们唱歌;我呢,我把字母的奥妙传授给他们。另外,我还负责照顾他们在院子里做游戏,院子里有许多母鸡和一只让这些小家伙们十分害怕的公火鸡。

有时候,“好朋友”痛风病发了,我就负责打扫教室,这个工作对一个训育主任说来未免有点不合适,可是我并不拒绝做,因为能够挣钱养活自己,我真是做梦都在笑……晚上,我回到皮卢瓦旅馆,饭已经放在桌子上,雅克妈妈在等我……吃完饭,在花园里迈着大步遛几个圈子,然后守在炉火跟前度过晚上的时光……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偶尔收到一封爱赛特先生或者爱赛特太太的信;收到他们的信成了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件大事。爱赛特太太仍然住在巴蒂斯特舅舅家里;爱赛特先生也仍在替那家葡萄酒公司到处奔忙。情形还可以。里昂的债务也已经还了四分之三。再过一两年,等债一还清,我们就又可以想法子住到一起了……这时候,我想我们可以把爱赛特太太接到皮卢瓦旅馆来跟我们住在一起,但雅克不肯。“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他用一种奇怪的口吻对我说,“还不是时候……以后再说吧!”这个永不更改的回答叫我十分痛心。我对自己说:“他还是不相信我……他怕等爱赛特太太来了,我又会干出什么糊涂事来……他就是为此,才要我们等等再说……”我错了……雅克说“以后再说吧!”并非因为这个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