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在草地上,仰面朝天,四肢平伸。阳光刺得我眼睛紧闭。哈尔还没闹够,伸出温暖柔软的舌头,舔我的脸,我的眼。那是献给我最热烈的吻。这还不够,它举起前爪,挠我,碰一下,再碰一下。我坐起身,伸出拳头回应它,它翘起尾巴,身体端直跃起,围着我转圈子,好像跳芭蕾舞。它用牙齿扯住我的裤脚不放开,拽着我使劲往前跑。我筋疲力尽,满头大汗,向它发出哀求,哎——我的朋友。闹够了——够了。你这个顽劣儿童。
战斗
草地上坐落着几顶白毡包。哈尔惹了麻烦,它侵犯了别人的领地。四条牧羊犬远远地狂吠着,气势汹汹朝哈尔冲过来。
它会不会像个胆小鬼,哀叫着逃到我身边?
不。它稳稳当当,大摇大摆迎上去了。它怒吼两声,声音里充满威武之气,好像在说:“我来了,谁怕谁呢。”
四条狗联合起来,拉开阵势,将它团团包围。
它站在草地中间,叉开腿,左右点着步子,眼睛骨碌碌地转动,观察形势,做出随时反攻的架势。
四条狗齐刷刷向它扑过去。它头压低,脖子朝前梗直,龇着大板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恶模样,一跃而起。两条狗悄悄跑到后面包抄,它后腿迅猛扬起,一个掉转身,连踢带咬。
呜——呜。两条狗受了伤,往后退了几步。哈尔没有恋战,吐吐舌头,跑开了。它并不想在别人的地盘上逞能,只不过想给肇事者一点颜色看罢了。
那四条狗不依不饶,穷追不舍。它恼怒了,转过身,闪电一般,又扑又撕,狠狠地反攻。一条狗的嘴巴被撕烂了,鲜血直流。另一条狗,屁股上的毛被扯掉一大片。嗬,它一举战胜了群狗。它们被哈尔降服了,竟和哈尔成了朋友,一路上嬉闹玩耍,追随它到很远的地方才停步。
它们当中有一个女孩儿,有一双亮晶晶的黄眼睛,扭着屁股和腰肢,万般妩媚,寸步不离哈尔,摆出一副求爱者的痴情样,后来它果真成了哈尔的妻子。
孩子
“黄眼睛”生小崽了。一窝,五个,软绵绵肉乎乎地挤成一团。
我给它们建了一个家。一个由树枝青草搭成的半圆形草棚子,用来遮风挡雨。在这之前,它们可是草原上的自由神,四处漫游。它们到达的地方恐怕你我都没有去过。
自从有了孩子,“黄眼睛”几乎没离开过家,在窝棚里照顾小崽。哈尔进入成年,结束了浪子生活。它的神情中似乎多了一些说不清的内容。是温情吗?是责任吗?好像都有那么一点。总之,一夜之间它好像突然长大了。就算是出门,也是匆匆去,匆匆回。回来时一路小跑着,直奔那个简陋的家。钻进去,吻一吻妻子,吻一吻五个孩子,这才平静下来,趴在窝棚门口,盯住远方看,探听森林里的动静。
“黄眼睛”显然变了样儿。光滑的皮毛有些粗糙,身子骨比以前瘦多了,眼睛微陷,但精神还不错。是啊,五个婴儿每天要不停地吃奶,再结实的身体也会招架不住。我端来饭菜,哈尔看一眼,又原地趴下,任妻子尽情地吃。我还看到过哈尔叼一只旱獭跑回来,给“黄眼睛”改善伙食。
狗宝宝吸奶的模样,让人看了心疼。它们在母亲怀里蠕动着,圆鼓鼓的,爬啊爬,就滚到妈妈怀里了。肉色小嘴这边一伸,那边一伸,找奶吃。有时两个家伙同时挤到一个奶头上,你含住,落下,它又含住。狗宝宝找奶时,相互竞争似的,嘴里发出焦急的呜呜声。低低的,含混不清,好像鸟儿低声细语。
一旦含结实了,再舍不得松开,拼命贪婪地吸。母亲的胸腹饱满,鼓胀,奶水充足,奶汁都从小嘴里溢出来了,滴在草地上,像几颗白色的玻璃珠子,滚来滚去。假如五个宝贝一起含住奶头,可劲地咂嘴,嘶嘶——嘶嘶,那就是一种美妙的音乐。我坐在草地上听这甜蜜的呓语,觉着自己心里也充满了一种彻骨的温柔。
我实在耐不住,很想把它们抱在怀里,逗它玩。又担心哈尔不同意,怕惹怒它。牧人说,在哺乳期一般不能动小崽,不论是谁,惹恼了,当家长的就会扑上来咬一口。
哈尔微闭着眼打盹儿。我放轻脚步,紧张地向窝棚挪动。听到动静,它忽地睁开眼,警惕地看我一下。我摸摸它的头,它的背毛,试探着进一步深入。在窝棚口,我小心地看了看它的反应,它瞪大眼睛紧盯着我,但似乎没有翻脸的意思。
我进了窝棚,轻轻揉了揉小毛头,“黄眼睛”有些疲惫地看我一眼,没有精力理我。哈哈,它信任我。我挑了一只最大的纯黑色小崽,抱在怀里,和哈尔并排坐下来。它的小脑袋一个劲儿往我怀里挤,都藏进我的胳肢窝里了,嘴里不停地哼哼唧唧,好像说什么梦话。我微微晃着身子轻轻哼吟:宝贝——宝贝——睡吧——慢慢地,小家伙停止蠕动,安静下来,竟在我的怀里呼呼大睡,还发出奇怪的呼噜声。
我的心里充满了甜蜜。哈尔显出一副大男人似的不屑一顾,似睡非睡地瞄我一眼,它说,“瞧你个傻样儿”,便继续打起盹儿。
呼救
一阵轻微的脚步,踩着落叶,发出谜一般的沙沙声。我一回头,是哈尔。我故意装作不认识,喂喂,你是谁家的?从哪里冒出来?为什么跟在我后头?我对着它,问了好几个问题。
黑身子的它,低头沉默,咬我的白鞋子,将一根鞋带含在嘴里,摇头晃脑,想要扯掉。
一只蝗虫蹦起来,它,又去扑蝗虫。它扑蝗虫显得可笑,东边跳跳,西边跳跳,东跑西跑地胡乱扑、追。一个也捉不住,倒把蝗虫搞得鸡飞狗跳一般。它只是好奇,扑着玩,并不想捉住。
它丢下我,站在林边,朝里面贼头贼脑地看,一定有什么动静给它听到了,耳朵抖动几下,朝森林猛冲过去,不知道哪个小东西又要遭殃了。
好一阵,它也不来,我有些落寞,朝林中瞄来瞄去找它的影子。
哞——哞——一头老黄牛在深深的灌木丛里傻里傻气地叫唤。叫声一落,一群花白色、硕大肥胖的牛踏着杂乱的步伐朝我冲过来。我吓呆了,掉头就跑,跑几步,又一想我是跑不过牛的,会被它们顶翻。躲,一时又不知躲到哪里,又急又怕,我哭起来,弯下腰抱着个头。别过来呀——我快对牛哀求了。
我的朋友哈尔,放弃那片密林,百米冲刺冲向我。它一边跑,一边回敬牛,汪——汪汪,气势汹汹地狂吠,好像要替我出一口恶气。牛先生眼见我来了帮手,愣住了,停止前进,呆头呆脑地看我。我得了势,大声骂起牛。我说你们这些又傻又笨的猪,又一想骂得不对呀,应该是牛,又赶紧改口,你们这些笨牛。骂着骂着,自己也忍不住乐了。
见我没了危险,它又跑掉了,藏进灌丛,扑打青草上的露珠玩,只看到弯弯的尾巴尖儿,朝上翘起,在末梢形成一个圆球,像个大大的鸡毛掸子,在青草上扫来扫去,好看得很。等它出来,就见它鼻尖上挂着几滴水珠,亮亮的,晃来晃去,像一粒一粒发光的珍珠,煞是好玩。
冬天的晚上,我百无聊赖,踏着厚厚的积雪到牧民家。四周模糊一片,连月亮也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嫩芽,像小青鸟一般伫立在云杉枝头。
扑通,我掉进了深沟。
“哈尔,来呀,拉我一把。”雪野一片沉寂,我向这唯一的朋友发出呼救。
它急坏了。脸朝向我,前爪不停地刨地,扬起的雪末四处乱飞。它冲着坑里的朋友哼哼唧唧,着急地原地打转转。它清楚,夜晚的深山,没有第二个人出现,在坑里待到天亮,人就要冻成冰棍了。
它向着远方,呜呜——呜,一会儿,平静下来。
它转过身,汪——汪汪——朝我吼叫两声,它说:“有办法啦,来,抓住我的脚。”
我的双手紧紧握住它的后腿,它憋足劲拼命往前冲。每冲一次,头高高地朝天昂起,向黑色的夜空狂吠两声,像纤夫起船时响亮的号子声。哈尔的狂吠粗野、爆发力很强,每一声都在黑咕隆咚的天空和远山发出吓人的回音。
树梢上的雪,窸窸窣窣地滑落。这尖利的吠声越发显出旷野死一般的沉寂,似乎一切都在千年的沉睡中,从没有醒来过,而哈尔的吠声更像是落入一个神秘的黑洞。
雪地出现了一条深深的抓痕,那是哈尔拼命往前用力的结果。我终于被拉出坑,躺在雪地上浑身颤抖,吓得够呛。哈尔全身湿透了,毛乱糟糟地贴在身上,像鼓风机那样发出呼呼的喘气声。
月光穿过它褐色善良的眼睛,它露出愉快而疲惫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