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同阿菊讲了客套话,他靠近丁小开,在丁小开耳边小声说:“我走啦,你照我的话做,看来,这姑娘年纪轻,花头不会多,我明早七点钟车了大弄口等你。”丁小开点点头。阿福说:“朱小姐,你陪蒋先生。”房间里只剩下丁信诚和阿菊斜对坐着。她很稚嫩,不会应酬,低头默然。
“你今年几岁了。”他问。“十六岁”。她答。“你是怎么到上海来的?”“我是胡里胡涂来的。”“怎么胡涂法?”
阿菊不语,两只手拿着小手帕,不停地把手帕绞成旋形,松开又绞又松又绞。她一时讲不出话。只见她的眼睛里,吐出两颗晶莹的泪珠。丁信诚说:“你是不是被骗子骗卖的?你讲出来,我帮得上忙的,一定帮忙。”阿菊拿手帕抹泪说:“讲起来,我会哭得刹车不住,惹你不开心,要是让干妈晓得,会骂我打我,还是不讲好,这叫不讲不伤心,想起来真伤心,人都不想做。”她岔开话题反问说,“你做啥生意?”
丁小开随口说:“我读书。”她说:“读书人,那你是更不应该到这种地方来的,花老人家钞票,对老人家不起。”
丁小开闻话受感动地想:阿菊说话善良,言为心声,心也一定善良,可怜落进堂子。他看着她低了头的秀发,幻想着她会同老年的、中年的、青年的、干净的、有皮肤病的、传染病的、性病的男人,陪他们睡觉,小小年纪,受着不人道的蹂躏。真如旧诗所说的:“二八佳人巧样妆,洞房夜夜换新郎”,他内心为她辛酸难受。
娘姨来,她说:“小开,要不要夜点心?”小开并不饿,但记起了阿福的口授嫖课,吃夜点心是必需的,否则,相帮娘姨不开心,她们在妓院帮工供吃饭呒没工钱,靠“外快”养活家人。于是,丁小开说:“要。”他问阿菊说:“你吃啥?”阿菊说:“你吃啥,我吃啥。”他说:“还是你吃啥,我吃啥。”她说:“那么,吃面容易消化,来两碗油炸排骨面。”丁小开立即拿出三张一元票,交一张给娘姨说:“请你买面,不要找钱了。”
娘姨接钱内心高兴,两碗排骨面,四角钱,净赚六角。她走了。丁小开又拿两张一元票分开放进两个盘子。不多一会儿,娘姨用托盘端着面来了。阿菊说:“金阿姨,柜子小,盘子拿走吧。”娘姨把盘子放进托盘,她见桃酥及瓜子盘上各有一元钱。丁小开说:
“桃酥盘里的票子是小费。”(按:三等堂子,摆盘子是做个样子,只有客人看过妓女不中意,不留夜厢,不关房门,要走,妓院才凭以借口,说是“打茶会”要嫖客开盘子钱。如果嫖客留宿或上床一次,盘子钱是不用付的。丁小开是外行才既出盘子钱又出小费。)娘姨收了两注钱,立时眉开眼笑着说:“谢谢小开,阿拉服侍不周到,你客气。”她捧着托盘离去。丁小开和阿菊吃过面,娘姨来收拾碗筷。阿菊说:“金阿姨,请你打热水带‘双面纸’(细草纸)来。”
一会儿,娘姨拿来了一帖纸给阿菊,带了个红漆木盆放上地板。出去回来,她手提一铜壶热水倒进脚盆,转身出去,随手关了门。
阿菊说:“蒋先生,你起来,转过身去,不要看。”他起身面壁看墙上挂着的古装美女月份牌。
片时,阿菊净完下身说:“好了。”丁小开转身回坐。他见她已脱去旗袍,身上只穿汗衫短裤,坐在凳上洗脚,丁小开看她的脚,光滑有致。
这次娘姨进来是侍奉丁小开漱口,洗脸、洗脚。她看丁小开一派斯文,拿来的毛巾是全新的。
丁小开洗脸洗脚完毕,阿菊也洗了脸,娘姨适时地进来收拾完走了。阿菊关门,他脱衬衣长裤。她接过去挂上衣钩。黑了灯,两个人上床,侧身对卧。她抖开毛巾被,一半自盖,一半搭放他身上。沉默,他没有对她做动作。
半响,丁小开说:“现在你总可以讲被骗的经过了吧?”阿菊说:“你一定要听,我就讲。我是苏北兴化县乡下人,爹是佃户,租田耕种,祖母守寡,我妈生了四个,我是长女,爹拖着一家人,勤勤俭俭过苦日子。前年乡下发生瘟灾,我爹传染了瘟病,医不好,一天工夫,就上了西天。我爹在世,做做吃吃,呒没积蓄,人死下来,我家只好向东邻西舍族人亲戚借钱,穷人家总是帮穷人,七拼八凑,买了口薄板棺材,买不起寿衣,穿了干净的破衣裳落葬。从此,我家背上了债。家里没有男人,田呒没人种,急得团团转。幸好,我爹有个叔伯兄弟小六子,他晓得我家苦境,亲自来说,我没有钱帮你家,我帮出把力,我家租的田,就是他来帮种的。去年十月,有个穿阔气衣裳的人,到我们乡下镇上,放风说,上海有家亲开的纱厂,要用好多女工,有便宜工房住,每天做工八个钟头,每个月工钱有二十多元,交房租饭钱只要五六元。老板欢喜老实勤快的乡下人,叫我下乡来招工。消息传开,我妈听到这篇鬼话,好不相信,到镇上旅馆,找到了他,又听了他讲得头头是道、有手有脚的谎话,信以为真。我听妈回家说,他肯介绍,不过要先看看人,身体好不好,再定准。第二天,我妈就带我到旅馆让他看人,他看了我,答应帮忙。他还装模作样说,你家穷,谅你家拿铺盖出钱到上海有困难,通通我来代垫,等她拿到了第一个月工钱,再通通还我,我不想赚你钞票,只赚厂老板佣钱,后天你送人来。我妈听了,千恩万谢,我勿怕说丑当时骗子要叫我家拿出一副像样的铺盖,真还拿不出。当天我同妈回乡下,我全家好高兴。第二天,我妈请教书先生,拿纸写了我家的地址给我,让我到了上海好请人家写家信。我妈又选了几件衣裳,打了一个小包裹,到时间带我到镇上,托付给骗子,这个杀千刀,就把我骗来上海。人,越穷越有祸,如果我家有钱,爹生病,请医生看,不一定会死,我也不会让人家骗到上海来吃苦头了。”
黑暗中,丁小开听她说话变音,摸她脸,眼泪湿手。她接着说:“我上过这次当,学了一个乖,讲好听话的人,不要相信。”
丁小开说:“你姆妈给你的地址条子呢,让我来抄,抄了通知你老家。”她说:“这张地址条,早让干妈搜走了。”丁小开说:“当时被骗的就你一个?”她说:“同我一道的有六个,我最小,要是我妈晓得我在堂子里,一定会急得翘辫子(死)。唉!想想这样活着,不如死了好,死了干净,活着受罪,现世出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