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风云准噶尔1:西域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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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闻鸡起舞(2)

孩子哪里知道,他爹疼他妈只嫌疼不够,哪会因为摔碎一口木盆打她。这一点,双杏也透亮透亮地明白。她是在可惜,她是在自责,更多的是这口木盆来之不易,是汉子挤时间抽工夫,一滴汗一滴汗造出来的。瞅着木盆的碎片,她亲眼所见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孝先从老远的地方运回一截粗粗的白杨木,从牛车上滚下来后,双杏张开双臂,竟没能围得住。起初,双杏并不明白做什么,见孝先一人拉锯太吃力,便凑上去帮忙。孝先劝她回去做女人的事,她不肯,明明是两人干的事,叫孝先一人干,她不忍心,也不甘心。

孝先了解女人的脾性,只好让着她,趁着劲儿一起干。两口子对坐在那里,双方用脚蹬着圆木,你拉他送,她送你拉,一来一往,几十个回合,拉得女人气喘吁吁,脸红汗流,不得已叫了声:“五哥,缓一缓吧!”

孝先虽想独自拉,可又顾忌女人尴尬,只好放手歇息。双杏一边歇息,一边思谋着,他一人是怎样从树上锯下来的?而且锯了两头,不可思议。

正在这时,老二来了,说:“妈,我哥管不住了,两个弟弟直哭。”

孝先借机顺水推舟,说:

“快回去吧,娃娃该喂奶了。”

“那你一人咋弄?缓好了再干。啊!”女人说着,也就趁坡下驴地走了。

吃晚饭时,孝先笑呵呵地滚回一短截圆木,平放在屋里,稳如盘石。孩子们又是坐又是站,老二还甜甜地说:“能当桌子吃饭哩。”仅这一道工序容易吗?

吃过晚饭,双杏盘腿在炕上纳鞋底,孝先在地上干他的营生。

孩子们看新鲜,凑热闹,一阵子便都睡了。夫妻俩照着一盏清油灯,你陪她,她伴你。你瞅着她一针一线一个针眼一个针眼地纳,她瞅着你一凿一凿一块块地剜。不知不觉,孩子们困得睡熟了,女人的鞋底纳出了一只,男人的圆木墩上面,圆圆地剜下去二寸多深,像似一木臼的雏型。

“睡吧,五哥,不要贪多,明天还要干活儿哩。”女人关切地敦促男人休息,自个儿也把活计放进布篮里收拾起来。汉子伸了个懒腰,才洗理上炕睡觉。

就这样你陪我伴,熬了八九个晚上,一口木盆的样子总算亮出来了。孩子们叽叽喳喳,才明白是咋回事儿。孝先也随之微笑了。

吃力的粗活结束了,盆的形状显出来了;费心的细活才开始。

要把盆修理得像模像样,那还不是一朝一夕的小工夫。一会儿凿子起,一会儿铲刀铲,起了铲,铲了起,蛮劲儿使不上,憋得人直冒汗。

修理了再修理,直到用手挨齐摸遍,不扎手,不蹭手,光滑为止,又耗费了五六个夜晚,孝先才算遂心如愿。孩子们一听说是给他们洗澡用的,高兴得直拍手。老大坐进来,老二不服气,也站进来,老三老四也跃跃欲试。夫妻俩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乐在脸上,品味着天伦之乐。

“还没完哩。”孝先笑着拍了下老二的屁股道。老大听说立刻出了盆。老二还赖在盆里不动,直等他爹抱上炕去。

孝先又熬上了,修整盆的外型,又是刨又是铲,又是起,又是磨,两眼相在盆上,就照着那么点小灯花,一走眼,右手的铲刀逛过来,左手虽挪得快,小拇指还是被划破了。直慌得女人连滚带爬下了炕,呼呼哧哧地找来了刀创药,又是涂药粉,又是包扎。眼望快成功了,只好停顿下来,真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五哥,手都这样了,明日你缓一天吧。”女人央求着。

“明天再说吧,不是包好了吗?”

第二天,孝先照例早起,去干他永远也干不完的活儿。女人心疼地拉也拉不住,只有无可奈何。

双杏越想越懊恼。自个儿暗暗咒骂自己:

“五哥,对不住!我太莽撞了,太性急了,为啥不用小盆子一盆一盆地端呢?为啥图省事捡方便呢?你多少个夜晚熬出来的新盆,叫我这么一摔,就碎成了木片,我真笨!”

孩子们见妈空前地难过,不知如何是好,也呜呜地哭了起来。

“咋啦?娃他妈。”双杏只顾难过,竟不知男人来到面前。双杏不好意思地仍旧低着头,看也不敢看男人。

“妈给我们洗了澡,倒水没端好,把盆摔烂了。”老二揉着眼睛,哭着,吭吭巴巴地说。

孝先听老二这么一说,赶紧弯下身子温和地边察看边问:“脚砸坏没有?唉,肚子里的娃伤着没有?”

“没有。”女人抡摆着身子,不好意思地回答。

“没事!不就摔烂了个盆吗?只要人没伤着,肚子里的娃没伤着,小菜一碟,叼工夫再造,啊。”孝先尽量用话宽慰女人,言语声气连一点责难惋惜都没有。

“呜呜呜……”女人听了男人的一番安慰话,反倒失声痛哭起来。

孝先还是头一次见女人哭。安慰也不行,责怪更不该,她有什么错儿?给孩子洗澡是正经事,端大盆倒水多危险,有什么值得责怪?左思右想,使孝先犯了难,他只好说:

“你不该心急,应该放下等我回来倒。要爱惜自个儿身子。”

女人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说:

“人家做错了事,你不打,也不骂,还尽说宽心话,这比打比骂还叫人难受。”孝先愣在那儿没有了主意,真是豆腐掉在灰里头,拍不得,也吹不得。殊不知,双杏本来就自责自咒,不可解脱,加之爱屋及乌,出于太疼爱丈夫之故,对自个儿毁了丈夫辛辛苦苦的血汗成果甚是懊悔。如果听到的是丈夫的呵斥,她倒觉得是一种应有的补偿和惩罚,心理上或许轻松好多;现在听到的尽是丈夫大度的体谅和诚挚的宽慰,越发觉得愧疚难当。那损失远远不止一口新木盆,她是把丈夫疼爱妻儿的心血给毁了。再者,听了丈夫一席宽心话,她由不得联想起自己的父亲,如果换了一个人,是她父亲,还不知是薅头发垫脚心哩,或是遍体鳞伤哩。这样一想一比,就越感到丈夫是她刻骨铭心的至亲至爱,越发激动伤心,她顾不得做妈妈的体面了,孩子似的哭个不停,并且喃喃自责:“我是败家子,我是败家子,对不住啊!五哥。”

“有啥对不住?败了啥家!一摔就烂,证明它不牢实,岁岁平安,有啥可败的!啊,进屋吃包子吧,怕是凉了,娃娃都饿了。”经孝先这么一劝说,女人的哭声止住了。孝先做父亲了,不比往常,若不是孩子在场,他就索性抱女人进屋。现今只好挽起女人,拍掉她屁股上的尘土,扶她坐在炕上。孝先拿来手巾,给女人擦了把脸,端出还冒几丝热气的包子,招呼女人孩子吃。

女人乏乏地说:

“你们先吃吧,我没心思。”便躺下身子不吭气。

孝先不好勉强,任其躺着。他吃过后,给灶里加了把火,轻轻地走到炕边,体贴备至地说:

“又热上了,缓一缓起来吃了吧,别伤了身子啊,没事,我走了。”

双杏哭了一场,睡了一阵,那烦心懊悔的闷气反倒排放了许多。她还有做不完的家务事,哪能睡着?何况偏午时分,肚子也饥肠辘辘。那双胞胎兄弟俩争先恐后地爬上炕来,揭开她的衣襟又要吃奶了。

“去,包子吃哪儿去了,老娘的肠子还闹别扭哩。”女人说着,推开孩子下了炕,从笼里取了三个热包子,母子仨一人一个,吃了起来。

孝先回家吃晚饭时,见女人气色好了许多,才放下心来。他没心思加班干那些零碎活,想插手帮女人尽快做了锅灶上的事儿,好早点休息,安慰安慰女人,结果被女人好心地推在一边。孩子们望着,嘿嘿地发笑。

双杏见汉子今晚不加班,自己也没心思做针线,就招呼孩子们早早睡觉,两口子也上炕睡了。这是入夏以来,破天荒的一次睡早觉。可谁也没睡着,翻来复去想心思。孩子们没热闹可凑,一会儿就熟睡过去。孝先试探地搂了下女人,女人没有反感的表示,他边用手抚摸着女人边说:

“一口木盆,犯不着想那个心思,啊,别伤了身子动了胎气。”

女人也给汉子说宽心话:

“没事。就是因为想起肚子里的娃,左手一松,右手一滑,才做出蠢事。”

“那就好。哭也很伤神,很累人的,睡吧,啊!”各自无话,睡了一阵,谁也没睡着。

女人捣了汉子一下,说:

“今晚你咋这么安生?”

“不是让你好好缓一缓身子,养养精神嘛。踏踏实实地睡吧,啊。”孝先宽慰女人的同时,更多考虑的是如何排解女人自生的愤懑和懊恼,使她改善一下心态,活得无忧无虑,过得活泼自在。那他会有什么新招儿呢?

三、秋千凌空

农历七月十五这天,天气晴好,孝先吃过午饭没急着去干活儿。稍歇片刻,女人锅灶上的活儿也结束了,掉过身来见汉子仍在炕上躺着,奇怪地问:

“今天太阳咋从西边出来了!还知道歇晌?”

孝先一个鲤鱼打挺,瞬息站在女人面前。

女人关爱地说:

“刚吃过饭,不怕挣了肠子。”

“嗳,你知道我今天为啥不去干活吗?”汉子故意问。

“还不是去给先人烧纸。唉,不对。往年也不曾因烧纸就停了干活呀,都是下午早点收工才去的。你到底为啥?还学说书人卖个关子。”女人颇费思索地道。

“我要带你母子五个去个地方,好好乐一乐。”孝先兴致勃勃地道。

“快说,到啥地方?有啥好玩的?”女人兴趣陡增地追问。

“跟我走吧,保你满意,准叫你开心!”孝先说着领上老三,女人领上老四,老大老二紧跟其后,绕过住房,进了场院,啊!一架秋千出现在眼前,大大地出乎双杏意料之中。

“秋千!五哥,你啥时节造的?连个声气都不吭。”说着像个孩子似的抱起老四快步如飞地赶了过去。殊不知,孝先为了逗女人一乐,散去摔盆的懊恼和闷气,为渐渐长大渐渐增多的孩子们创造一个玩耍娱乐的玩艺儿,颇费了一番心思。他每天抽空儿干一点,两个三脚架竖起来了,一个早晨的工夫,把横梁担上,用铁包头加固好,早做好的皮绳一吊,嘿,秋千成了!这不,女人果然非常开心。孝先咧着嘴只是笑,像吃了蜜似的。事实证明,他做的这一切是值得的,首先博得了女人的欢心,你看她,活泼得像个孩子,脸像绽开的芙蓉,好俊哟!

双杏抚弄着秋千,喜不自禁地对汉子说:

“你咋知道我好打秋千?五哥怪会哄弄人的。”

“你娘家后院不是有秋千架吗?”

“你真是个有心人!有秋千架不一定好打秋千。你不知道,那秋千架是我达我妈年轻时用过的。后来,只有妈陪我打秋千。说实在的,快六年没沾秋千板了,我得试试。”说着她把孩子交给汉子。

孝先拉孩子们站在旁边观看。

双杏抓牢秋千板两端的皮绳,噌地跳上秋千板,喊着:“前面后面别过来,我荡啦!”只见她左脚着地,将秋千板尽量拉后,然后左脚猛地提上秋千板,随着秋千摆向前方,身子往下一挫,两腿弯曲,向上仰时,双腿挺直,身子也随之挺立;秋千摆向后方时,又是身子下挫,双腿弯曲。就这样荡前摆后,一曲一挺,越荡越高,高过孩子头顶,高过孝先的肩膀,甚至跟秋千横梁近乎持平,吓得孩子们瞠目结舌。孝先也捏着一把汗,却又不敢吭声,怕惊扰了她,那口大木盆不就是一分心摔碎的吗?他不敢往下想。且说双杏荡到最高处,似乎过了瘾似的,不再伸屈用劲,直挺挺地由秋千荡悠,舒心爽气地消受着英俊和潇洒。

秋千自个越荡越低,荡至孝先肩头时,双杏才能清楚地看到她的五位观众的面孔和神色。

老大憨厚地说:

“妈,您打得太高,我害怕。”

老二说:“爹,您能打妈那么高吗?”

双杏听在耳里,喜在心里,神采飞扬地说:

“你爹能造多高的秋千架,他就准能荡多高。”

女人尚未尽兴地说:

“在老家,女娃子家二人对荡怪有意思的。五哥,你也上来。老大老二,拉好老三老四,千万别过来。”

孝先乐呵呵地走过来,说:

“和女人对荡还是头一回。”说着站上秋千板,两人腿套腿,交叉在一起,还怪不好意思的。女人知道汉子“日能”,除了生娃娃,没有他不会的,荡秋千大概也是好手。况且听他说:“跟女人对荡还是头一回。”那说明跟男人是对荡过的,于是她说:“五哥,咱俩谁带谁?”

汉子说:

“你荡得好,你带吧。”

双杏当仁不让地担负起带的角色。她是兴昏了头,她那一百三十八斤的身子,哪能带动一百九十八斤的他?尽管孝先努力配合,双杏使出浑身招数、吃奶的力气,秋千就是荡不起来,只在原地摆动,形成你蹬他蹬的僵持局面。惹得孩子们拍手看笑话。

孝先主动提出:

“那就我带吧,我身子重。”

一语提醒了双杏,娇嗔地砸了汉子一拳头,说:“你坏,五哥,明知带不动你这个大男人,还把人日弄到前面,丢人现眼,惹得娃娃笑话。五哥你带。”

孝先招呼一声:

“娃娃呀,别过来,啊!”孝先叮咛再三后,双腿一曲一蹬,那该有多大的劲儿!女人又一次体验到了汉子的气力和腿功。经他那么一蹬,自个儿就像风筝一样飘了上去。你来我往,他屈你伸,配合得默契,配合得有神。一个英姿勃勃,一个兴高采烈;一个春风得意,一个器宇轩昂。越荡越高,几乎平了横梁,荡得秋千架咯吱咯吱直响。孩子们望着空中的爹妈,既兴奋,又惊恐,大的拍手叫好,小的目瞪口呆。夫妻俩不再运动,最高处也是最得意处。任由那秋千去荡,四目微眯,情深意浓。

女人动情地悄悄地说:“怪不得带你不动,你那脚劲咋那么大?你一蹬,我就飘了风筝。啥都让你占了欺头,连睡觉也占了上风。”

男人自信地说:

“我哪儿的劲大?我是个大男人,老天爷造就的占上风,你,能倒过来?”

“那成啥?羞死人!别的男人也就罢了,我的男人咋这么日能,你简直是个人精!”耳鬓厮磨的俏皮话随秋千一道儿停了下来。

“今天算是过了瘾,咋像回到了当娃娃时节。”双杏兴奋不已地道。

孝先若有所悟地说:

“夫妻就如这两根绳。”

双杏一听,应和道:

“家庭好比这秋千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