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世界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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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欧洲:多元化的国际秩序(2)

第二件大事是15世纪中叶铅活字印刷术的发明,使昔日难以想象的大规模知识传播成为可能。中世纪社会靠死记硬背、手抄宗教教义或依据史诗了解历史的方式积累知识。在探险时代,不断发现的新事物需要被认识。借助印刷术,介绍新发现的著述得以流传。对新世界的探索同时还激发了人们重新发现古代世界及古代真相的兴趣,尤其关注个人的中心地位。人们越来越把理性视为说明和解释世界的客观力量,从而动摇了既有的机构,包括此前不容置疑的天主教会。

第三件大事是新教改革运动。1517年马丁·路德开启了这一改革。他在维滕贝格万圣教堂的大门上张贴了《九十五条论纲》,坚称个人可以直接与上帝建立关系,提出救赎的关键是个人良知,而不是正统教义。一些封建统治者为了加强权势,借机支持新教并强迫自己的子民改信新教,同时没收教会土地据为己有。双方都把对方视为异端。由于政治和宗教争执交织,双方之间的分歧转化为你死我活的较量。随着各国君主纷纷支持邻国国内往往是血腥的宗教争斗,国内之争与国际之争的界限颓然坍塌。新教改革运动荡除了依靠教皇和帝国“两把剑”支撑的世界秩序观。基督教世界陷入了分裂和内战。

“三十年战争”:合法性的含义是什么?

新教对教会至高无上地位的冲击影响日广,随之而来的是上百年时断时续的战争。哈布斯堡帝国和教皇试图压制对自己权威的挑战,新教徒则起而捍卫自己的新信仰。

后世所称的“三十年战争”(1618~1648)把动荡的局势推向高峰。帝国即将面临皇位传给何人的问题。波希米亚信奉天主教的国王、哈布斯堡王朝的斐迪南是最有希望的接班人。波希米亚的贵族发起了一次“政权更迭”,主动把本国皇冠——连同皇帝握有的决定性一票——拱手让给了一位信奉新教的德意志君主。这一结果意味着神圣罗马帝国不再是一个天主教体制。哈布斯堡帝国调动军队镇压波希米亚人的反叛,随后趁势镇压各地新教,继而引发了一场给中欧带来浩劫的战争。(信奉新教的君主基本上居于德意志北部,包括当时仍然无足轻重的普鲁士。天主教的中心位于德意志和奥地利的南部。)按理说,与皇帝同信天主教的其他国家的君主有义务团结一致反对新的异端邪说。然而,在统一信仰和抢占战略优势之间,不少君主选择了后者,尤其是法国。

天下大乱之时,政权巩固的国家可以利用四周邻国的乱局实现自己更大的国际目标。一些工于心计、冷酷无情的法国大臣果断地抓住了机会。法兰西王国首先改革了自己的制度。在封建制度下,权威来自一个人。国家治理反映了统治者的意志,同时统治者也受到习俗的制约,从而限制了一国在国内或国外采取行动时所能动用的资源。1624~1642年任法国首辅大臣的阿尔芒·让·迪普莱西·德·黎塞留枢机主教成为挣脱了以上束缚的首位政治家。

黎塞留深谙宫廷权术,在一个宗教纷争和旧制度摇摇欲坠的时代里游刃有余。他出生于一个小贵族家庭,是三个男孩中最小的一个。黎塞留年轻时投身军旅,一个哥哥出人意料地辞去非他家族莫属的吕宋主教一职后,黎塞留又改学神学。传说他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完成了学业,因年纪太轻无法出任教士。他于是去了罗马,亲口对教皇谎报自己的年龄,终于如愿以偿。黎塞留得到教士一职后,旋即卷入了法国王室的宫廷政治中,最初担任玛丽·德·美第奇女王的心腹谋士,之后又出任女王的头号政治对手、她的幼子国王路易十三的顾问。女王和路易十三都对黎塞留深存戒心,但两人因法国国内胡格诺派新教徒问题焦头烂额,难以割舍政治和行政才干兼备的黎塞留。这位年轻教士因调解王室成员之间的争斗被推荐给了罗马,晋升为红衣主教,居国王枢密院之首。黎塞留作为红衣主教[9]任职将近20年后,同时兼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法国首辅大臣。这位深谋远虑的天才人物提出了基于均势和强调中央集权的治国韬略和对外政策新概念。

黎塞留推行本国政策时期,也是马基雅维利论述治国方略的著述传播之时。黎塞留是否熟读过马基雅维利论述权谋的小册子不得而知,但他毫无疑问践行了马基雅维利的思想精髓。黎塞留的国际秩序观一反从前,提出国家是一个具有自身存在价值的抽象的永恒实体。国家的需求不是由统治者的个性、家族利益或追求向全世界传播宗教的目标决定的,而是由基于具体原则的国家利益决定的,即日后所谓的“国家理由”。国家理由才应该是国际关系的基本要素。

黎塞留把新生的国家作为推行治国大计的工具。他把权力集中在巴黎,组建了一支由省长或“职业管家”构成的队伍,在王国的每一个区内行使政府权力。他提高了税收效率,从根本上撼动了一直由旧贵族控制的地方政权。国王作为主权国家的象征和国家利益的代表将继续行使王权。

黎塞留没有把中欧的混乱看作起兵捍卫教会的号角,而是把它视为遏制势力强大的哈布斯堡帝国的手段。自从14世纪以来,法国的国王一直有“最虔诚的天主教国王”之称。然而这并不妨碍法国根据对国家利益的冷静考量采取行动,支持(由瑞典、普鲁士和德意志北部诸君主组成的)新教联盟。起初法国不动声色地暗地支持,之后变成公开支持。

黎塞留的举动引起大哗。指责他的人抱怨说,作为红衣主教,他对永恒的普世天主教会负有义务,言外之意是他应该加入反对北欧和中欧叛逆的新教君主的行列。黎塞留反驳道,身为一个脆弱的世俗政治实体的大臣,他同样对国家负有义务。宗教救赎或许是他个人的目标,然而作为一个政治家,他要为一个政治实体负责。而政治实体没有需要救赎的永恒灵魂。他说:“人是不朽的,人的救赎可以等到来世。但国家没有不朽一说。现在不拯救它,以后就没机会了。”

黎塞留把中欧的分裂看作政治和军事上的需要。法国面临的根本威胁是战略性的威胁,而不是形而上学或宗教意义上的威胁。一个统一的中欧会控制欧洲大陆的其余地区,因此阻止中欧走向统一符合法国的国家利益。“倘若新教徒一方被彻底打垮,奥地利王室的剑锋就会直指法国。”通过支持中欧一批小国削弱奥地利,法国实现了自己的战略目标。

黎塞留的构想历经剧烈动荡的岁月而得以延续。在长达两个半世纪的时期内,从1624年黎塞留飞黄腾达开始,到1871年俾斯麦宣布成立德意志帝国为止,保持中欧(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德国、奥地利和意大利北部)处于分裂状态始终是法国对外政策的指导方针。因为只要这一理念构成欧洲秩序的核心,法国即可称雄欧洲大陆。当这一理念不再支撑欧洲秩序时,法国的统治地位也随之坍塌。

从黎塞留的一生中可以得出三点结论。第一,成功的外交政策有一项内容不可或缺:一个基于通盘分析的长期战略观。第二,政治家需要认真分析暧昧不清而且往往相互抵触的纷杂外力,把它们引向服务于一定目标的一致方向,并通过这一过程形成长期战略观。政治家必须了解这一战略的走势及其原因。第三,一位政治家必须尽最大之可能弥合本国社会的现实与所追求目标之间的差距。循规蹈矩会导致僵滞,因此需要敢作敢为。

威斯特伐利亚和约

在当今时代,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因开创了遍及全球的一种新国际秩序观而具有特殊意义。其实当时参加和约谈判的各国代表更留意礼宾待遇和自己的地位。

待到神圣罗马帝国和它的两大对手法国和瑞典原则上同意召开一次会议时,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23年之久。又厮杀了两年后,各国代表团才终于坐下来谈判。与此同时,每一方都想方设法加强联盟并争取国内民众的支持。

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与1814~1815年维也纳会议上签署的文件或1919年的《凡尔赛和约》等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协议不同。它不是单一一次会议的结果,而且会议地点也不是政治家通常聚集一堂商讨世界秩序这类重大问题的地方。这场多方参战的战争从西班牙延伸到瑞典,与此形成鲜明对照,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却产生于在威斯特伐利亚两个小城分别做出的一系列安排。各天主教大国,包括来自神圣罗马帝国内部各国的178位代表在天主教小城明斯特会聚。新教派的大国在距离明斯特大约30英里的奥斯纳布鲁克小城齐聚,这是一座混杂了路德派教徒和天主教教徒的城镇。235位正式使节及其随从住满了两座小城中能找到的所有房间。此前没人认为这两个城市适合举办大型活动,更不要说举办欧洲列强参加的一次大会了。瑞士使节住在“一个纺织工开设的小店内,屋子里弥漫着香肠和鱼油味”。巴伐利亚代表团为自己的29位团员找到了18张床。会议没有正式的主席和调解员,也不开全会。需要开会时,与会代表前往位于两个小城之间的中立区参加临时会议,协调彼此立场,有时也在中立区内的几个小镇举行非正式的会晤。一些大国在两个小城都有代表。会议期间,欧洲各地的战事仍在继续,变化不定的军事形势影响了谈判的走向。

大多数代表带着基于战略利益的非常实际的指示出席会议。他们几乎操着同样的腔调高谈要实现“基督教世界的和平”。然而毕竟战争造成了太多流血,难以通过教义上或政治上的统一实现这一崇高的目标。各方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应该通过平衡各方利益实现和平,如果和平有望的话。

通过复杂谈判达成的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很可能是欧洲史上引用次数最多的一份外交文件,尽管事实上并没有一份载有其条款的单一条约,与会代表也从未召开过一次全会通过和约。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实际上是不同时间在不同城镇签署的三个互为补充的协议。在1648年1月签署的《明斯特和约》中,西班牙承认了荷兰共和国的独立,从而结束了与“三十年战争”交织在一起的荷兰人长达80年的反抗。1648年10月,列强分别签署了《明斯特条约》和《奥斯纳布鲁克条约》。两个条约的内容相互呼应,均含有一些关键条款。

这两份多边条约均宣称要为了“上帝的荣耀和基督教世界的安全”,“实现普天之下永久、真正和真诚的和平与友谊”。执行部分的条款与那个时代的其他文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不同,然而达成这些条款的手法却史无前例。“三十年战争”彻底打碎了天下一统或同一信仰的人团结一致的假象。尤其是法国加入了反对天主教的神圣罗马帝国阵营后,这场起源于天主教徒与新教徒之争的战争变成一场混战,各方势力不断分化组合,结成敌友关系错综复杂的联盟。和当今时代中东地区的冲突一样,交战时为了鼓舞士气、团结对敌结成的教派联盟,旋即又因为地缘利益冲突或某人膨胀的个人野心被丢弃。“三十年战争”期间,各方都有过被自己的“天然”盟友遗弃的时候。各方签署和约时都只是为了自身的利益和尊严,而不会抱有其他幻想。

由于战争期间各方毫无信义可言,加之疲于应付战事,与会代表把用于结束一场战争的实际手段转化为世界秩序的一般概念。这种说法看似自相矛盾,实则不无道理。历经战火洗礼的几十个参战方召集会议以求确保来之不易的成果。昔日尊卑分明的等级制度被悄悄地抛到了一边,代之而起的是主权国家无论强弱、无论实行何种制度都一律平等的体系。新涌现的大国,例如瑞典和荷兰共和国,得到了诸如法国和奥地利等老牌大国享受的礼遇。凡是国王,一律称为“陛下”,凡是大使,一律称为“阁下”。这一崭新的概念被推到了极致,坚持绝对平等的各国代表团想出了各自通过不同入口走进谈判会场的办法,为此需要修建很多会场入口。同时还规定各国代表团以同等速度入席,从而任何一方不至于因为坐等姗姗来迟的另一方而受辱。

威斯特伐利亚和约成了国际关系史上的一个转折点,因为它的条款不仅简单明了,而且涵盖范围广。国家,而不是帝国、王朝或宗教信仰,被确认为欧洲秩序的奠基石。和约确立了国家主权的概念,肯定了各签署国不受外来干涉选择本国制度和宗教信仰的权利。同时一些新条款确保了宗教少数派可以平安地信仰自己的宗教,不用担心被强迫皈依其他宗教。各国都希望避免欧洲大陆上再次爆发全面战争,在这一共同愿望的推动下,和约除了应付当时的紧迫需要外,一个“国际关系”体系的原则逐渐显露出轮廓。同时规定了外交往来的方式,包括向对方国家的首都派驻常任代表(当时只有威尼斯一国做到了这一点),以规范各国之间的关系,提高促进和平的技巧。各方还设想今后依照威斯特伐利亚模式召开会议或举行磋商,以求争端走向冲突之前就得到解决。胡果·格劳秀斯等游走各国的学者兼谋士在交战期间制定的国际法,现在成为一个内涵不断扩大、被普遍接受的理论体系,旨在促进以威斯特伐利亚各项条约为核心的和谐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