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3月之行
遭遇沙尘暴
关于昆仑山——这片高原盆地,它的荒凉,它变幻无常的气候,远在一千三百年前,我国唐代高僧玄奘法师这样描述:“从此东行,入大流沙,沙则流漫,聚散随风,人行无迹遂迷路,四远茫茫,莫知所措,是以往来者遗骸以记之。”它被称为“世界少有的尚未被人类认识的地理空白区域之一,是不可多得的高原物种基因库”。
此地至今也算是人迹罕至。清晨,我们踏上茫茫戈壁。不久,攀登塔什达坂。四周雪海茫茫,狂风呼叫。越野车紧跟一辆推土机,沿一条两侧堆满深雪的小道,蜿蜒而行。道路狭窄,积雪深及膝盖。一辆拉枣树苗的大卡车深陷雪中,越野车被迫停止前行,直至第二天凌晨三点,方才到达新疆与青海交界处的石棉矿区——芒崖镇。
期间,我们被困在车里近十个小时,四肢发麻,饥肠辘辘。窗外,风卷着雪末四处乱飞。海拔三千九百米,我有了明显的高山反应:胸闷、气短。
某一天,狂风以狰狞的面孔向我们扑来,扬起的沙尘至少有两米高。大地上,沙尘如愤怒的浪潮,扭着腰肢,大吼大叫朝前逼近。天地相连,形成一道巨大的土黄色屏障,将一切生命罩在其中,能见度为零。车窗玻璃被一层又一层沙尘击打着,风声呼呼直响。
另一天,一次真正的沙尘暴降临了。这个魔鬼持续了两个小时,如一堵高大的黑墙横在面前,三辆车互相看不到。我们迷失了方向,在沙尘暴肆虐的世界里兜圈子,即使用GPS也无法定位。我们如同一个盲人,在一片黑暗里踯躅。我被眼前魔鬼般的世界震惊,脸色惨白,沉默不语,我甚至产生了一种恐惧的想法:完了,我和我的同行者,就要葬身沙海。
进入高原第二天,我的鼻腔好像要冒出火来,嘴唇干裂。高原空气的含氧量几乎只有平原的百分之五十,每天后半夜,会因大脑缺氧而深度失眠,躺在地铺上,辗转反侧,胸口疼痛。
奇妙的动物世界
在鸭子泉,遇见少有的好天气。清晨,微风习习,阳光明亮灿烂,这是好预兆,我们会度过轻松的一天。
解放初期,一支地质队在此地作区域调查,他们看到一股清澈的泉水,野鸭在泉水里浮游,便命名鸭子泉。鸭子泉水质出奇的好,路过的人都会装一壶泉水,细细品味。
站在苍凉、寂寥的旷野上极目远眺,红色的地平线上,矗立起一座座黑山,或大或小,或圆或尖。天空宛如一块湛蓝的画布,上面涂着一朵又一朵白色荷花。
驱车靠近巍峨洁白的雪山,十几个黑点如同棋子,缓缓移动。这是享有“高原霸主”美誉的野牦牛,它们体形硕大,长毛垂地,常年生活在接近雪线的高原上。野牦牛看起来憨厚、沉着,尽管发现了入侵者,依然慢悠悠地集群觅食。直到我们面对面站定,它们才迈开大步,慢条斯理地跑动起来,不见惊慌,似乎是在晨跑,它们对自己生活的驾驭能力流露在它们的一举一动当中。
对于野牦牛,我们怀着谨慎的态度远离了它。因为牦牛追车,顶翻车的事例并不少见。一位牧民亲口告诉我,几年前,他的一个亲戚牧羊时,遇到一头独行的雄野牛,那牛冲锋一般狂追,将可怜的牧人挑起,挂在长角上,一天后,牧人死亡。
比较而言,藏野驴的阵势要大得多,我们看到了三群,大约二百头。在望远镜里,它们是一条黑色屏风。藏野驴对于自己尊严的维护,人人皆知。无论如何,它们都要追上车,从车的前方跑过。它们认为不能超过一辆奔跑的车,是一种巨大的耻辱。因而,在高原上观看藏野驴追车,那阵势令人惊诧。
有一次,我看到奔跑的驴群后头,跟着一只幼小的驴仔,它步伐趔趄,几乎扑倒,但它不屈的信念和前冲的力量,在荒野上极度展现。竞跑中,藏野驴灰色的身躯,白色的四肢,在苍茫的大地上表演着独特的舞姿。在它们身后,烟尘滚滚,腾空而起,壮观场景令人瞠目结舌。
我对它们产生了由衷的敬慕之情。
所见藏羚羊数量很少,仅八只,雄性多,雌性少。当它们看到车,顿时成了“惊车之羊”,慌不择路,逃之夭夭。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它们直立的长角,威风凛凛地挥舞着,远望像荷枪的卫士。
我无法忘记一只独行的藏羚羊。在一片荒漠砾石上,一块乌云罩住了一片山头,黑色的剪影下,一只藏羚羊突然闯入我的视野,它极度惊慌,四蹄刨地,疲于奔命,几乎倒地。它内心的恐惧写得淋漓尽致。对于我的贸然闯入,我深感内疚,这是它们的家园,它们是这片大地的公民,是我们惊扰了它们平静的生活。
抱歉,藏羚羊。
抱歉,野牦牛和藏野驴。
斑头雁的对策
祈曼塔格山脚,有一面高山淡水湖——依协克帕提湖,湖面南北狭而东西长,宛如一只大蝌蚪。湖面覆盖着一层厚冰,远看,像一面淡蓝色的明镜。
每年春夏之交,从遥远的东南亚和云贵高原一带飞来众多的鸟儿,在小岛和沼泽地里繁殖后代。黑颈鹤、白鹭、灰鹤、斑头雁、棕头雁……大约有二十种鸟禽,看中了这片高原上的避暑胜地。六七月间,是湖水的最好时节,鸟儿们引吭高歌或者窃窃私语。宁静的小湖变成了稍显喧闹的欢愉场所。
20世纪80年代中期,牧民爱捡斑头雁的蛋,他们穿着短裤游过去,捡了蛋装进面袋,放在轮胎上,人拉着轮胎游回来。对于这种破坏行为,斑头雁是不是开会商量了应急对策,我们不得而知,但斑头雁的确有了预防行动,在小岛上,它们挖出直径二三十厘米的坑,把生出的蛋放进坑里,用绒毛或土覆盖,直到攒够五六个蛋,这才扒掉覆盖物,开始孵化。那时候,小岛上,一个坑挨着一个坑,均是斑头雁智慧的结晶和展览,也是对偷蛋者的严肃嘲讽。
岩溶地貌
阿尔格山中那片古老的岩溶地貌令人印象深刻。当我登上高峰,面对这片奇特的地貌,内心掀起巨大的波澜。
古老的石灰岩呈黑色、褐色或棕色,经千百年的风吹雨打,溶解风化,有的直插云霄,有的石峰林立,有的千疮百孔。仔细一看,它们分别是蜂窝、大象、骆驼、卧龙、仙人掌、蛋糕……静立在苍天下,神奇迷离。
地质学解释,这片岩溶地貌的发育,要追溯到距今三百万年前的第三纪冰川。更有意思的是,阿尔格山岩溶地貌中,局部地区受第四纪冰川的改造,形成了“静扫群山出,突兀撑青空”的角峰,而这一点,超过了桂林山水。只可惜,矗立在荒无人烟的高原盆地,能够欣赏它绝美的人寥寥无几。世间美景被我独享,我为此颇有点沾沾自喜。
沿依协克帕提湖向东北巡护,我久久凝视着这样一幅画面:蓝天、白雪、沙漠、草甸。色彩丰富,地形复杂,且层层递进。
在正午的大太阳底下,我登临了这座沙漠,这座被称为“高原一绝”的库木库里沙漠,面积为两千五百平方公里,海拔高度在五千米左右,它与鲸鱼湖东部的新月形沙丘并著,成为当今世界上沙漠海拔之最。
沙丘底端潜水丰富,汩汩流淌,形成一个美妙而奇特的月牙形水泊,故得名:月牙泉。
光棍牙生
牙生的老婆跑了,他没有哭;站卡宣布解聘他时,他却哭了。被解聘了,牙生没离开高原。距鸭子泉五十公里处,有一个土堡垒,两间土屋,牙生住进去,给亲哥哥放羊。
牙生年约四十,曾在保护区担任巡护员。当时,他有老婆,两口子守在鸭子泉。后来,老婆耐不住蛮荒和寂寞,搭一辆车下山,一去不回。保护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看守站卡,必须夫妻两人。一是从人性角度考虑,另一个当然是安全问题。
与牙生碰面,是通向鸭子泉的途中。遥远的地平线上,一个黑色的小点向我们移来。人们从望远镜里认出了他,牙生呼哧呼哧迫不及待地奔跑过来。
“呵呵,呵呵。”他与大家一一拥抱,咧开嘴爽朗地大笑。他脸庞黝黑,牙齿洁白。他说:“我四个月没见你们了。”声音哽咽,眼泪哗哗啦啦从黑牛皮一样的脸上滚下来。
他挑了一只肥壮的大羊,宰了。“你们不要走,今晚住下。”他以命令的口气说。坐在土炕上,我听到了牙生和小藏羚羊的故事:在一次巡护中,人们捡回一只失去亲人的小藏羚羊,牙生负责喂养。一只母山羊担任小藏羚羊的母亲,牙生每天抱着小藏羚羊,将它放进山羊的怀抱,为它找乳头教它吃奶,并为小藏羚羊取名“吐逊江”。
小藏羚羊跟定了牙生。“吐逊江——”牙生一呼唤,或者吹一个口哨,小藏羚羊就欢快地跑来了。牙生责任大,这是一次人工喂养试验,如果试验成功,将改写世界上不能人工驯养藏羚羊的历史,可是小藏羚羊却死了,试验没有成功。牙生很伤心,为小藏羚羊掉了泪。
也许藏羚羊骨子里拒绝人工试验,无论人们有着怎样的美好愿望,藏羚羊就是藏羚羊,高原、雪域、荒凉、奔跑,它们热爱这一切。它们命中注定要过一种艰险却有尊严的生活。
弹拨尔、都它尔、手鼓伴奏,我们听到了牙生的歌声。他这样唱道:“我是一个二流子,没有见过丫头子,你要是不相信,就往我的身上看,我的心儿在燃烧……”在寂寞中,他自己编写的一支歌。
牙生唱歌时,眼睛微闭,脸上泛着红光,细密的汗珠,从古铜色的脸上小溪似的流淌下来。激动中的牙生,边唱边弹,将手鼓敲出了一个大窟窿。
老黄狗
连日奔波,加上气候恶劣,使我们身心疲惫。偶尔休整,对于我无疑是一种身心奖赏。我坐在山坡上,观看高原牧羊犬的杰作。
老黄狗身材高大,生了五只小狗仔。小家伙们挤在一起,嘴里发出支支吾吾声。它们的母亲似乎很放心,总是撇下它们,出现在一座又一座山头,自行寻食,哺育幼儿。
我看到了一个十分可笑的画面。一只雄鹰在空中盘旋,老黄狗竟然对它产生了痴心妄想:它四肢平伸,一动不动趴在山头,假寐或者装死,以引诱雄鹰靠近。鹰以为山顶上有一具死尸,果然来了,稳稳地张开翅膀,平静地盘旋。一圈、两圈,突然,犹如一架出了故障的飞机向下俯冲。
老黄狗一个鲤鱼打滚,身体直立,跃向空中。这狗过高地估计自己的能力了,它死死盯着低空中的老鹰,跳跃着,奔跑着,追逐着,身体几乎脱离地面。它希望有一顿美餐,给婴儿一份厚礼。鹰大声嘲笑着,侧翻着身子,忽高忽低,渐渐远去,只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罩在天空。老黄狗遭到了打击,它坐在山头,随后四肢慢慢趴下,抬头仰望高空,一脸惆怅和落寞。挫败后的孤独,是对它更大的折磨。
夜晚
高原上,当夜幕拉上,星星耀眼,明亮,密集,如同大年三十晚上,家家户户燃起的礼花炮。夜空璀璨而纯净,这是世界上最洁净的地方。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美丽的夜空,内心发出无比惊叹,这圣洁的夜空,令人永生难忘。
我们支起三脚架,通过天文望远镜,眺望天幕中闪烁的星星。我们找到了木星、土星,有人激动地大声呼叫,这种情绪感染着我们每一个人。在野外,在艰苦的高原上,这是一种偷来的欢乐。
在屋中泥地上,我们铺上毛毡、羊羔皮子,一个长约三米的大炕就做成了。十几人并排躺着,盖着大衣,被褥,所有能盖的东西都拿来了,还是冷。呼吸困难,嘴巴张得老大。胸口发闷,有些疼。我盼着天赶紧亮起来。在蜡烛的微光里,有人唱歌,有人讲故事,以此打发漫长难挨的夜晚。
吐逊古丽
一对夫妻守护着依协克帕提站卡,周围百十公里无一人,无一棵树。他们夫妻中,只有一人允许一年下山一次,时间为一个月。我和吐逊古丽并排躺在地铺上聊天。我发现她与昨日不同,她涂了粉,描了眉,画了鲜红的嘴唇,她为我们——这群高原上偶然的来客,做了精心的打扮。
吐逊古丽有一个儿子,六岁,寄住在山下妹妹家,一年只能见一两次。她说她很想儿子,她的声音哽住了,我回头一看,她满脸是泪。
白天,夫妻俩爬山,从一座山爬到另一座山,消磨时光。夜里,两人下国际象棋。
窗台上有一台小型收音机,他们将所有用过的旧电池串到一起,增加电流,重复使用。生活简朴到最低限度:把白菜叶子腌成咸菜,用白菜帮子炒菜,将白菜心埋在土里,等着发芽。烧火的原料是羊粪。没有电,点蜡烛。一天点一根,相当于一天烧掉一块钱。两人心疼得很,搞了个小发明:拿煤油、汽油兑在一起,或者在汽油里放点咸盐,放点土,做成灯。但这样冒烟厉害,高原本来就氧气稀薄,他们把房顶掏个小洞,用纸叠成筒状,纸筒下,用个旧手电筒接在一起,灯放在手电筒处,烟就冒出去了。他们是高原上的发明家。
清晨,我们告别,吐逊古丽将一大盘红枣倒进我的衣袋,我俩紧紧拥抱。她早就哭得抽抽搭搭,我鼻子一酸,也哭了。吐逊古丽与丈夫久久地站在山梁上,他们孤独的身影,变成视野里的两个小点。我看到了远离同类、远离常人生活、远离亲人的凄凉、孤独无依和惧怕。坐在缓慢行驶的车里,我沉默着,心情复杂,有一种抛弃别人的心酸,也有对高原艰苦寂寞的诅咒,我无法消解内心那么多的愁肠,忍不住默默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