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钧毅几乎天天去老范那里,有时候帮老范打下手,他问老范,三个开关在屋外,三盏灯在屋里,只能进屋一次,怎么判断开关和灯的对应关系?
老范想了半天,说想不出。
晚上,同学黄平和卢平来看崔钧毅,卢平还给崔钧毅带了自行车来。
崔钧毅又拿这个问题问他们,他们也想不出。
他们在老范的食摊儿上一边喝啤酒一边哀叹。黄平的父亲是南京军区的领导,毕业的时候,凭关系进了浦江银行,当初也是他们仨喝酒,黄平信誓旦旦说要做中国的金融家,现在毕业三年了,他还是小科员,职务没升,体重倒是升了,卢平呢?另开一条道,进了当时大家都还不太看好的外资投行美铭投资公司,金融没有放开,外资投行在中国也就是摆摆门面,做不了多大正经事儿。
喝了半天,卢平的酒量差不多见底了,他恶狠狠地说:他妈的,哪天咱哥们儿有钱了,我们也玩。
他说的是玩秘书。他的头儿是一个法国大胡子,成天换中国女秘书,卢平看不过眼。
黄平酒量大,三瓶啤酒下去,样子一点没变:你就那点出息?人家玩中国女人,你也玩?你和人家有什么两样?
卢平红着脸说:“我那个时候,就招法国秘书!”
崔钧毅不说话,他不是没有话说,而是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说,和这两个上海同学在一起,他觉得憋闷,人家也有痛苦,但是,人家的痛苦是发展的痛苦,他的痛苦呢?是生存的痛苦。
他闷闷地喝着酒。远远地看见张梅跨着坤包从路边走过,上身穿的是吊带衫,露出玉脂般的半个肩膀,在夜灯下非常晃眼,崔钧毅想假装没看见她,但是,她却主动跑过来,“崔钧毅,你在这儿呢?我在找你呢!”她搬过一张凳子,一屁股坐在崔钧毅的身边,范老板手脚麻利地给她加了一副碗筷,又倒了一杯啤酒。
卢平对着崔钧毅挤眼睛,“崔,周妮可是还念着你呢!你怎么不去找她?”
张梅不解地问:“周妮是谁啊?”
崔钧毅狠狠地瞪了一眼卢平:“人家周妮想的是你,哪里是我这样的乡下人?”
张梅“哦”地拖长了声调叫起来,“原来是你的女朋友啊!看你乡下人挺老实的样子,原来很会花女人的啊!”
黄平看不过眼道:“他哪里有女朋友,我们倒是在给他张罗一个女朋友呢!”
张梅一口喝了啤酒道:“那还涨落什么啊,身边不是现成的?”说着眼睛促侠地盯着崔钧毅看。
范老板张罗完了生意,也过来喝酒:“他啊,成天在我这里混,还有人能看上他?”
崔钧毅给老范斟酒:“老范,我不会永远在你这里混饭的,说不定哪刻,我一飞冲天,知道什么叫一鸣惊人么?说的就是我的明天!”
老范说:“那你知道什么叫敌后埋伏么?我这就叫敌后埋伏。老弟,你老哥也是正牌大学生,要不是为女朋友打架,被开除,想当年差点从南京大学商经系毕业。”
张梅给卢平、黄平倒上酒,把空瓶子交给老范:“你就吹吧,看你在这里一年了,也没看你有什么出息!”
有个张梅气氛一下子活了起来,不觉每个人都喝多了,分手的时候,黄平对崔钧毅说,周六同学聚会,你来参加,三年了,大家见见,说不定有点什么机会,他又邀张梅一起去,崔钧毅还在犹豫,张梅却率先答应了:“正想见见你们这些师兄师姐呢!”
大家道了别,一路往回走,崔钧毅脚下有些发飘,到上楼的时候,拿钥匙,崔钧毅才发现,张梅是挎着他走回来的。开了门,张姨正在看电视,看他们一起进来,吃惊得不得了,跑过来拽住张梅,小梅,你们一起出去啦?喝酒啦!她从张梅手里接过崔钧毅,要死了,工作工作没有,喝酒倒在行!她把崔钧毅扶进屋,张梅跟进来,手里拿了一杯温水,张姨立即接过,喝了酒不能喝白水,要加点盐,说着,她去加了盐回来,然后一把拉了张梅出去,甩手还带上了门。
第二天一大早,张梅前脚刚走,张姨就推门进来找崔钧毅,崔钧毅睡得迷迷糊糊,眼睛怎么也挣不开,张姨推醒他,“小毅,醒醒,你可不许对张梅动心思,更不许动手脚,我还指望她给我养老呢!”说着,她猛地掐了崔钧毅一把,“看你出息的!”崔钧毅被张姨掐醒了,一看,原来,因为晨勃他的下身在短裤里支起了一顶帐篷,连忙侧身,脸上一下子发起烧来,张姨说:“你还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就老实点!”说着,张姨转身出去了。
崔钧毅再睡就睡不着了,其实张姨误会他了,他哪里会对张梅有非分之想呢!自己连饭都吃不上,哪有那份心思,再说,张姨对自己有恩,他怎么着也不能拖张梅下水。
他爬起来,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这么下去了,这样混下去,又何必来上海呢?
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可以找的人,黄平和卢平要是有办法恐怕早就帮他了,周妮呢?那个大航集团,还是不去的好,女孩子真能帮他这个男人么?想来想去,想到了邢小丽,其实,去找她自己也不损失什么,面子是什么呢?什么叫失面子呢?他这个乡下人,又有多大的面子可以失去呢?
他犹犹豫豫地给邢小丽打电话,电话那头,邢小丽似乎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了,但是,聊了两句,邢小丽有热情起来:“没找到工作吧?又不好意思求女人,放不下那点男人的臭面子,所以等了那么多天?”
崔钧毅说:“邢姐,哪里啊,我只是怕打搅邢姐!怕邢姐瞧不上小弟!”
“好!我相信你,你来我这儿吧。你来之前,帮我到一个地方取只箱子。”邢小丽在电话那头报了地址、联络人的电话,崔钧毅记了。
放了电话,崔钧毅换了件衬衫,就出门了,他要到徐家汇港汇广场拿东西,然后送到沪太路广灵四路邢姐家去。出了门,他不舍得坐地铁,便乘公交车,到了广汇广场,时间差不多了,便坐在广场前的雕塑下等,一会儿,一个男的过来问:“邢小丽叫你来的吧?”崔钧毅连忙站起来,点头说:“您是他朋友吧,邢姐叫我等你!”“谁是她朋友,叫那个婊子拿了钱去死吧!”一个女的声音,崔钧毅顺着声音往后看,才发现原来那个男的背后还站着一个女的。那个男的把一只包交给他:“你转给她吧,叫她不要玩了,好自为之吧!”
崔钧毅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接了箱子,鞠个躬,跟他们道别,那个男的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吧!走吧!”仿佛他是瘟神。
到邢小丽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崔钧毅根本没想到,一个人能住那么大的房子,邢姐住的房子,门厅比张姨的“客厅”还大。他跟着邢姐走进客厅,邢姐一屁股躺倒在沙发里,点了一枝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打开皮包!”
崔钧毅拉开皮包拉链,皮包里是一沓一沓的百元钞票,他看花了眼,这是多少钱啊,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邢姐吐了个眼圈,满脸倦容,歪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有没有想过,要看看这只包里是什么东西?如果你看了会不会拿走,从此消失?”
崔钧毅摇摇头,他的确没有想过打开这只包,他只是想把这只包好好地交给邢姐,要是他看了这只包里的东西,会不会逃跑呢?他也说不清楚,他可以逃跑,邢姐不知道他是谁,他跑了就像世界上消失了一个烟圈一样,邢姐是找不到他的,但是,事实是他没有跑。这是一个好事实,还是坏事实?
“我没有看错人吧!小毅,你不错!”邢姐拿过烟缸,点了一下烟灰,像是自言自语,“知道这是什么钱吗?是你邢姐卖身的钱,那个贪官!”
崔钧毅坐直了身子:“邢姐,别那么说,不管怎样,我相信这笔钱是你应该拿的。”
“呵呵!你啊,还单纯,有股子高傲,高傲是换不来钱的,你不是要钱吗?你想钱,就要做钱的孙子,要比钱更卑贱!”
“不一定吧?”崔钧毅小声反驳道。
“不相信?”邢姐整个身子往下挫了挫,甩掉了拖鞋,把脚搁在了茶几上,“你过来!给你邢姐按摩一下脚底!”
崔钧毅一下子脸红了,他犹豫着,不知道邢姐到底是当真的还是开玩笑的,邢姐抬起头:“怎么?觉得弯不下你的腰?好!我给你时间,让你想1分钟,你是从这儿走出去,还是给我按摩脚!你弯下腰就有钱有工作,走出去,以后我就不认识你。”
说着,邢小丽抽出一叠钱来扔在茶几上,又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
崔钧毅没有再想,他弯下腰,给邢姐按摩起来,以前他生胃病,在中医院做理疗的时候,中医按摩师给他按过脚,他依样画葫芦,邢姐说:“不错,那天我看你在警察面前装哑巴,就知道你将来会有出息!这么俊的男人,怎么能没有出息呢!”邢姐收回了脚,总算正眼看了他一下,“你回去吧,星期一去黄浦证券上班!”
崔钧毅站起来,眼眶有点湿了,道了声谢谢邢姐,往外走。没走几步,邢姐又喊他回来,指了指扔在茶几上的钱,“拿去买套好行头,上班穿不好,别人要看不起的!”崔钧毅说,我不要,拿了工资,我可以自己买。
邢小丽说站起来,扔了烟头,把钱塞在他手里:“也不是白给你的,是你帮邢姐取钱的报酬!你知道吗?那个贪官,说不定会杀人呢!他早就威胁要杀我了。你去,恐怕是让他措手不及吧!”邢小丽又点上一支烟,“他这么乖就交钱了。我也没想到!”邢小丽看看他,“你刚刚是死里逃生哦!”
“他有那么毒?”崔钧毅不由自主地倒吸了口凉气,想到前天张姨说网上流传着的山东某副市长在上海情人面前下跪照片的事儿,难道邢小丽就是那个“上海情人”?刚刚见过的那个男人就是“山东某副市长”?天下有那么巧的事儿?
“你也别害怕!他不会拿你怎么样的!这种人我吃透了,做个官,最怕的是名声,他玩不起的。你看,他不是给钱了吗!我只是把他下跪的照片发到网上去,他就害怕了,这种人色厉内荏!”邢小丽用头点点那沓钱,“那沓是给你的,你拿去吧!”
“你们,到底怎么了?其实……”崔钧毅想探听点什么,他不能就这样被蒙在鼓里,做了人家的枪手,说不定死了还没人知道。
邢小丽没等他问完,脸色就拉下来了:“不该问的事儿,就别问!你只要知道,这些钱是我该得的就可以了。拿上钱,回去吧!”
崔钧毅还是不要,他不是不需要钱,而是不想拿这样的钱,他也不是看不起邢小丽用这种方法挣钱,而是自己不愿意也这样挣钱。
周六下午,张梅突然回来了,身上穿了一件酱紫色的连衣裙,还做了头发,高高的纨一个发髻在头顶上,刘海起旋的,挂下来,脸上衬托得很生动,这身打扮让她一下子从不谙世事少女变成了一个成熟女孩的样子。
“哟!一下子老了十岁,像中年妇女啊!还是刚下岗的。”崔钧毅说。
张梅说:“还不是为了你,给你撑门面?知道你那些同学都是白领,不敢穿牛仔裤去!”
崔钧毅说:“我还没想好去不去呢!”
张梅一边跑进洗手间照镜子,一边大声说:“去吧!说不定有什么机会呢!”
崔钧毅说:“我已经找到工作了!黄浦证券!”
张梅跳了出来:“你真找到工作啦?我说吧,我就跟我妈说,你是潜龙在渊,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我叫妈对你好点,你看,我说得没错吧?不过,同学聚会还是去吧,你找到工作了,我毕业还要找呢!真想见识见识这些师姐师兄!”
张梅到底是上海女孩,大小事情都是很精明的,小九九打得明白着呢!
崔钧毅笑笑,也不计较:“你啊,恐怕是叫你妈对我差点吧?”
聚会在黄平家,是黄平父亲给儿子准备的结婚用房,一套三室两厅,椅子不够,大家就站着,反正是冷餐会,每个人拿一个一次性托盘,在上海的同学几乎都来了,班主任周伟老师也到了,十七八个人分散在各个房间里,热闹得不得了,大家的话题主要是围绕上海要建成国际金融中心来谈,吃完了是舞会,崔钧毅突然恢复了当初做学生时的感觉,一曲又一曲,和女同学们跳了个遍,轮到最后才找张梅跳舞,张梅就有些不高兴。晚会高潮的时候,崔钧毅被同学们选为当晚的愚人王,愚人王可以吻一个自己最喜欢的女人,崔钧毅想了想,吻谁呢?周妮,他看看周妮,周妮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卢平抢过来说:“吻我吧!”崔钧毅一把推开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奔过去,吻了周妮,他的这个动作几乎是瞬间做出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看得出来,周妮也大吃一惊,卢平在边上很不自然地说:“崔,重色轻友啊!”周伟老师已经是系主任了,他找到崔钧毅,在周伟老师眼里崔钧毅是他碰到的最有数学天分的学生之一,他问崔钧毅有没有想过考他的数量经济学专业研究生,数量经济学是以现代经济学理论为基础以数量分析方法为工具,研究经济过程和管理系统变化规律的跨学专业,代表着中国经济学的未来。崔钧毅婉言谢绝了。
卢平招呼大家拍照,崔钧毅拉了周伟老师站在中间,黄平、周妮、伍平等两边站了,卢平摆好了相机,然后快速地钻进镜头,不待他站稳,快门声就响了。
一会儿黄平找到崔钧毅,问张梅到哪儿去了,崔钧毅这才发现张梅已经消失好一会儿了,他到处找,没有张梅的影子,许是她生气了,一个人先回去了,他追到楼下,才发现张梅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看到他过去,张梅起身就走。
崔钧毅追过去,干吗干吗?小孩子家,还发脾气!张梅不服气,谁是小孩子,你才是!!
回到家,客厅桌上放着一大摞时装袋,意大利波尔维斯特牌西装,还有皮鞋。张姨还没睡,看崔钧毅和张梅一起回来,关了电视道:“一个女人送来的。”
崔钧毅摸不着头脑,是邢姐?他问:“是什么人啊?长什么样?”
“我哪里知道?应该问你啊!你倒问我起来了?”
张姨一边回答一边跟着张梅进了洗手间。张梅赌着气进门,甩掉了皮鞋,大喊晦气!边摘发夹,边进了洗手间,洗手间门关上了,母女两个人在里面嘀咕,先是张姨的声音:“你个死小人!”接着是张梅的声音:“哎呀!妈——。”声调拉得老长,显然不耐烦。
崔钧毅不好再听人家母女说话,便一个人回房间睡了,好一会儿,张姨来喊,说洗手间空了,可以用了,但是,崔钧毅已经睡了,他不想爬起来梳洗,张姨以为他没有听见,推门看了一下,看他睡了,嘟囔一句“到底是外乡人,水也不用就睡觉”,掩上门。崔钧毅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也不计较张姨的嘟囔。张姨内里有善良女人的种种好处,细腻、温暖等等,都是不缺的,但是也有上海女人的坏处,骨子里怎么也不把外地人当人,在他看来,除了上海人是文明人,其他人都是野蛮人,除了上海是“城里”,其他都是乡下。
星期天,一大早,崔钧毅不愿面对张姨母女两个,老实说,他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张梅作得要命,上海女孩不好对付,还是躲着点算了,再说张姨又不乐意他和张梅相处,平时他和张姨两个人还是挺惬意的,张梅一掺和,事儿就头疼。
崔钧毅早早起来,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便来到五原路口,看老范正哭丧着脸坐在那里,原来,原来他受了黑心批发商的骗,到手的香蕉都是过熟的,香蕉皮上有黑色斑点,卖不出去。老范是中午卖盒饭,为附近工地和办公室里的小白领服务,傍晚卖水果,为下班回家路过的人服务,晚上卖大排挡,为出来消夜纳凉的服务,一天忙到晚。星期天,没有盒饭生意,就做一天水果。崔钧毅仔细看了那批香蕉,香蕉没有烂,只是皮上有斑点,因为过熟,那些香蕉还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香味,崔钧毅找来一块硬纸板,用粉笔在上面写上“马来西亚斑点西施香蕉,新品种、新口味”。他拖着范建华淮海路上,摆出广告牌,要范建华大胆提价卖,不仅不降价还提价,范建华乐了,开价三块五一斤,没想到过路的人还真认他的“马来香蕉”,没个把钟头,就卖光了。
回来的路上,范建华挑了一张20元的票子给崔钧毅,崔钧毅推开他的手,崔钧毅说:“不要。”
范建华也不硬给道:看得出来,你是穷人有富贵志,不爱小钱,将来你会有大钱。
崔钧毅心里一动,抬眼看看范建华:“算了!你也别埋汰我啦。要是我真挣了大钱,我一定带上你,让你觉得交我这个朋友没错!”
范建华认真地说:“你是少有的那种对小钱不感兴趣的‘穷人’,不容易,这是富贵像!说不定,那天我借你发财!”
崔钧毅心想,这个老范,说话没根由,自己哪里就能发大财呢!一路走,不禁心里难受起来。
张梅一早起来没看见崔钧毅,气更大了,一个人在家里洗头,她要把昨天做的发型洗掉,发型师给她头上上了太多的发胶,头发一根根支棱着,整晚上头上粘乎乎,难受。她有点后悔昨天花那个钱、那个时间去做那个不伦不类的发型。张姨和她搭话,她也不理。一个人洗完了头,出门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张姨问,她不说,弄得张姨也开心不起来了。
11点左右,周妮来找崔钧毅,张姨没好气地说:“这里没有叫崔钧毅的人。”
周妮也逗:“那这里有叫张梅的吗?”
张姨更生气了:“这里没有崔钧毅,更没有张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