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风云准噶尔1:西域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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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千里省亲(15)

老四说罢,也学说书人模样,整整衣衫、清清嗓子,然后起头絮叨起来:

“话说延黄氏清明祭祖之后,身背襁褓中吃奶的女儿冬梅,带着老大、老四、老五、老六、老七五位虎子,依依不舍告别了恩爱的丈夫、心爱的儿子、媳妇和前来送行的朋友与乡亲,一路上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为了省几个小钱,母子常常露宿荒郊;为了早日赶回几十年日思夜想的娘家和慈母团聚,日日赶路,三站并作两站走,往往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好在天气渐渐暖和,十天就有八天露宿野外;好在儿子护送母亲,天经地义,个个心甘情愿;好在这几个从小生活在小圈子、没出过远门的娃子,都想借此机会走出来闯荡闯荡,看看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多大。自打离开自个的家,整天就像飞出笼子的小鸟一般,说说笑笑,唱唱闹闹,好生开心。因此上谁也不叫一声苦,谁也不说一个累。就说那走路,除了他们的妈妈延黄氏二十几年前徒步寒天几千里,其他人谁也没走过远路。开头几天每日七八十里,后来八九十里,一百多里,再后来二百里也是常有的事。下面,我就拣遇劫遭难的事说上几件:

“古牧地投宿车马店,店伙计里勾外连窃钱财。”当叙说到延黄氏夺过家伙断贼人臂膀时,在座的老母、舅舅、舅母无不惊叹双杏嫉恶如仇的果断行为。

“夜逛古城听书不遂,被讹被诈出人意外。”老母听了惊愕不已,插言:

“为了捞钱,亏他想得出,坏了良心的贼!”

“色皮口中埋伏身陷绝境,延黄氏和长子初显身手。”

“出石峡苦斗拦路虎,遇孔才赠骟驴轻骑赶路。”老四说到延黄氏母子(除老七外)人人脚踩活扣,被擒待毙,极度危险时,把个老母、贵志和媳妇惊得魂不附体,一个个目瞪口呆。

半会儿,老母才惊魂不定地问:

“那些坏松,咋想出那种阴狠歹毒的害人法子。杏儿啊,这一次都够受的了,叫娘担惊受怕,下次不来了;要来,就叫这几个闯出来的毛头小伙子代你算了。吓死人哩!”

贵志迫不及待地追问:

“咋个脱险呢?”

老四将其母和他大哥临危施绝招、脱险情节一一道出,老母和贵志才长吁一口气。

老母摇着头佩服至极,夸赞说:

“真是红萝卜蘸辣子,吃出没看出,我娃还有那惊人的本事!”

贵志高举双手的拇指,笑着说:

“姐,你真了不起!巾帼英雄!佩服,佩服!”

“巧过星星峡,混战膏油桩。”当老四叙述到贼人道出劫路设伏原委时,贵志叹道:

“兵匪一家,世道岂能不乱!”

“鏖战乌鞘岭,黄氏旧地游。”不待老四说完,贵志听了连连称赞:

“佩服,佩服,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五个娃对付几十个强盗,个个面无惧色,人人奋勇当先,把我姐悠闲地静心观战,不惊也不慌。姐,你好自在,好胆气呀!”

“看兄弟把姐夸的,一是姐有儿护着,二是姐也学了几招几式,三是见怪不怪了,也就不怕了。你还不知道,当年过乌鞘岭时,一下子扑出一群强盗,吓得你姐我浑身出汗,不得不叫你姐夫拉着手东奔西颠,丢了毛驴,末了,夜宿荒坡。这次打杀之后,我去荒坡看了看,那土窝窝还是老样子。”双杏扭过头跟兄弟忘情地对话。

老母听了双杏在荒坡怀旧的情节后,伸手打了双杏脊梁一下,双杏才回过头来。

老母压低声音说:

“我娃当年不是别别扭扭、不依不从,憋胀得很嘛,咋个变化得情浓意深、染染哇哇的,没长没短的,竟跑到土窝窝怀起旧来了。我娃想上汉子咧,老大不羞的。”

双杏皱了下鼻子,挤了下眼睛,小声羞怯地说:“妈,哪有妈妈当众揭女儿短处的!”

老母乐了,抚掌笑而不语。

老四讲得口干舌燥,对老七说:

“渭河渡口遇难一节,我不省人事,你给说说。”

老七推辞不讲。一来受责气色不旺,心绪不佳,没那个心思;二来他是母亲受辱的目击者,不敢讲。

双杏也不情愿叫他讲。一是担心他说起来没深没浅的,二是顾虑他目睹了自个儿受辱的细节。

老母则乐呵呵地说:

“小孙孙,你四哥也说困了,你就大胆讲吧,别再计较上午的事,啊!外婆为你做主!”

老七仍不开口,面有难色。

老母见状,对双杏说:

“杏儿,你做妈的发个话,要不,小孙孙咋敢开口!”

双杏这才乜了老七一眼,说:

“奶奶爱听,那你就把该说的说给听听。”把一个“该”字压得重重的。

老七情绪不高,讲得躲躲闪闪,把目击其母受辱的细节一一删去,自然生动不起来,但就这样的平铺直叙,也吓得老母等未经事者傻了眼、失了声、变了态。

双杏兄弟贵志半晌才醒悟过来,说:

“姐,你也成了唐僧取经,历经劫难,备尝艰辛。只是唐僧收了三个徒弟保驾;姐比他强,不仅有五位虎子护航,还身怀绝技。即使如此,兄弟也赞同老娘的说法,别再为探母叫母亲及亲人担惊受怕的,一旦有个闪失,那才叫因小失大哩。”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咱们就豁达些,想开些吧!”其妻也附和着。

嫡亲相聚,话又投机,何况几十年不遇,攀谈自然过密。不觉得已聊至深夜,临散时,双杏说:

“他舅,从明日起,你给几个外甥找些事做,免得他们心宽无事,游手好闲,再惹出是非来。”

老大也说:

“就是,舅有啥活,你只管吩咐,没麻达(问题)。”

“那舅舅多不好意思。明日去开‘羊头会’,后日咱就准备收麦子。”贵志说罢,和媳妇回屋里休息。

老大疑惑不解地说:

“啥叫‘羊头会’?”

双杏母亲笑呵呵地说:

“这老故事嘛——你外婆我还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早先,庄稼成熟的时节,牲口糟践庄稼是常有的事,害得家家户户操心守候,常为牲口吃庄稼吵架闹事。事情逼得人没办法,只好开会立约,当众把伤害庄稼的羊宰了,用羊血撒地道、划圈儿,给人一个警告。从当众立约之日起,与会者轮流守护庄稼,谁也不能偷盗,都要管好自家的牲口。犯规违约者按约罚款,或罚唱一台戏,延续到后来,用白灰代羊血撒地道划圈儿。村里人便把护庄稼的会叫‘羊头会’。”孩子们这才明白了来历。

双杏对老大几个说:

“你们也回屋睡吧,缓(休息)了几天,也该闻鸡起舞了,不能破了规矩。没活干的时节,就习武。不许随意乱跑,去吧。”

老母突然发话:

“小孙孙,今夜跟外婆睡吧,陪我说个嘴儿。我小孙孙本事蛋蛋么,今日把娃窝囊的,立能能(立即)把娃整得二棱八争的(无精打采),把人心里剐得很(不好受)。走,跟我进里屋去,你兄弟五个挤挤巴巴的。”

“妈,看你把他心疼的,快墙头高的小伙子,还跟奶奶睡!谁整他来,是他自做自受。女儿陪你说嘴儿还嫌不够?走吧,别管他。”

双杏说着搀老母进里屋而去。

翌日清晨,老大率先走进院子,老四几个也不甘落后,练起武来。

双杏悄悄离开冬梅,出门见孩子们习武,陡生当日的第一个欢喜,步伐略为一停,顺后门而去。本欲在无人之处练她的流星锤,可拉开后门,由不得心潮滚滚,想起她日思夜念的丈夫。

二十三年前的黑夜里,是她──刚刚绾起结婚发髻的小女人领的路,开的后门,汉子孝先紧跟其后。出了后门,她跟孝先一走二十二年,又快五个月了。

那时候心里恍恍惚惚,只知道是他的人,以后怎样不敢想,也顾不上想,只能走一走说一步。谁料到,而今走到天涯海角,也在挂念他。正如老母所说,见不到老母时,想老母;见到了老母,心又飞回自己的家,扑在丈夫身上。嗨!说孙悟空变化多端,咱女人的变化也不少哩!不懂儿女情时,一个小姑娘家无忧无虑,除了做些女红,和小伙伴玩得多洒脱、多开心;从略通儿女情事之日起,听到谁家女儿相亲了、订亲了、做嫁妆了、出嫁了,便由不得魂牵神游,不时地也憧憬着自个儿将会嫁个什么样的汉子,嫁到哪里去,见不到妈妈咋办?不曾想,自己略懂女儿情事后不久,那相亲、订亲、拜堂、出嫁就一骨脑儿接踵而至,简直来不及招架,一眨眼工夫,绾起发髻,就算出嫁了,成了人家的婆姨。连想都来不及想,跟着汉子摸黑出了门,便成了泼出门的水,不能回头。和汉子没同床之前,一个心思;同床之后,又一个心思;未怀孕之前,一种心思;怀孕之后,又一种心思。正如俗语说的:“吃了秤砣铁了心。”有了孩子,心思不全在丈夫身上了,家务事也复杂起来;随着孩子增多,管教孩子的担子也愈加繁重。

就拿自个儿说吧,还要帮丈夫督练孩子们的武艺。为了还探母的心愿,自己还得下狠心挤时间习武,居然也学会了几招绝活,敢背上宠爱的女儿闯江湖。每次遭难时,那心思又变幻得难以形容、难以捉摸,随时准备在失身后去死。孩子大了,要给他们成婚;儿女成婚接受礼拜时,不由心事种种;抱上孙子时,免不了心思重重;自己当了奶奶,由不得惦念老母;不知老母下落时,归心似箭,一路上两腿奔波,吃尽苦头,心境非常可比;回到娘家,见老母安然无恙,老有所依老有所养,并无后顾之忧时,心境又不同寻常,丝丝缕缕却又牵挂在天边的丈夫身上。嘿!女人就这么怪。

双杏想到这儿,禁不住哧地笑了一下。这才从纷纭的思绪中解脱出来,走到后院空闲处练起流星锤来。

早饭后,贵志去开“羊头会”,给几个外甥找了件剥麻的事做。

双杏叫贵志媳妇荷花陪自己上街,把冬梅留给老母,带了老大,轻松快活地上了街。

双杏先去钱号兑了银两,在一家天盛号布匹店驻足。这家店铺不光卖衣料,还兼营缝纫。

双杏给老母买了一套蓝绸子衣料,一套黑咔叽布料,三个侄女也不例外。给弟媳买衣料时,荷花坚辞不受,逼得双杏没招了,只得以“他舅母,你要不领姐姐的情,我明日就走!”要挟。她俩的争执惊动了店主人的小妾,花枝招展地摇曳而出,嗲声嗲气地说:“哟,争啥?这店里啥好料子没有,绸、缎、洋布多的是,现时兴这款式,瞧瞧,我这身旗袍咋样?”

双杏注目凝视良久,那白色的旗袍的确得体,身材苗条的年轻女人穿上线条起伏分明、煞是好看。双杏动心了,说:“他舅母,你喜欢哪种颜色,来一件。”

荷花见状只得说:

“阿姐,你要我就要,你不要,我也不要。”

“他舅母,你在开玩笑,姐姐抱孙子的人了,还兴穿这个,开个叉。穿回去非把你姐夫吓跑了不可。”

荷花也动了心,笑着说:

“把姐夫看傻了还差不多。”

店主的小妾插话:

“阿姐不嫌老,比我还年轻,做一件吧,不信,你把我这件穿上试试,保准受看。”说着便要脱旗袍。

双杏忙说:

“不用试,你我身段差不多,那就扯上两件。我要蓝的,蓝底白花的。他舅母,你呢?”

双杏见荷花手指店主小妾的旗袍,便叫掌柜量体裁衣,给订做了一件白色的。双杏挟着给老母买的衣料,荷花挟着给女儿买的衣料,欢欢喜喜回到家里。

双杏改变了主意,立即动手,要给老母量体裁衣,亲手缝制。不料老母脸色阴沉,满不高兴。双杏好生纳闷,察颜观色,不得其解,只得亲亲热热地问:

“妈,谁又惹您老生气了?把人家热呵呵地扯了料子,想亲手缝给您穿,把二十多年欠下的情补一补,您老脸子阴沉得快下雨了似的,咋了吗?”

“谁的气也不生,是你惹我生气。”

“妈,您老人家──把女儿搞糊涂了,我咋的惹你生气了吗?”

“我问你──千里迢迢跑来做啥来的?就为给老娘做几件衣裳!你兄弟媳妇给置下的哩,你的心意我领了。你来看老娘,跟老娘说说话儿就顶好的,胜过西天的白蘑菇。破费个啥嘛!你男人挣银子也不容易,你把那大事办了,给儿郎们把媳妇说好了,剩余的银子扣除了路费,再给我添衣也不迟,看你饥食的,轻重缓急都给忘了么,你当是给老娘置了衣裳,老娘一高兴就糊涂了嘛,老娘还没迂哩。”

贵志媳妇听了怔在那里,后悔不迭。

双杏撒娇似的抱住老母的胳膊,摇撼着,说:“妈,我当是女儿犯了啥滔天大罪,把老妈气的稀里糊涂的,原来为这个,妈教训得对。只是女儿想早点扯了料子,好亲手缝了让老妈试试;等媳妇说好了,临走的时节心慌意乱,做不好。人家尽个孝心么,倒还惹您老生气,跟人黑脸,划不着。”边说边在老母胸前抚弄。

老母扑哧笑了,指了双杏一指头,说:

“好没羞的,都当奶奶了,还说啥心慌意乱的,你不该沉住个气嘛,既不是大姑娘上轿,又不是新媳妇回娘家,鞋底子甩到半梁花;老姑娘回娘家么,还把你心慌意乱的,慌的个啥嘛,乱的个啥嘛!死没羞的。”

双杏小孩似的说:

“妈,您老是笑话人家,女儿不回了,把娘家吃空吃穷,看您咋治?”

“嘿!看把我娃说得稀罕的,不走了更好,还跟老娘较劲儿哩,看谁较不过谁!杏儿,莫说三月两月,依我看,住不满一个月,你自个儿就沉不住气了,屁股坐不稳咧,心里猫儿抓哩。看你那时节咋个开口!我的娃,杏儿哎,敢不敢跟老娘打个赌?”

双杏急了,心虚地说:

“妈,看您说到哪儿去了嘛,母女之间还打个啥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