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在马背上仔细检查了一遍,干粮袋、水囊一应俱全,没少一件,才算放了心,叮咛说:
“山上寒冷,狼虫虎豹多,你可不能大意,啊!把这些散碎银子带上。”说着,将一小布袋揣入汉子怀中。
孝先掏出来不要,说:
“有马骑,有干粮,要它做啥!”
“带上吧,说不准能用上。穷在家,富上路。”康大叔说。
女人听大叔这么一说,把钱袋再次揣进了汉子怀里,咬着嘴唇回屋去了。
出了前大门,分手时,孝先冲着老大老二说:“我不在家,要照看好牲口,要听你妈的话,别忘了闻鸡起舞。”
孩子们点头示意:记住了。孝先拦住老人说:“大叔,别送了,您放心,长则两月,短则一月,我会找到兄弟的。请回吧。”
孝先牵马离开爷儿们十丈以外,准备翻身上马。一掉头,见那条老黄狗领头紧随其后。于是招呼道:
“老二,把它牵回去。”
老二跑上来,用小手牵住黄狗脖子上的长毛,其它的狗也尾随回院里去了。
孝先踩蹬上马,转身向康大叔抱手一揖,然后双脚一磕,大青马朝着西南方向哧溜溜地走了,只听嗒嗒嗒的马蹄声,只见马尾巴一飘一飘的,不久,就隐隐约约地不见了。
孝先决心从南山的西头开始,一道山沟一道山沟挨个找过去,他要尽心尽力,即使找不到,也得给康大叔一个心服口服的交代。
大青马好久未挨鞍桥了,自然也就好久未尽兴驰骋了。如今离开马厩,投入旷野,尤其是伴随着疼它爱它的主人,那畅快劲儿,那洒脱劲儿,都体现在那异常兴奋十倍精神的驰骋之中,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没有疲乏的时候,它一气闪过一百多里。
孝先也非常开心。离家时他尚十分眷恋,但一投入旷野,任骏马驰骋时,一切杂务事都抛置脑后,体验鲜明的是轻松愉快,仿佛年轻了十来岁,回到在马背上尽兴驰骋的当年。
从西边的山口弯弯曲曲向南奔进去,地势还算平坦,越深入越宽。申时未尽,他已跨入美丽的草原。孝先的心陶醉了,仿佛饱饮了什么玉液琼浆,嘴里甜丝丝的,心里舒服得无以言表。你看那山沟宽的,尽眼力所及,才能模模糊糊看到东西两面的边际。一马平川的草地,恰似绿色的海洋,那没膝深的芳草丰美极了,微风掠过,抖起一连串轻波细浪,向西,向西,无止境地荡漾。俯身细看,芳草中有一窝一窝的或大或小的鸟蛋。孝先情不自已地大声喟叹:“有万千牛羊放在这里该多好啊!”
大青马吃了几口草,兴奋地向前驰去。接近中心地带时,吧嗒吧嗒一阵扇动翅膀的声音,惊得大青马驻足顾盼。随之见到的是成群的白天鹅呱呱呱飞上蓝天,继之是野鸭群被惊得低空盘旋,起初乱飞的雁群,瞬间摆成人字阵掠过长天;鸟群的翅膀霎时遮住了夕阳的余辉。
孝先下马,流连忘返地徜徉了一会儿,才跨上坐骑,将马头朝南一拽,双脚轻轻一磕,那马便向前哧溜溜地奔去。眼见到了草原边际,忽然,大青马一下跃起前蹄,嘶鸣起来。干草丛中传来一阵杂乱的骚动,继之一群狍鹿纵身奋蹄,向山坡窜去。孝先连连叹道:“好地方,好地方!”然后跃马上了山坡,就在背风处过夜。
孝先借着月光,啃了点干粮,喝了口水,便从马背上取下皮袄,就地裹身那么一睡。一觉还不曾睡醒,他被大青马的跺蹄声和惊恐的嘶叫声惊醒。他伸出头一看,吓得一骨碌坐了起来,手捋三截铁戒尺猛站起来,咔嚓那么迎风一抖,铁戒尺伸出四尺有余,围绕坐骑兜了一圈,显示出威猛不可侵的气势。七八只包抄上来的狼,竟被突兀出现的大汉给镇住了。狼群坚持了许久,才悻悻散去。这一惊,非同小可,孝先毫无睡意,念想起临行时女人叮嘱的话:“狼虫虎豹多,你可不能大意啊!”这才头一夜,不是大青马报信,就叫狼群包了饺子。确实大意不得,明枪好躲,暗箭难防。本领再高,也怕个睡着。干脆,坐起来,披上皮袄守夜,看你狼虫虎豹其奈我何!
孝先就这样一眼不眨地守到黎明。他突然心里那么一动,抽出了那把铜笛,思量着,这么养人的好地方,说不定有狗娃兄弟的踪影,我何不乘清爽的晨风,吹它一曲。于是润了嗓子,清了喉咙,慢悠悠地吹起铜笛,那幽怨低婉的思乡曲,叫人听了柔肠千转,顽石也得动情三分,痴呆也要一顾三返。清亮脆响的笛声在草原每个角落悠悠飘荡,飘荡,直到日出三竿,鸟群云集,孝先见确无指望,才啃了口干粮,沿着喇叭形山沟向山里驰去。
山沟越来越窄,拐弯处,出现了一条小河,不知叫什么名字。两岸散白杨丛生,有的细如枝条,有的一围有余,有的根须外露,有的干枯横卧。孝先沿着小河溯流而上。走着走着,杨树看不到了,巨石盘道,无路可走。孝先只好下了马,盘起缰绳,步行在前,大青马尾随其后。山沟越来越陡,挑着捡着挪脚步,行速自然放缓。这时,只见水势湍急,激石开花,怪石嶙峋,苍松满目:有的扎根巨石夹缝,有的高高挺立在峭壁顶端,有的则倒挂半山间,这真是:青松生来自好高,挺拔倒悬不动摇。
孝先拐弯抹角几经周折,只听雷声隆隆,转眼才见悬泉飞瀑。
潮森森,湿荫荫,云被遮,日被蔽,好一处神山洞府!
孝先一身轻装,犹如练武,在崎岖的石岭上闪展腾挪,不在话下,可就苦了大青马,上窜下跳,时时双蹄打滑,只是紧追不舍。就这样蛇行猴攀二里许,河岸渐趋平坦,河床渐宽,在一折尺弯曲处,那水势才趋于平缓。
孝先打算小憩片刻,便走下河沿,蹲在水边,掬水洗脸。洗着洗着,眼睛猛地一亮,他将双手深深地插入浅水的淤沙里。他缓缓地捧出一堆沙子,定睛细细一瞧,嘴角一舒,开心一笑:意外地发现了金沙子!于是他将双手捧着的沙子反复放进水中冲洗,竟得到了十几粒沙金,算是意外收获。如果淘它十天半月,二三两沙金不愁到手。可一转念,他却洗手不干了,在空旷处选了块高耸的巨石,纵身一跳,稳稳地立在上头。大青马不明主人意向,朝着孝先昂首长啸几声,朝着孝先伫立不动。而孝先呢,则好生奇想,能淘到金子的宝地,狗娃兄弟能不在此藏身?想至此,他不由兴奋起来,便抽出铜笛,吹出一支郁郁寡欢、忧愁切切的哀老曲,山谷里的回声久久不绝于耳。孝先吹了半晌,也不见丝毫动静。
孝先边啃干粮边谋算着,见利不能忘义,今日来此,是专心找人,不是淘金的,此地不好久留,等以后有工夫再来发财吧。如果对人说起此地,就叫它金沟河吧。
孝先收拾起干粮袋,继续向山谷纵深处寻觅。
山谷上仰,越深越峭,能供人马行走的仅有一尺来宽,弯去拐来,横在面前的是一条直线陡坡,沟沟坎坎的。登上坡顶,嗬!竟有一座又破又烂不知几百年的古庙。
眼望日已西沉,孝先决定在破墙圈里露宿。他卸下马鞍,好让疲惫的大青马卧倒歇息。而自己却坐在墙头上,吃一口炒面,喝一口水。吃饱了,喝足了,他收起干粮袋,抽出身边的铜笛,吹起怀乡恋旧、思念亲人的杨柳枝古曲。笛声在山间夜风的传送下,响彻了整个金沟庙山谷。孝先越吹越有劲,越吹越有神,是吹给狗娃兄弟的,也是吹给女人双杏的,一直吹到三星高照,吹得北斗移位,才就在大青马旁边的墙角里,马鞍当枕,皮袄半铺半盖,仰看星星眨眼,打个盹儿,不敢有酣睡的奢望。
不知是吹笛的缘故,还是古庙遭毁时吓怕了周围的猛兽恶虫,以至远遁他处。孝先虽心有余悸,不敢呼呼入睡,但因一夜安然无事,总算打了几个盹,蓄养了一身精神。
日出山头时,孝先又痛痛快快地吹奏了那支思乡曲。吹罢曲子,吃喝完毕,备好马鞍,搭好皮袄,挂牢干粮袋和水囊,已是巳时时分,却不见任何响应和动静。往上看,已是石山无路,谁也不会跳过肉架子啃石头,再深入去找,显然没有必要,只好回头下山。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远不比滑雪溜大坂。尤其是走石子路,往下更容易打滑。孝先为了让大青马从容小心点,自己便放缓放小脚步,以免大青马冒只顾赶路失蹄的风险。晓行夜宿,耗费了三天时间,他才回到山口那丰饶美丽的大草原。
为了万无一漏,孝先让坐骑边吃边走,自己也消闲地时吹时唱,自然都是狗娃兄弟熟悉的。他沿着草原外缘的山边又溜达了一圈,花去两天时间。孝先掐指一算,此行总共耗费了七天,虽说遗憾,但已尽心尽力了。此地不能再耽搁,于是,他把希望寄托在玛纳斯河上游的南山沟里。孝先驱马走出金河滩,风驰电掣般地向下一个山口奔去。
且说康大叔,自孝先一走,他住在外间,双杏一个年轻媳妇家的,出出进进总觉得别扭。他嘴上不说,心里暗暗憋着一股子劲儿。
他想反正孝先孩子多,只嫌房子少,有现成的土块椽棒木什,垒他一个窝也好。日子长着哩,总这么别扭也不是个事儿。老人就此忙活起来,天天垒一点,有时不下地,就成天地干,双杏劝也无用。老大老二放牲口回来也去帮忙,抱抱土块,踹踹泥。没有门框窗框,就先担好横木,留好位置。因为靠着孝先的住房,只砌三堵墙。六七天工夫,墙起来了,老人却愁得停工了,长叹一声:“年纪不饶人啊,修个半不拉,算啥!”是的,像孝先那样跳上跳下,一人多役,他哪能做到?只恨力不从心。每次上马架,他都很吃力,战战兢兢的,更不要说一个人用肩头把檩条顶上去,或者站在墙头用绳子吊上去。
双杏见忙忙活活的康大叔神情沮丧地尽坐在那儿吧嗒吧嗒抽烟,她心里有点疑惑。到墙圈圈里一看,只见檩子斜搭在西边的山墙上,她心里明白了。她转身进库房找出大绳,套好了檩头,搭上梯子上了房。仗着年轻,她仿照孝先的样子,憋足了劲儿,用力往上提,可檩条头儿只是晃动,总不起来。
老大看见了,想上房帮他妈,一边上梯子,一边新奇地喊:“妈妈吊木头了!”
康大叔听了,慌忙从炕沿上跳下来,出门一看,羞愧地直喊:“孝先媳妇,你一个女人家的,刚出月子,咋干这活!快下来。”
说着他急忙在檩头又拴一绳,将绳头一端扔上墙去,自个儿也登梯上了房。老人拽一绳,双杏拽一绳,同时用力,才把檩条勉强吊上了墙。
接着是上房泥,老人在前墙处栽了根杆,上挂一横杆。双杏和孩子们在下面铲泥,抬泥,然后挂好了钩,母子一按吊杆,便不费力地将泥桶送上房去。老人倒了泥,摊开一抹,就这样,上房泥的困难解决了。
康大叔和双杏母子欢喜不尽。一老二小加上个女人,总算盖起了一间房。盘炕呀,抹墙泥呀,那些零碎活儿,康大叔和老大老二就掺和着干了,硬是不叫双杏插手。
双杏呢,一边哄着小宝宝,一边给康大叔裁了一套蓝色的夹衣,挤时间就缝上几针。这不,忙过午饭,康大叔和孩子们都出门干自己的营生去了,她给孩子喂过了奶,哼着小调,边哄孩子们边做针线活儿。
宝宝——乖乖——不要嚎——妈妈穿针缝袄袄——缝好袄袄让谁穿?爷爷衣裳烂糟糟;
宝宝——乖乖——不要闹——妈妈心烦意乱了——你家爹爹在哪儿?爷爷新房盖好了;
宝宝——乖乖——不要吵——爹爹出门半月了——找到叔叔快回来,女人娃娃想你了。
说到想,一点不假。这对恩爱夫妻,如鱼似水,谁也离不开谁。
孝先这一走,双杏咋像丢了魂儿一样,虽然忙完了白天,夜里也手不离针,可言语少了许多,失去了平日那股子活泼和生气。她心里乱糟糟的,一直盘算着孝先这会儿进了哪个沟,出了哪个谷,冷着了没有,找到了没有。虽说她手不停地在做,但就是不出活儿。反正睡不着,只好穿针引线熬夜,以掩饰、消磨内心的烦躁、不安和思念,真是度日如年。
康大叔呢,对双杏反常的表现很敏感,也很理解。为了减少孩子们对妈妈的纠缠,他几乎天天夜里边抽烟边给孩子们讲故事。什么《王宝钏》、《三娘教子》、《牛郎织女》、《孟姜女》、《包公案》等等,尽其所知,直讲到更深,一个“且听下回分解”打住,爷孙几个才各自就寝。
再说孝先走马进了绥来(玛纳斯)南山、宽沟、卡子湾、夹山子、羊肠沟、红沟,挨个儿找了一遍,所会的十三曲,也挨个儿吹奏了好几遍。眼看过了十天,一无所获,不得已悻悻懒懒地回马出山。
这一日,微风拂煦,阳光灿烂。孝先路经乐土驿,在店铺置办了些干粮,连剩余的合起来,大约还能维持三十天。只要饿不着,渴不着,他就有的是气力,有的是信心。那大青马似解人意,见加了负载的分量,反倒趾高气扬地飘走起来,一路撒欢儿向军塘湖方向驰去。
那一段捷路虽不好走,黑碱滩,白碱滩,碱灰在马蹄下飞扬,却叫郁闷不乐的孝先又一次赏心悦目。七股八桠杈的沙枣树,比比皆是,正是它开花的季节。寸草不生的盐碱地,长出一片沙枣林倒也是桩美事。
你看那小小的花骨朵,有的已绽开,白汪汪,香气扑鼻,诱人可爱;有的尚含蕾待放,黄澄澄,在和风中无忧无虑地悠荡。
孝先禁不住停下来折了几枚闻了闻,自言自语:“好花,好花,花儿小,香气大,还不叫人养活它,碱滩风沙全不怕!好花,好花!”
孝先闻着赞赏着,不由一惊,端阳节快到了!于是不敢久留,驱马出了沙枣林,向南山的另一入口飞去。
遥望山口,燃烧着两堆火焰;再看,又恰似两朵红莲;走近一瞧,宛若敞开的红色山门两扇。红艳艳的山体姿态各异,有的似龙卧川边,有的如虎踞河岸,有的宛如龟,有的酷似象,有的形似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