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一课
3510500000009

第9章 阿尔勒姑娘

从我的磨坊下来,到村子里去,要从一所农舍前面经过,这所农舍就在一个种着朴树的沿街大院子深处。这是典型的普罗旺斯农庄主人的房子,红瓦,宽阔的褐色墙上窗子开得参差不齐,最上面有顶楼的风标以及吊干草垛的滑车,还有几簇露在外面的褐色的干苴……为什么这所房子吸引了我的目光?为什么这扇紧闭着的院门使我里悲伤不已?我说不清楚,然而这所住宅让我浑身发冷。它的四周太寂静了……我们经过时,狗不叫,珠鸡悄悄地逃走……房子里面没有人声!甚至连骡子的铃铛声也没有……没有白窗帘,没有从房顶升起的炊烟,什么都没有,让人以为这地方没有人住。

昨天中午十二点时,我从村子里回来,为了躲避炎热的阳光,我沿着农庄的墙,在朴树的树荫下走着……农庄门前的大路上,有几个沉默的长工刚装完一大车干草……院门还开着。我路过时忍不住朝里望了一眼,我看见院子深处有一个满头白发的高个子老人,胳膊肘支在一张大石桌上,双手抱着头,身上穿着一件过短的上衣和一条破破烂烂的短裤……我停住脚步。一个长工低声悄悄对我说:“嘘!这是主人……自从儿子出事以后,他就一直是这样。”

这时候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穿着黑衣裳,带着厚厚的烫金祈祷书,从我们身边经过,走进了农庄。

长工补充说:

“……女主人和小儿子望弥撒回来。自从大儿子自杀以后,他们天天都去……啊!先生,真让人难过哟!……做父亲的直到今天还穿着儿子生前的衣服,再怎么也没法让他脱下……驾!吁!畜生!”

大车摇摇晃晃地走了。我呢,我想知道更多更详细些,就请求赶车的让我上车坐在他身边,我就是在车上的干草堆旁听到这个令人唏嘘不已的故事的……他名字叫让,是个乡亲们交口称赞的二十岁的农家小伙儿,文静得像个姑娘,身体结实,相貌坦诚。因为他长得英俊,所以女人都为他着迷;但他脑子里只想着一个人,一个穿着饰满花边的天鹅绒衣裙的阿尔勒姑娘,是他偶然在阿尔勒的竞技场上遇到的。开始农庄里对他们的交往并不赞同。认为这个姑娘太妖艳,何况她的父母又不是本地人。

但是让不顾一切,非要他的阿尔勒姑娘不可。他说:“如果不让我娶她,我就去死。”

没有办法,只好决定过了收获季节就让他们结婚。一个星期日晚上,全家人正在农庄的院子里吃晚饭。

这差不多可以说是一顿喜筵。未婚妻没有参加,但是大家一直不停地为她干杯……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用颤抖的嗓音要求和埃斯泰夫老板单独谈一谈。埃斯泰夫站起来,到了门外的大路上。

“老板,”那个男人对他说,“您要给您的孩子娶的是一个荡妇,她做我的情妇已经有两年了。我说的这个,我可以拿出证据来,这儿有几封信!……她的父母全都知道,还答应把她嫁给我;不过自从您的儿子追求她以后,不论是他们还是她都不要我了……但我认为到这个地步了她不能再做别人的妻子。”

“很好,”埃斯泰夫老板看了看那些信以后说,“进来喝杯酒吧。”

那个人回答:“谢谢!我很难过,没有心思喝酒。”说完他就走了。父亲不动声色地回来,重新在他的位子上坐下,这顿饭高高兴兴地吃完了……

当天晚上埃斯泰夫老板和他的儿子一起到田野里去。他们在外面待了很长时间;当他们回来时,母亲还在等他们。

“太太,”农庄主人把儿子带到她跟前说,“吻吻他!他真不幸……”

让再也不提阿尔勒姑娘了。但他仍旧爱她,即使在听说她曾经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以后,还更加爱她了。只不过他很自尊要强,什么也不说出来;可怜的孩子,正是这一点把他害了!……有时他整天一个人待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还有些日子他拼命地耕地,一个人干十个短工的活儿……黄昏时分,他走上通往阿尔勒的大路,一直朝前,直到他看见城里的高高的钟楼出现在夕阳里。于是他转身往回走,他从来不走得更远。

看见他一直都是这样郁郁寡欢,独来独往,农庄里的人都有些慌神。大家担心会有不幸的事发生……有一次在饭桌上,他的母亲眼里含着泪水望着他,对他说:“好吧,听我说,让,要是你还想要她,我们就答应你娶她……”父亲羞愧得满脸通红,低下了头。让摇摇头,然后走了出去……从这天起他改变了生活方式,为了让父母放心,一直装出一副快快活活的样子。又出现在舞会上,酒馆里,火印节上。丰维埃耶的主保圣人节上他还领头跳法兰多拉舞。

父亲说:“他病好了。”母亲呢,却仍旧心神不宁,越发留神她的孩子了……让和弟弟睡在一起,离蚕房很近,可怜的老妇人在他们的卧房旁边为自己安了一张床……蚕在夜里可能需要她……圣埃卢瓦节到了,圣埃卢瓦是农庄主的主保圣人。农庄里处处洋溢着欢乐……还有大量的葡萄烧酒,新城堡人人都能喝到。接着点燃爆竹,在打麦场上生起篝火,在朴树上挂满彩色灯笼……圣埃卢瓦万岁!大家拼命跳法兰多拉舞。弟弟烧着了自己的新罩衫……让看上去也很快乐;他还邀他的母亲跳舞;这个可怜的女人开心得流出了眼泪。

午夜十二点大家去睡觉了。人人都需要睡觉……让却没有入睡。他的弟弟后来讲这一整夜他都在哭……啊!我向您保证,他这个人呀,用情太深了……第二天拂晓,母亲听见有人奔跑着穿过她的卧房。她似乎有了一个预感:

“让,是你吗?”

让没有回答;他已经到了楼梯上。母亲马上起来:“让,你要去哪儿?”

他爬到了顶楼;她紧跟在他后面爬上去:“我的儿子,看在老天的份上!”他关上门,插上门闩。“让,孩子,告诉我,你要干什么?”

她那双抖动的衰老的手摸索着寻找插销!……一扇窗子打开,砰的一声,一个身体重重摔在院子的石板地上,完了……可怜的孩子,他曾经对自己说:“我太爱她了……我走啦……”啊!我们的心有多么可怜哟!然而,世俗的偏见竟不能扼杀爱,这未免太过分了!……那天早上,村里的人纷纷询问,在那边,埃斯泰夫的农庄那边,谁会这样喊叫呢……原来是衣衫不整的母亲,她在院子里那张沾满露水和鲜血的石桌前,抱着她死去的孩子,正在悲恸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