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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曹禺家书(2)

曹禺对于焦菊隐和赵起扬的尊重,以及他们之间的相互信赖和支持,是北京人艺成功的保证。曹禺每提到他们,就由衷地称赞。曹禺对于总导演焦菊隐的信赖、尊重和合作,可以说是一个剧院院长同总导演关系的杰出榜样。他对于焦菊隐艺术实践和艺术创造给予最大的支持和鼓励,当焦菊隐导演《虎符》进行话剧民族化的试验时,曹禺给予充分的肯定。曹禺在观看了《虎符》一至四幕连排后,在座谈会上就指出:“感觉是戏,调子舒坦,很有可为。最重要的是试验接受民族传统,这是一条新路子。这种做法是现实主义精神与民族传统相融合。”

曹禺提出:我们要经过努力,逐步积累保留剧目,“一个名符其实的剧院应该有自己的一批保留剧目”,要逐步实现总导演制,“总导演是全院艺术创造的总负责人”。要争取在5年内培养出一批有独立工作能力的导演,一批名符其实的演员,要使一批舞台工作人员成为真正的艺术工作者。他要求行政干部要熟悉业务,懂得艺术,懂得如何为艺术创作服务,行政人员是管理人员,所以要随时“下车间”,要在5年内建立起科学的管理制度。

令人感动的是曹禺先生同剧院艺术家的关系,他从来没有领导的架子,总是把艺术家作为自己的朋友,关系十分融洽而充满友谊的。他热爱这些朋友,北京人艺的艺术家也对曹禺充满敬爱之情。

曹禺对剧院倾注了毕生的心血。从剧院的大政方针,到剧院具体的规章制度,他都给予关心。譬如对于剧院艺术资料的收集和保存,他都有过十分中肯的要求。建院之初,曹禺作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剧场建设委员会的主任委员,不仅极力主张建起自己的剧场,而且把资料工作也作为剧院艺术建设的一项重要内容,要求必须设专人认真收集整理和保管资料。曹禺指出:如演员的日记,体验生活、创造角色的记录,导演的讲话提示等等,都要收集起来。

曹禺说:我是爱北京人艺的。一句话,道出了他对北京人艺的全部的感情。有人说,曹禺先生是为戏剧而生,生来就是为戏剧的。他把北京人艺视为自己的艺术生命。

曹禺作品精选

南风曲

序歌

朝阳溶化了湿雾弥漫,远山映出紫绿参半/滟滟的流波灌溉原野田禾,温旭的日光笼射屋顶林巅。

这时轻飓飘荡在深林里,透过密密的叶隙射进条条阳辉/树荫下茵茵的丛草托了阳光的斑点,阳光的斑点在丛草梢头簸荡翻飞/粗胖的村童斜倚草屋独坐,一窝恶犬争着,舐吸撇成八字的黑腿/他粗糙的厚手无意地玩弄墙旁小草,远瞭着林外无际的田禾,眼神儿随着绿波伏起来回/啊,这林中的草香是这般迷人,揭面露出浅笑微微/他觉得腹内是这样饱满,然而还似少,少了一件什么要去寻追/怎么,满心蓄藏着轻快与甘适,心窍里总有些说不出的昏昧/今朝啊,今朝的林野,是这般静默,恰似一湾溶溶的流波/风习习,草莎莎,倦了的林儿是这般静默,真奇怪偏偏心儿像小鹿似的奔跃/村童低着头沉思,曲膝支着扶腮的臂膊/微动的林巅,静息的云峦,绿野是这般酣适沉默,呆笨的村童昏昏地坐。

南风起了,南风吹/南风摇动静息的密叶,草上的闪光波澜迂回/顽嬉的柳絮打着草儿狂奔,草梢的银浪却追着团絮飓飞/南风起了,南风吹/风儿送来一片湿土的香味,习习,吹/风儿是这样新鲜/习习,吹/沉思的村童渐渐歪首熟睡/南风吹,静静悄悄,只有一个卧犬偶尔戏吠/其余的滚地跳扑,他们时而四爪仰天,时而挨倚这睡人儿的脚背/南风吹,静静悄悄,林鸟在绿荫里倦睡;南风吹,静静悄悄,蜻蜒儿贴着水面低飞/南风吹南风吹/吹得睡灵儿出了躯窍,吹得睡灵儿瓢飘摇摇/飘呀飘,摇呀摇/飞过林际,飘进溪水/凉飓拂着鳞鳞的波,轻飘的灵儿随着涡漩转徊/轻轻地飞,静静地飞/轻轻地,静静地,睡魂儿是这般迷醉!

飘入阴影,飞入阳光,荡进一片池水灏濒/石阶上跑着娴静的女儿在洗捣/柳条轻拂她纷披的长发,圆白的手腕在拧绞/青菌映衬雪白的裸足,唇边谩歌抑扬的村调/“啊!这娃娃是我在那里见过,”/村童的心灵不自主地飘渺/“这般柔媚,这般美貌!”/他一步一步移近洗衣的石,惧、喜、狂、羞,噤住他的口舌悄悄/微弯的躯干倒映入池塘,圆壮的肩胸留画水上/波头映着一副清晰的轮廓,波面上却找不出眼鼻的模样/啊,微漪中模糊地,闪动着一对笑涡,一对笑涡,是这般圆活,——啊,圆活/真像亮滑的水泡,恍惚在秋雨滂沱/简柔的歌声乘风飘荡,她低哼着迷人的村歌/圆白的水臂重重地搓捣,洗水滴入池塘变成纤巧的水涡/她一捣一团淋漓的衣裳,一捣一团的衣裳,这便奏着歌调的节拍:当,当!——当当/当,当!——当当/一击一闪圆白的手膀,当当,无定的灵魂,圆白的手膀,当当,迷失了——梦乡,手膀??梦乡,手膀??

他揉揉矇眬的睡眼,抹去嘴角的口浆/他是这般迷离,闪耀的黑眼疑虑向天边遥望/当,当,当当/怎样依然留在耳旁/啊?当,当,当当,原是半山禅寺的钟响/当,当当,当/幻梦还是虚茫/当,当当,当/暗影儿终是恍恍/愁闷锁着深黑的粗眉,他无端地痴立呆想/当啷,当啷/蓦地他拿起草鞭,乱抽吠犬呼吼;当啷,当啷/少刻他又凝视溪水,默默地低头/村童似这般颠狂,追到田野,像是时候,像是希望/果然,南风送来一片隐约的音声,断断续续,在田野间回还,飘荡/“来啊同花来恍恍/不久啊残花土冈/从此永不随花去且停留且停留让花去,飘飘,恍恍不久啊不久啊残花土冈,残花土冈?”/暮色里钟声土庙的依稀,——啊,当啷!当啷!当/啊?残花啊?土冈?残花?土冈?——当,当啷,当,当,当!

(原载《南开双周》第1卷第4期,1928年5月14日)

雪松

天气好极了。

这些日子天上忽风忽雨,继而沉闷阴霾的面孔一直不散,我的周围的人总是不声不响,仿佛要为我办最后的告别。我回忆我这一辈子,都感染这种阴郁的调子。

其实,我这个人是极为欢乐的,我笑起来总是开怀畅笑,有时一连串讲起往事,也是找最愉快的事情讲。因为痛苦煎熬的感觉太重了,扣住全身,像一口巨钟,我吐不出一口气来,我真要纵身举起这口钟,再不能惶惑下去,沉闷下去。

像在梦中,我突然有了挟东山、超北海的力量,一蹬一抬,就把这不能用数量计算的沉重的巨钟抛在大海洋里。比任何霹雳都震耳的一声巨响,激起的浪涛,像千百条鲸鱼喷出的冲天水柱那样光亮、辉煌、灿烂。自从盘古开天地,哪一个能见过如此使人震惧,使人生出无限希望、无限光明的境界啊!一切先知在混沌世界中说出的什么极乐世界不正是如此么?

我惊醒了。睁开眼,窗外满是阳光,仿佛梦里治好我的病,我周身清爽。

卧了三年,吃药、打针,一天多少次,有人说这是不能治好的病。然而我却好了。我告诉我的老伴:一定要起来,天气好极了,阳光洒满了世界。

她推我出了楼,我感觉我不是坐在轮椅上,而是轻捷、美妙地步出这个楼。我想笑,甚至想笑出声来。我沐浴在阳光里。

我坐在雪松下一条长长的旧条凳上。雪松铺满了一层层白雪,细细的松针,洒满了雪珠。亮光在松针上颤抖。一阵细细的凉风吹来,落在我颈上是凉凉的雪粒。我多么喜爱这洁净纯朴的白雪。雪化开我的郁热,散发我的沉闷。我忘记了三年来的病痛,我要在雪地上走出我的脚印。我要用我心头的热来偎暖那些已经逝去的朋友们,使我心痛的亲人们,难道白天我也在做梦吗?

静极了,远远有两个孩子跳跃着走出院门,后面跟着一个母亲似的女人。

我的老伴默默凝视她们。远处有铁锤砸下木桩的声音,清脆、响亮。

眼前有一朵花,这自然不是老伴,因为她同我一样都上了年纪了。这朵花是美的,真美,一点也不假。它亭亭玉立,细看看,不是孤单单的一个,而是六七朵,每朵五瓣,浓紫色的花心,花瓣渐渐化淡,成为青莲色的了。

它微微摇漾,使人心醉。它不香,却很好看,很经看。这花是老伴从泥土地里挖来,放在走廊的花盆里,为了陪伴我,也为了陪伴她。

它深入我的心,以朴实美丽的魂魄,浮动在我眼前。就是它,我知道它的本性,不俟凋落又一朵新花开出来。它花开长达六七个月,几乎经常地这样怒放,不吝惜自己的色彩。它在土地上大片大片地生长着。她有个名儿,叫“玻璃翠”。

我在雪松下面揣摩这个花,希望想出一个更美或有点曲折、有点雅气的名字。想了多时,什么名字都不如它原来的名儿“玻璃翠”好。我才明白,我是多么俗气。这“玻璃翠”是那么潇洒、自得,对任何欺凌,任何风吹雨打都不伯,带着多深沉的土性儿啊!

这平凡而又神仙般的花,却使我想起“爱丽儿”(Ariel),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中,那个缥缈的精灵,压在松树的裂缝里熬过十二年痛苦的岁月,被老人普罗斯彼罗(Prospero)解脱出来。这个温柔善良的精灵,无所不能,滚火,降水,腾云驾雾,凡是老主人的吩咐她立刻办到。刹那间使暴风雨中的海船猛然烧起弥天大火,船上的人们落在汹涌的波涛里呼号救命。可一眨眼她却把王子、篡位者、水手们吹灰似地全搬到岛上。衣服不沾一滴水,比往日更新更整洁,个个都在柔软的沙滩上香香地睡着了。她来去无影,一呼便至,一动便成,为善良的老主人解决了恩怨,为老主人的小女儿米兰达(Miranda)安排婚姻。

我认为莎士比亚笔下的精灵们,以爱丽儿最可爱,最像人。爱丽儿为主人效忠,施展百般千般的能耐,待功德圆满,她向主人要求,实现以前立下的诺言——恢复她原来的自己。老人慨然应允。爱丽儿重新回到她自己的天地。这与我们的孙悟空大不一样,他保唐三藏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到了西天,后来在一片慈祥、圣洁的氰氢里,他成了正果,被封为“斗战胜佛”,慈眉善目地坐在那里,不再想花果山,不再想原来的猴身。这与爱丽儿的终身的向往,就不同了。

我坐在雪松下长凳上沉思。

雪松,据说是在喜马拉雅山高在三千公尺的云雾中生长,那里是一片白茫茫的森林;移植到这里依然生气旺盛,冬耐寒,夏耐热。在酷暑中,这里的雪松遮挡逼人的火热,铺下一片阴凉。我就在它的树荫下,享受绿色的安宁,思绪静静流动。

在这三年的病痛里,我回忆起平生所遇见的许多人,这些人我与老伴儿谈起来,有时不禁很难过。他们就像眼前的雪松一样,或者说,他们就是雪松。这雪松,劲直高昂,不屈不狂,经得住世情的冷热,平实而奋发,充溢不懈不止的生命。

雪松,是我在梦寐中不能忘记的精诚。

写到这里,我收到巴金的复信,他说:我只有继续写作,工作使我疲劳,但也使我精神振奋。我一天就靠动脑筋才活下去。我不曾做到完全搁笔,就得讲真话,还要写文章,而且还要得罪人。小林夫妇和他们的女儿这次都见到你,还给我带来你的近照。他们说你身体好多了。

我羡慕他们,你和他们谈得多高兴。小林要你为《收获》写篇短文,我看你一定办得到。

几百字到两千字,都可以,分几天写,不必放在心上,也不要勉强,更不要紧张。文章能写成,可以加强你的信心。

你说得多实在啊,我的老哥哥!你又在推动我,激励我,又体贴我,我管不住地流下眼泪。

清晨小林从上海打来电话:“万叔叔你的稿子写了吗?能不能国庆前发稿?”

我终于写了这篇东西,散文么?随笔么?都不大像。我给老伴看,她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拍起手来,笑着说:“多年不见你拿笔了,居然这么快写出这篇文章来。”她急急忙忙地找出信封、邮票,她是个急性子的人。“就发了吧?”她仿佛觉得这不是文章,是个小小的生命,“哎呀,连个名儿还没给他起呢!”

“就叫他雪松吧。”我说。

一九九一年九月二十八日于北京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