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逞能了。我有一个猎人朋友半边脸皮都被哈熊一巴掌掀掉了。后来,哈熊被夹上后,我们站得远远的,长木棍上绑上猎刀,钻空子扎它的心脏,它的心脏那里刚好有一撮白毛。很显眼。”
几颗星星坠落下来,在空中划着明亮弯曲的线条。星星的亮光在一座山后面瞬间消失,夜,更加沉寂了。风弱下来,若有若无,像一双温柔的小手,在脸上轻微地游走。而马的弹踢声更大了,有一匹嘶鸣起来,发出一种近乎于吼叫的焦躁不安的音节。
一直沉默不语的第三位向导终于耐不住寂寞,先前他一直横躺在草地上,闭目养神,听我们低声聊天。现在,他翻了个身,用一只胳膊撑着脸颊,侧躺着,面对着我们。
这是一个少年向导,刚刚十七岁。白天我们并肩走着,他的话很少。高个子,宽肩膀,全身肌肉结实。他穿一件花格子衬衫,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腰间还挎了一个老式小收音机,时不时地,他把收音机举到耳朵边,听一阵,又收起来。他爱笑,一笑起来脸颊就红了,非常讨人喜欢。中午,我们遇见一大片花海,我下了马,在花海中穿行,快乐极了。他也跟着下马,在花海中大声唱歌。一会儿歌声低下去,他也消失在山坡下。几分钟后,歌声又从山坡上亮亮地传过来,好像一只小鸟,一跃一跃地在空中划着波浪。他的怀里抱一大捧花朝我跑过来,到了跟前,他红着脸将湿漉漉的花塞进我手里,花朵上,露水亮晶晶的,像个小小水晶球,美极了。
“我也听到过一件事。是我爸爸讲给我听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刚刚变过声的喉结音,使他处在男孩和青年不明显的分界线上。
“听我爸爸说,我们村的布鲁克,你知道的,就是那个酒鬼,只要喝醉了,就坐在木栅栏上仰头看天空的飞鸟,一只一只数,数到天黑了,看不见了,才被他妈妈领回家。”他的脸朝向大个子,他和大个子同村。
“嗯,布鲁克,嗯——”大个子含混不清地哼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了他。
他接着讲下去:“他以前并不爱喝酒,是个边防警官,长得挺帅气。很威风。一到秋天,他整天在山里转悠,找哈熊的脚印、粪便、挂在大树上的熊毛。然后循着踪迹,找到熊洞,做好记号。那年冬天的下午,他披了一身雪花找到哈熊的洞。他独自蹑手蹑脚钻进洞里,哈熊正在呼呼大睡。鼻息像一股风轻轻地吹过来,里面还带着腥味儿。他没有犹豫,你知道,他要是犹豫,哈熊就醒了,他的命也就完了。他太果断了,他将警用手枪轻轻抵在哈熊的脑门上,屏住呼吸,连续扣动扳机。哈熊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一下,只是全身痉挛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几下低沉的呼噜声,如同酣睡般地死去了。对于哈熊来说,它真是死得不明不白。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就连老猎人也从没有这样传奇的猎熊经历。他真是太勇敢了,我佩服他。”少年唏嘘着,赞叹着,话语里充满着对警官的无比羡慕和尊敬。
“这次猎熊使他扬了名,我们村,更远的村里的人,都骑马来看熊看他。姑娘们听说此事后也来了,她们是为了看布鲁克。她们被他迷住了,布鲁克成了她们心中的英雄。况且布鲁克还长得高大威武,不爱他才是傻瓜呢。”少年沉默了片刻,陷入一种沉思。
“唉——”少年长叹一声。
“后来,到底发生什么了?”我问。
“听我爸爸说,他和一个姑娘好上了,那是我们村最美丽的姑娘,人见人爱,她的温柔会把你融化了。可有一个晚上,姑娘去河边挑水,刚好一只熊来喝水,一巴掌就把姑娘的头皮掀掉了,没多久姑娘就死了。从此,布鲁克天天喝酒,变成了酒鬼。真奇怪,不知从啥时候开始,他突然对天上的鸟儿感兴趣了,一喝醉就仰头看天上的鸟,边看边数。我爸爸说,他醉的时候,一定以为,他心爱的姑娘变成了一只鸟,会从他头顶的天空飞过。”
“那他清醒的时候呢?”我心中感到一阵难言的酸楚。
“不说话,好像哑巴一样,半死不活的。他的灵魂已经不在了。真惨——”四周黑漆漆的,连马的影子也几乎看不清了。我们都沉默不语。
湖水
我们进木屋躺下。三个图瓦人睡在最东边,我睡在最西头,正好对着敞开的门。漆黑的天空,微弱的星子,都从门外跳进来了。马在坡上继续它们惊恐的表演,不停地嘶鸣,弹地。那恐怖也感染了我。我缩在大衣里,上牙打下牙。要是有一扇门多好呀,可以关上门,找来一根粗木棍顶住,熊来了,至少还要先撞门。可现在呢?啥也没有。门敞开着,外面空空洞洞。熊可以毫无障碍地闯进来,正对着我——我当然就成为第一个猎物了。我看着漆黑无底的深处,似乎看到一只熊正向木屋走来,大摇大摆。我不敢往下想,干脆坐起来,缩在大衣里,浑身乱抖像一个箩筛。
看看东头,那边的呼噜声打得震天响。“喂,有熊,熊。”我压低嗓音喊了几下。毫无反应,完了,我就要成为熊的第一个猎物了!我头皮发麻,心跳极度加快,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惊恐到极点,一边颤抖,一边哭。我的哭无人理会。就这样,我不知哭了多久,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凌晨,大个子图瓦向导对我说,深夜,熊来了,在屋子周围转了一圈,又到马跟前转了转。他说,五点的时候,他披衣到木屋后解手,看到一只巨大的熊正在马群里转悠,“是灰色的,看来已经吃过猎物了,不饿。”他说。
我听了又怕又惋惜。
太阳明亮地照在大地上。我踏着露水,到林中牵马,我们又要出发了,到更深更密的森林中去。不知何时,也许是半夜吧,我的马离开了另两匹马,闷声不响地站在一棵老松树下。我向它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它没有抬头看我,也没有吃草,只呆呆地看着前方,好像怀揣什么心事。以往每次听到我给它吹的哨音,它都会聪明而温情地回应我,一点也不耽搁,赶紧跑过来。它是一匹很好的走马,很敏感。穿越密林时,它知道躲开两个紧挨在一起的大树杈,不使我受伤;下陡坡时,它平稳地收住前脚,不使我往下坠;奔跑时,它又稳又快,我不用担心它会失蹄。每次外出,我都因为有它陪伴而高兴得发疯,它令我轻松而骄傲。
有时在清晨,我走过湿漉漉的草地,拔来沾满露珠的青草给它吃。这时,它会抬起头,我们默默对视好一会,它的黑眼睛实在太美了,温和宁静,像一汪神圣的湖水。可我感觉到它今早的异样,它莫名的忧郁。我站在它面前,我的心不由得颤抖了一下。我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我的马,我可怜的马。它的一只眼睛眼珠脱落,白眼膜翻出来,黏糊糊的,只连着一丝肉线挂在面颊上。另一只泪眼模糊。老天,它受了多大的罪,它承受了多久的痛苦啊。
我不忍看下去,我的心一阵阵地疼。毫无疑问,那只可恶的该死的熊,它半夜下山,夺走了我心爱的马的一只眼睛。我怀着隐隐的痛和内疚,一声不响地翻过一座山,拔来最好的鲜草给我的马。我守在它身边,一遍一遍抚摸它的头它的脸,以此减轻它失去眼睛所承受的身体和精神的痛苦。我的马甩了几下尾巴,弹了弹蹄子,用另一只眼睛模糊不清地看了看我。它坚强忍耐,沉默不语。
这一整天,无论是翻山爬坡,我都牵着它并排走。我要把我的温情给它,在它遭罪的时候。
那只该死的熊,我又要诅咒它了。它摧毁了一汪清澈美丽的小小湖泊。这就是我要说的哈熊,森林中逍遥自在,犯了事逃之夭夭的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