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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曹靖华家书(1)

致父亲

父亲大人膝下:

土地改革具体说来是为全人类打算,将来人人都要同样劳动,衣食日用同样没有差别,一律平等,实际上是扫除贫富阶级,没有富翁之威严尊荣与穷人之奴隶牛马苦痛,这是真正人道,是天之经,地之义。可是,要知道,过去享惯自在福的,不劳动,将来不但得不到安乐,而且无衣无食,饥寒交迫,这原是已往饥食饱游,不事劳动,猪一般的生活所造下的罪孽。至于站在神圣席上,关于劳动的,得到一点田产,越做越起劲,那么不久将来,前者的富家郎,都变成穷猴混鬼,而穷措大都成了富家翁,像这样的天翻地覆似的,并关乎天命,不关乎运气,而完全系乎人事与人力,我们为革命苦斗数十年,任何牺牲在所不计,儿自幼不但不作法外要求,而且从不曾有半分法外想。主义是自己的生活,自己生办法,苦心苦力,惨澹经营,所以曾向家人说过,中央政府要人指令颁发救济,儿一并辞却谢绝,不接受。故乡解放后,儿屡次致函吾弟,令其千万勿作特殊要求,身为人民表率,拥护新政策,帮助推行宣传,大人一生受尽清苦,六十余年,笔耕舌佃,省吃俭用。阿母在家负担家务,内外兼营,费尽心血,以至身体善病,中年物故。所置星星点点田地,那全是大人及我先母滴滴血液汗液化身变成的。大人一生怀抱,完全只在大我,不计小我,既为全国四万万七千五百万男女同胞为人生观,当然睹此均产,以为莫大之慰快。大人一生,受人所不能受不曾受的险阻艰难,现年八旬有奇,休息得啦!望出来吧!真能出来,儿心境好,无远忧,对于革命多作出一点成绩,此成绩与物质价值对比较量,相信难以言喻。因为社会人类所得到的利益影响,非物质所堪拟,不能以物类计也。这算盘应该懂,应该作到,懂就该行,懂而不行,就是不懂。

父亲,我对于你老人家的生活是常常萦注,时时在念的。每逢寄点东西,都是想尽方法,用最简便、最稳当、最可靠的方法办去。但是结果不能回回如愿以偿,心殊难安。这就是年来坚请二位大人外出的主因。一出来任何问题均解决,而且也可不至于叫吾弟负担二大人的日用。还是请大人出来。何君可能寒假来京。来时请他到山代送大人来京。你们两老人家出来,不但不是我们的烦难,且是我们的幸福。因为可以安心,不至分心,从此集中心力于学问、事业,为人民多服些务。年来因学校及各方面事务过忙,所以译作很少。现正在为百龄校一部比较《旅伴》还大的书(书名《初欢》),她在译,我在校。大约半年多可告成。

吾弟望努力咬紧牙关,改造,切实改造旧我,作一个新人。糊涂半生,一旦翻然痛改,并不迟。今天(不但今天,自古如是)不能依赖任何人,要靠自己。脾气、性情都要从头尽行改造。对人和气,不得开罪,与好人并革命分子接近,向他们学习。只关门过光景不够,更重要的要得合群(合革命之群,合好人之群,即与进步人来往),要得入社会,要得与新政权靠拢、联系,打成一片,千万不可独立。这是日下为人必要的原则。在人民政权下作隐士,是反人民的,是走入绝路。是千万不行的。勤俭刻苦,还要和进步社会来往,这样才不致跳到坑里。望教育他,帮助他改造。

敬祝福安。

儿上

五〇、六

【评析】

曹靖华这封家书的最大特点,是在与父亲面对面交谈似的“笔谈”中,从当时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谈起,着重说明不论穷富,均一切所得皆应为劳动,不应为此担忧,而且应当颐养天年。到这时,方劝说父母进京休养,并着重指明这不仅不会给儿子增添负担,反而可以使儿子可以安心,不至分心,从此集中心力于学问、事业,为人民服些务,这种由远及近、由面及点的“劝说”方式,体现出曹靖华的一片拳拳孝子之心。

曹靖华小传

曹靖华(1897—1987),原名曹联亚,河南卢氏五里川路沟口村人,中国翻译家、散文家、教育家,北京大学教授。

年在开封省立第二中学求学时,投身于五四运动。1920年在上海外国语学社学俄文,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并被派往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1921年底回国,在北京大学旁听,与许钦文、柔石、胡也频等租住北大沙滩附近。1924年加入文学研究会。1927年4月,重赴苏联,先后在莫斯科东方大学、列宁格勒东方语言学院任教。1933年回国,在大学任教并从事文学翻译工作。1939年去重庆,任中苏文化协会常务理事,主编《苏联文学丛书》。1948年应聘赴北平清华大学任教。195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中国文联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顾问,中国苏联文学研究会名誉会长,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顾问等职。1959年—1964年,任《世界文学》主编。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先后担任第五、六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文联委员、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顾问、鲁迅博物馆顾问、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名誉理事、中国外国文学会顾问、中国苏联文学研究会名誉会长等职。1987年获苏联列宁格勒大学荣誉博士学位。同年8月,获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授予各国人民友谊勋章。

他的第一部译作是契诃夫的独幕剧《蠢货》,经瞿秋白推荐,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此后陆续翻译近30种苏联文学作品。60年代后,还写了许多散文。

曹靖华与鲁迅

年年底,当时在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任教的曹靖华,专程赴上海探望鲁迅。在带给鲁迅的礼物中,除了几盒北京特产外,还有一口袋黄灿灿的小米。小米味香可口,营养丰富,在曹靖华的故乡,当时人们把它当做细粮,平时舍不得吃,多给病人或产妇食用,算是高级保健品了。

两位亲密朋友见面,十分兴奋。当鲁迅见到曹靖华带来的小米时,不禁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小米?”曹靖华笑着说:“我从《两地书》上看到的。”鲁迅非常感激朋友的诚挚情怀,就把这些小米分送给茅盾和友人内山完造、其三弟周建人。

曹靖华回北京后不久,闻知鲁迅由于工作和写作过度劳累,身体日渐虚弱,后来竟生病卧床。曹靖华十分着急,除多次写信给鲁迅叮嘱他要保重身体外,还想方设法寻找滋补食品寄给鲁迅。

曹靖华首先想到的是家乡的特产红枣和猴头。“枣不但味美、营养丰富”,而且“有开胃、健脾、润肺、补肝、益气、壮神及其他医疗作用”。而产于其家乡的“灵宝大枣”更有“枣王”之美誉,“它皮薄、肉厚、果大、核小、汁多、味甜、清香可口”。而“营养丰富,色美味香”、“连模样儿也极逗人爱”的猴头,则是地道的珍贵补品。尽管当时曹靖华家乡不通汽车,交通极为不便,但他仍然想办法多次给鲁迅寄(或捎)去红枣、猴头和小米。

鲁迅对曹靖华千里之外寄去的食品既高兴又感激,他收到寄赠后复信说:“红枣极佳,为南中所无法购及,羊肚亦作汤吃过,甚鲜。猴头闻似未闻,诚为珍品,拟俟有客时食之。”

对于病中的鲁迅来说,这些珍贵的食品,给他在精神上是多么大的慰藉啊!

忆当年,穿着细事且莫等闲看!

曹靖华

幼年读书,遇“服之不衷,身之灾也”,曾想:衣所以蔽体,御寒而已,怎么穿得不当,还足招祸?遇孔丘“微服而过宋”,曾想:像所谓“万世师表”那样方正、古板,道貌岸然连走路都“行不由径”,吃饭也“割不正不食”,一旦人要杀他,为了避免人注意,怎么还把平常的衣服都换了逃走呢?此外还遇到许多有关穿着的话,当年都不求甚解,终以不了了之。

辛亥革命初年,我满身“土气”,第一次从万山丛中出来,到一百里远的县城考高小。有位年纪比我约大两倍的同乡说:“进城考洋学堂,也该换一身像样的衣服,怎么就穿这一身来了。”

我毫不知天高地厚,一片憨直野气,土铳一样,这么铳了一句:“考学问,又不是考衣服!”

这一铳非同小可,把对方的眼睛铳得又大又圆。他连声说:“了不起!了不起!言之有理!有理!”

我当时不辨这是挖苦,还是正语。不求甚解,仍以不了了之。

总之,书是书,我是我。不识不知,书本于我何有哉!

“五四”风暴中,作为一个北方省城的中学生,到上海参加第一次全国学生代表会议。这宛如一枚刚出土的土豆,猛然落入金光耀目的十里洋场。“土气”之重,和当年从深山落入县城的情况比来,真有天渊之别了。

如此“土气”的穿着,加之满口土腔,甚至问路,十九都遭到白眼。举目所至,多为红红绿绿,油头粉面。不快之感,油然而起。碰壁之余,别有一番从所未尝的涩味在心头。我咀嚼,回味……后来读到鲁迅先生有关文章时,才恍然悟到:甚矣,穿着亦大有文章也!

鲁迅先生在《上海的少女》一文中,曾说过这样一段话:“在上海生活,穿时髦衣服的比土气的便宜。如果一身旧衣服,公共电车的车掌会不照你的话停车,公园看守会格外认真地检查入门券,大宅子或大客寓的门丁会不许你走正门。所以,有些人宁可居斗室,喂臭虫,一条洋服裤子却每晚必须压在枕头下,使两面裤脚上的折痕天天有棱角。”

啊,原来如此。不过这只是一个方面。还有鲁迅先生尚未行之于文字的,这姑且放下不表。

且说当年北京,我总觉有所不同。尽管岁月飞逝,人事沧桑,而阴丹士林一类的蓝大褂“江山”,总稳如磐石。男女老幼,富贵贫贱,无不甘为“顺民”。春夏秋冬,时序更迭,蓝大褂却总与其主人形影相随也。溽暑盛夏,儒雅之士,倘嫌它厚,改换纺绸、夏布之类的料子而已。但其实,那也不见得真穿,出门时,多半搭在肘弯上作样子,表示礼貌罢了。短促的酷暑一过,又一元复始了。其他季节,不管“内容”如何随寒暖而变化:由夹而棉,或由棉而皮;也不管怎样“锦绣其内”,外面却总罩着一件“永恒的”蓝大褂。实在说,蓝大褂在长衣中也确有可取之处:价廉、朴素、耐脏、经磨,宜于御风沙……对终日在粉笔末的尘雾中周旋的穷教书匠说来,更觉相宜;这不仅使他雪人似的一出教室,轻轻一掸,便故我依然,且在一些富裕的同类和学子面前,代他遮掩了几许寒酸,使他厕身“士林”,满可无介于怀了。

不仅此也。在豺狼逞霸,猎犬四出的当年,据说蓝大褂的更大功能,在于它的“鱼目混珠”。但其实也不尽然。同样托庇于蓝大褂之下,而竟不知所终者,实大有人在!不过同其他穿着相比,蓝大褂毕竟“吉祥”得多了。虽然这是无可奈何中的聊以自慰的偏见而已。

某年秋夜,一个朋友把我从天津送到北平。另一个朋友相见之下,惊慌地说:

“呀,洋马褂!不行,换掉——换掉!”

我窘态万状,无言以对。殊不知我失掉“民族形式”的装备也久矣。他忽然若有所悟地转身到卧房里取了一件蓝大褂,给我换上,就讲起北平的“穿衣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