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风云准噶尔1:西域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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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千里省亲(12)

十四、母女诉衷肠

双杏忐忑不安,眼巴巴期待来人开门。来人的脚步临近时,双杏紧张起来。门未闩,往里轻轻一推,两扇门便敞开了。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女人,黝黑的瓜籽脸,一双环眼,挺水灵的,像是正给孩子喂奶,慌忙赶来看门,钮扣尚未系全。

双杏见了由不得往后退了半步。

开门的女人见双杏身后一帮男人,更觉蹊跷,关门的同时,又问:

“啥事?”

“探亲。”

“探亲?!”那女人仰面沉思,把双杏身后的人再扫视一遍,摇摇头,满眼的疑惑,说:

“你找错了吧,姓黄的这里有好几家哩。”

双杏也疑惑起来,莫非家园转卖给了同姓人?不甘心的她再问开门的女人:

“你是?”

“媳妇。”

“媳妇?!”

双杏莫名惊诧,妈哪来偌大的媳妇,又追问:“你婆婆在吗?”

“在呀,你找她?”

双杏心想只剩一线希望了,再追问:

“你婆婆姓啥?”

“姓佘呀。”那开门女人爽朗地回答。

双杏一听是个“佘”字,便不假思索,也顾不上给身后的孩子们打招呼,径直朝里走去。

只见院里全不是昔日模样,原先破败的堂屋代之以崭新的上房,青砖青瓦白粉墙,双扇中门敞开着。昔日她和母亲住惯的西厢房也焕然一新,还修起对称的东厢房。地覆天翻的变化使她又犹豫了,世上重名同姓的巧事单单就叫自己遇上了?!奇了,双杏停住了脚步。

开门女人紧撵着陪在身旁,问:

“大姐,你是?”

“我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双杏呀!”双杏理直气壮地回答。

“怪不得哩!你进了院子,大黄狗连声气都不出,真是好狗不咬亲。”

那女人喜出望外地朝堂屋里喊:

“婆婆,双杏姑姑回来了!”连喊两遍。

双杏听了,悬在心里的千斤巨石终于落地,什么怅惘、彷徨、凄凉等灰色的悲哀情绪一扫而光,兴奋地顾不上跟弟媳寒暄客套,直溜溜向堂屋疾进。

堂屋里传出“啥?你说啥?”的问答声和窸窸窣窣摸索器物发出的零乱声。

双杏急急跨入门槛,凝神注视从方桌边的椅子上刚起身挪步的老母,鬓发苍白,拄着拐杖,弯曲着身板,和二十年前相比判若两人,真是今非昔比。

弟媳解释说:

“婆婆日日月月年年念叨你,眼睛都麻(视力变得低下)了。”

“妈!”双杏终于确认是母亲,激动莫名,抢前两步,跪在老母膝前,声泪俱下,呼叫,“双杏回来看您老人家来了!”

老大弟兄几个好有眼色,随后齐刷刷跪在身后。

老母颤颤巍巍地弯下腰,伸出手搀双杏,似信非信地问:“你是杏儿?”

“妈,是女儿,您认不得了?”

“你没听说,娘的眼睛麻了,跟瞎子差不多,只隐隐糊糊看见跪了一片,都是谁呀?”

“都是您的外孙子,妈。”

“噢哟!好好,几个?”

“五个。”

“噢哟,兴许都是儿子吧,女儿恐怕来不了。”

“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妈。”

老母搀扶双杏起身时,无意中触摸到冬梅的头。

“哎哟,杏儿,你是背着吃奶的娃娃看老娘。我的宝贝疙瘩呀!我的心肝呀!”母女俩拥抱在一起,呜咽在一起,使在场的孩子和弟媳纷纷洒泪不止。

弟媳妇提来茶壶,说:

“姑姑喝茶,这下好了,慢慢喧。外甥们喝茶,我去做饭。”倒罢茶,去厨房做饭了。

老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

“杏儿呀,娘天天念叨你,总算把你盼望回来了!我养的女儿错不了,不是那种嫁了汉子忘了娘的人。”

双杏给冬梅喂着茶水,说:

“妈,女儿也常常想您老人家,做了多少次梦,老想回娘家,只是一个人回不成,让五哥——娃他爹陪着吧,家里日子没法过,再加上生娃娃,直到今天,娃娃们成人了,才陪护我回来。妈,您责怪女儿一顿吧!”

“娘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哩,有啥好责怪的!娘懂,女人一生了娃,脚步难挪腿难迈,出门难呀!俗话说:女人嫁汉套个罐,生个娃娃绊个绊。唉,男人对你好吗?”老母乐得同女儿促膝畅谈,竟疏忽了周围有小字辈在场旁听。双杏面有难色,不好起口回答。

“我爹可偏心我妈了。武艺的绝招绝活儿尽教给我妈,刺猬飞针呀、点穴呀,还有流星锤没使出来哩!”老七插话抢答。

老大气得直瞪眼睛,压低声音重重地说:

“长辈说话,小的莫插嘴。”只恨离得远不好制止他。

老母却拊掌大笑,连连叫好:

“偏心就好,偏心就好。当年走得急,看你别别扭扭的。二十多年,音信全无,我担心的就这个。从此我放心了!也用不着长鼻子短眼泪的了。”

双杏对孩子们说:

“你舅母做饭,还得一会儿,你等在院里各自方便吧。”孩子们出门去了。

老母说:

“杏儿呀,自打你走后,娘一直担心两件事:一是怕你两口子合不来,二是怕你怨恨娘狠心,把你嫁的老远。方才听了外孙孙说,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

双杏说:

“妈,看您说哪儿去了,女儿感激都来不及哩,哪有怨恨!”

“真的?!”

“真的。五哥——娃他爹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聪明能干,啥都会,又疼心你女儿。我常想,不知前世有缘,还是上辈子我烧了高香,做了啥善事,今世才配上了天底下顶好的男人。要不,我能给他生那么多娃娃嘛。”

“真的就好。娘一辈子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可不能叫女儿怨我。娘心里的另一块石头也落地了。那你到底给姑爷生了多少个娃?”

“妈妈您猜。”

“让娘猜猜,唉,我说杏儿呀,你一进门开口,我咋觉得口生、耳生,你咋把娘叫成妈了?”

“五哥──娃他爹就那么称呼的。”

“呃,我娃嫁了汉,连乡音称呼腔口都改调门了么,咋变得那么听话温顺呢?一口一声五哥,叫得甜的,把人都迷惑了。”

“妈,您还笑话女儿哩,在家叫惯了嘛。”

“好好好,娘眼热死了。娘猜想着,你该不会超过老祖宗吧!咱佘家女儿最有名气的就数嫁给杨令公的佘太君,七位虎子,再加八姐九妹。”

“妈您忘了,女儿只带来了五男一女,家里还有一群哩。”

“啥!一群是多少?你是哄老娘高兴吧!”

“妈,家里不多不少,还有十二个儿子哩!”

“哎哟!我的天达达呀!杏儿,你咋学会吓人哩!”

“妈,不哄也不吓,儿子女儿一十八。”

老母精神地走过来,抚摸着女儿的手,说:

“叫人不敢相信么。你嫁出去二十三年,难道说一年生一个不成?!”

“妈,刚才插嘴的淘气鬼,您知道他是老几?老七。和他一胎生的老八老九还没让来哩,和吃奶的冬梅一肚子生的还有老十六、老十七哩。”

“噢哟!你这么一说,这么个生法,娘信,娘信。我女儿可成了人精。咋不多带几个来,叫你娘看看。”

“那要花销多少呀!再说,家里几百亩地,光靠五哥咋种得过来。妈,女儿这次本打算带老三、老四、老五、老六四个大的,一来陪我护我,看望您老人家;二来呢,好给他几个说媳妇,一块儿带回去。妈,您看行不?”

“那好那好。十七个儿子,光凭你那地广人稀的西域,能有几个媳妇好娶!还是我女儿会算计。过两天,咱就张罗起来,保你满意。”

母女俩只管絮絮私语,不知不觉日已中午,弟媳妇的饭也做好了。腊肉炒小白菜,馍是现蒸的。猛地一下添了六口,碗筷也紧缺起来。桌子边只坐了双杏和老母,老大几个两人一只碗,盛些菜,或站或坐,热馍夹辣子,吃个锅干笼空。

双杏不好意思地对弟媳说:

“他舅母,你看我这些娃娃,野地方长大的,胃口大。”

弟媳说:

“姑姑说哪里话来,这有啥,几十年来一次,吃完了再做。笼小多蒸一次,不就行了。快去陪老娘说知心话儿吧,啊!”

老母兴致犹增,招呼双杏:

“杏儿,咱娘俩进里屋,上炕说话去。你也三十好几的人了,走那远的路,歇着去。”

双杏扶了母亲缓缓而行。老母幸福不已地说:“养一场女儿,今日捞到搀扶的福份了。当年你想搀,娘还不让哩。真想不到,你会从天而降,这些日子常常梦到骡子奔跑,竟应在你身上。”

双杏扶母亲上了炕,母女俩腿挨腿,臂靠臂,尽情叙谈起来。

双杏要弄清几十年的悬念:当年她跟孝先出走时,因父亲躲债不敢回家,未曾见面。父亲以后的结局她一直悬在心里,是个谜。如今有了弟弟,咋回事?又是一层谜。可聊了半天,不见母亲提及,便主动开口试探:

“妈,我达他——”

老母满脸不悦地说:

“嗨!你达那人,我懒得提他。不过呢,他总是你亲达,也该叫你知道。知道了,也就心尽了,别尽念想着他。”老母语气重重,脸色沉沉地说:

“他倒好,闯了大祸不露头,害得女儿和女婿连个洞房都来不及入,人一生就那么一次,稀罕宝贵的。看你急死慌忙地绾个发髻,拜了个堂,黑灯瞎火的,你还缠着脚,咋个就走了!高一脚、低一脚的,不敢光明正大地走官路,做贼似的。看你达做的那缺德事!害得我女儿好苦啊!”老母止不住滚下泪珠。

双杏掏出手帕,替母亲拭泪,说:

“妈,都过去的事了,还恨他干啥?”

老母忿忿地说:

“我不恨他谁恨他?他把先人创的家业败成啥!这庄园顶不够,连女儿都让人家给搭上了。若不是孝先小爷来的及时,你俩走得快,那可就惨了!你要是拉去顶了债,孝先抓了壮丁,咱还有啥活头?收了人家的重礼,让人家倒霉,人财两空,几千里,是人做的事情吗?啊!你说你达他缺德不缺德?!放着三两黄金啥生意不好做?

他就偏要去抽去赌。

“你和女婿刚走,柴门就被踹开了,管家带了十几个兵丁,灯笼火把,扑了个空,连一个铜钱也没搜出来。我咳呛搭嗽地装病,管家拿我死老婆子没手逗,才骂骂咧咧地走了。我一夜没合眼,就担心你两个出事。”

“那后来呢?”双杏心情沉重地问。

“反正我一人,也吃不多,将就过着。两个月后,清明前一天,半夜里有人推门,一搭声,是你达那个老祸害,我只得给他起栓开门。

你以为他溜回来干啥?一不问女儿女婿咋样,二不问老婆咋个活法,只是逼着问我要钱,把人活活能气死!我没好声气地回了他几句:‘你还好有脸问家里要钱!家业赌光了,女儿的彩礼赌光了,只剩下死老婆子没人要,要是有人要,你也赌光了。管家带人搜过一遍了,不信你再搜一遍。’你达哑巴吃黄莲,说不出话来,可就不甘心,总认为女婿走的时节,肯定又给了钱。你说你达的心黑不黑!气得我破口大骂:‘你做达不正,吃草屙粪,长的不是人心,是贼心,贼心没底。你也不打听打听,哪个贫民百姓的女儿卖三两黄金!女婿三代人才攒了那么点,又不是生金子的,就是生金子的,也不会给你填无底洞,你就积点德吧。’你达穷疯了,哪肯罢休,拳打脚踢。我实在受不了,一时间想把孝先女婿临走时留下的那一两交给他,打发他走。可一转念,记起你临走叮咛的话:‘娘,那金子决不能让我达知道。’我明白,那是贤婿给我留下的糊口养老的活命钱。再说,当时娘肚子里已怀着你弟弟,还要靠它养你弟弟长大成人哩!打死也不给你达往水里丢。后来,我怕他踢伤了肚里的娃,就哭叫着:“‘你打死我不要紧,踢掉了肚里的娃,你可要绝后的。’你达一听愣住了,不打了。可转眼,他又扑上来了,揪着我的领豁,眼珠子瞪得老大,审贼似的问我:‘怀着谁的娃?’气得你娘我又哭又嚷:‘丧尽天良的,你撒的种,怨谁呢?死没记性,你揣上女儿的彩礼下赌场时。’我说,‘一个多月不见红了,可能有了。’你达不信,说:‘怀杏儿的时节害口害得死去活来,今日咋好好的。’我说:‘说不准换胎了,怀的是儿娃子。再说,一个多月害的啥口?你都给忘了,光记的是赌赌赌!’我这么一说,你达才松了手,半信半疑地说:‘嗨!把他家的,老也老了,还有喜了,看样子还有个续香火的。那你好生活着,把娃生下来。我找副镇长去,光躲也不是个长远的办法。’你达去给副镇长说:‘赅账不赖账。还钱没有,有命一条。庄房田地值不了几个钱,我把这条命顶上,你叫做啥就做啥,十年二十年,该还清了吧,那庄房田地就留给老婆活口吧。’副镇长见实在榨不出油水,就应承了,叫你达拉骆驼跑买卖。听说跑得远,绥远、归化、科布多、莫斯科。一年后的端午节,你达回来了。见你弟弟都一岁过了,高兴得没法说,抱着你兄弟满房子转,不住口地喊:‘我黄蛇有后了,有香火了!’”

“妈,我达不叫黄蛇呀。”

“黄蛇你还不懂呀!就是怕苦怕累的懒汉,是旁人送他的外号。”

“那以后呢?我达他改好了?”

“他能改好?鬼才信哩。老鼠离不了偷油,狗改不了啃骨头。自个儿顶债,那是他没办法的办法。从那以后,就再没回来过。我每年去镇长家问一次,都说:‘没回来。’几年过去了,又传说:他在外地另成家了。我寻思着怕是不在人世了。听说拉骆驼跑长途,劫路贼多的是,不少人送了命。人家是明知不说,胡弄咱女人娃娃家。

唉!他不回来也罢,不在世了也罢。他若回来了,咱家能有今天吗?

你看到了,变化多大!

“娘就凭女婿留的那一两金子,不光供你弟弟上学,才十四岁,就给他订了亲,十五岁就过的门。你达没指望了,就盼你兄弟早日成家、抱孙子。十八岁那年,生了个孙女儿。就那么几亩地,农闲了,牵上骡子走乡串户,做个小货郎生意,一家人不愁吃穿,也挺舒心的。去年又添了个三孙女。要有你达在,我哪能享这个清福。真是去了个老祸害,咱母子才有了出头的日子。所以呢,我难得提他那个老东西。”

双杏听了心里虽沉重,但小兄弟如此有出息,把家道中兴,替自己解忧孝敬老母,实在是一桩幸事。

小兄弟是怎样的一个后生呢?她很想见到这位可亲可爱的小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