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社员下地劳动叫出工。
刘彤措手不及接了会计,就是说他进入了生产队上层,成了生产队有身份的人。他高兴又惶恐。自己混得已见成效,父母也许为自己欣慰;连瘸子这样的人都能当好些年会计,可见会计并不怎样高不可攀。他又意识到自己有可能真正“插队”——钉在窑塘了。内心讲,他不期望终老窑岭,坚信前面有个工作单位等待他。因而他不怎么得意。
他感激马队长。可路上他遇到过杨书记、范主任,只是平淡地叫一声,并没表示特别的感激,他浅薄地认为自己担任会计只跟马队长有关,跟大队没有关联。范主任脸皮一板,像借她米还砻糠。他并不在意。他更不知道,大队明会计做了几天工作要福生别辞职,说他的业务水平在九个生产队中名列前茅;马队长找大队说起赖莲香撒泼,范主任眼珠一凸说:“女人年纪轻轻就猖狂,都是瘸子背后怂恿。阶级斗争复杂呀。撤!我给老杨说一声。”马队长换会计还是通过了大队。
做账从哪儿入手?刘彤不好意思问福生。生产队每年十二月决算,进行分配。尤其是,今年与往年大不同,公积金公益金占分配的百分之四十,大队规定口粮四百斤(上年五百八十五斤),分出等级,体现政策,贫下中农四百三十斤,地富户人平三百八十斤,口油分三斤六两和一斤八两两个标准。他有些犯愁。
杨书记在大会宣布说:“有人替地富喊冤,地富一人一天一斤谷子,六〇年困难我一天才一两五钱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剩下十五斤算过年节加餐的,我们够宽宏大量的吧!我收到一个材料,梓石公社人平三百五十斤。三队有地主说分光吃光身体健康,完全是刘少奇流毒。这是放屁!贫下中农擦亮眼睛莫上当。县里批准我大队买拖拉机,下个月就进1970年,元月突击开公路,直通公社,相连的大队全线铺开。我们的拖拉机明年参加春耕,抬也要抬进来!老谢一定抓紧罚没款。地富不给收条!要也不给,想反攻倒算吗?有的干部竟为他们说话!窑岭已是全县学大寨的典型了,大家要团结要争气!”
几位女知青立即带头鼓掌。刘彤受到一股震荡,一股冲击,涌起一股振奋。杨书记的话是对的,他们有雄心做出伟大的业绩,窑岭成了社会主义新农村样板,有奔头,充满希望。
刘彤算盘生疏,用笔算。工分值才二毛九分。现金出纳员马泰煌给他亲家杨隆柱扒了半天算盘,杨隆柱家四口人四个强劳力还超支二百多。刘彤的心又凉了,没奔头啊。他用笔划了一叠雪白的材料纸。明会计一看,往桌上一丢,账目不能平衡,不行,得全部返工!他开局失利,不得不佩服福生确有真本事。
“我干不了,宁去上工!”他灰心丧气。
明会计说:“体现新政策新形势,今年很关键!我也是五队的一员。今年由我代劳吧!”
马队长安慰说:“你坐一旁看几天吧。”
后来他才知道,马队长担心明会计做手脚,队里的油水全入了大队的账。
看了几天,刘彤初识会计道道。
保管马泰煌私下对他说:“明年生产难搞呀!”马老头说话谨慎,瞻前顾后。杨隆柱大女儿顺英许给他的独儿子,尚没过门。
刘彤不理解马老头的预测,他烦腻做会计,宁愿随大家去二十五里外的圩场卖柴。不过,他又下决心掌握会计活,为自己争气!
2
各生产队大举砍树,卖柴。
窑塘几株三四人合围的大树被蓝花凤老公带回的弯锯放倒,按一尺二寸码子截短,队上青壮年举斧破柴,干了一个多月。均匀的一片片架起晒,黄灿灿,黄里透红,很有卖相。马保管说定能卖得好价钱,解决明年上春的一部分农业投资。
有大树衬托,村子好看,大树急剧消失,村子丑陋多了。
谢承广围着柴堆看了又看,说要归大队。马队长骂他:“我的鸟归大队好了。我辞职。你吃饱饭尽想馊主意!”范梅英做圆场,说二八分成,大队得小头。马队长硬了脖子:“梅英,是我私人的全送给你们大队献忠,我也是集体!你叫我明年逼社员讨饭么!”
马保管翘着大拇指:“家远老侄,你几句硬崭话开了大家的心!”
大家的脸像早上的日头很新鲜。
马保管年轻时打过肩担,挑米挑盐,做过小生意,善于划算,绰号尖尖钻。谢承广说他是漏网的资本家,要查他,被杨书记骂阻。老头父亲曾当过几天红军。老头很领杨书记的情,对谢承广又恨又怕。
没儿子遭冷落、欺侮,儿子没能耐同样挨白眼、取笑。马保管一个独崽,脑子不开窍,只会做苦累活,累死力,常吃亏,一直娶不成媳妇。马保管在队上的地位可想而知,有时没地富响亮。但他理队上的财,人们不敢直通通鄙视他,有的倒要巴结他,方便临时转借几块钱。
杨顺英前几年被当队长的马宇刚诱奸,但不肯嫁与马保管的儿子承宗。运动开始,杨隆柱屡受冲击,马宇刚再次说合,顺英才准了口。承宗家成分好,近来顺英经常在他家走动了。凡大小事,承宗必先问父亲,获得父亲许可才行事,人们讥笑他是“番薯棍”、“肚脐眼”,也就是二百五,全让老头子一人刁了。
不少人知情,马宇刚去劳改那几年,老婆范氏同杨隆柱有暧昧关系。刘彤想起一次斗杨隆柱,范香英也猛批了几句,好像她和他属不同的阶级,早就势不两立。窑塘啊,你复杂而微妙……
马保管羡慕刘彤有文化,文气,聪明,恨自己儿子不争气,儿子读了三年小学一年级,读得老师闹调动。
刘彤不知道马保管新近一件极掉脸面的事:他为娶儿媳,私下给了亲家隆柱百多块恩恤礼金,大队对“买卖婚姻”罚款,他想拿回这笔钱于是向杨书记报告,结果亲家受斗钱却归了大队,他落得遭人戳手指,说他良心让狗吃了,一个头高脚大会吃会做的大妹子抵不上这点恩恤钱?山里人娶亲嫁女谁不讲礼数聘金!
刘彤经常去他家,他很高兴。见刘彤瘦弱担柴赴圩,老头痛惜地说:“窑岭开门见山,出门爬山,出门动肩担,得咬牙受苦哩!我们现在砍大树,败祖宗业哩,造孽哩。承宗,你去给刘同志拣一担六七十斤的柴!”
承宗给刘彤选了一担漂亮的柴,用落脚落好,架上一根小巧的扁担。
刘彤第一次卖柴了!
3
天刚亮,各队卖柴的络绎不绝,连成线。窑塘去的大多数是地富子弟,像家远、宇刚等有脸面人物及家属在家做轻快活。大队规定,1969年12月1日算起,凡外出卖柴担农药化肥一律取消力资,过硬的理由是“不要给地富占便宜”。窑塘原是每担柴两毛钱力资,自然也取消了。要吃伙食(柴款中出),算个人借支。在家磨洋工不垫钱,外出为集体反而既出力受苦贴草鞋贴衣服还得倒贴伙食。马宇刚说大队定得合情合理,人在家也得吃饭呀。另给力资,在家干活的人有意见,集体吃亏。
地富成员被点名去卖柴,他们不敢不去。
马泰煌父子和刘彤则是自己要求去。刘彤觉得憋闷,想趁机走动走动。
几个女知青很少在队里做活,在大队搞文艺宣传,有时到公社演出,竟到县里演出过一次。她们多开心多体面啊。肯定她们不久会离开农村,进城做工人做干部。与贫下中农结合、广阔天地炼红心、农村大有可为就是这么一回事!
刘彤有股受污辱的强烈感觉。逃离城市,自己还是属于另立名册的人啊!是无可争辩的罪囚。若是父母知道了该多难过,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回家!
他悄悄打量大家,大家扁担颤悠悠,有说有笑,比在队里鲜活多了。走出窑岭仿佛进入另一个天地。谢斌民亲热地同他打招呼(他父亲谢天云劳改刑满押回老家)。他同人们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
马保管一担柴约有九十斤,上面放有十来个鸡蛋,另一头放着饭盒,承宗柴上另搭着米糠。他家公私兼顾,一天工分不落下,真是好划算!
杨隆柱挑着柴,笑嘻嘻的。他们心情畅快,好像卖柴不是苦累活不是垫本的丑活!他诙谐地说:“担柴卖木,锻炼身体,百病消除。”他根本不像个勤遭批斗的坏人。
三队队长杨盛发也去卖柴。刘彤一看,三队许多贫下中农地富成员走在一起。刘彤心情获得平衡,觉得轻松多了。
盛发响亮地说:“隆柱满满,你挑担像打踺子,老后生呀。你应挑双担呀!”隆柱谦恭地应答:“你当队长的亲自出马,我们敢不下力吗!”盛发说:“人心一体,将心比心嘛!我自己不去,敢叫别人么?”隆柱紧接着说:“难怪你们生产有进度。我们五队超过你们三队!”盛发笑哈哈:“吹牛——剐牛婆屄么?”
福生也赶上来了。他的柴大大超过他身子,他愈发显得矮小,一瘸一瘸,一只草鞋全变了形,随时有摔倒的可能。来回丈量几十里山路,艰辛可想而知。他仿佛踩在悬崖上。家外家里形势对他越来越不利。别人举重若轻,不是精神上愉悦就是身体占了优势,翻山过岭如同过泥丸。他没任何优势,调动了脚上腿上身上手上脸上的肌肉支撑这发沉的担子。他跟刘彤打声招呼,竟走在刘彤前头了。
刘彤肩膀辣嗞嗞作疼,频频地换肩。真想丢了担子!坚持不住了,就频频歇肩,放下担子多舒服,享受一番什么都不要想的轻松。咬着牙重开步,担子如同重了十斤。这时,他全力考虑的是怎样坚持把柴担到目的地,什么羞辱感平衡感未来理想之类全置之脑后了。人处于生存挣扎的境地,没有权利和尊严,一切痛苦的、轻松的、快乐的、骄傲的、体面的遐想都是奢侈的东西!
承宗放慢脚步陪着他。他不由感动。他说:“你先走吧,承宗哥。”承宗说:“不,我爸交代了。你们有文化的怎么也下放呀?城里住不下么?你一肚子墨水沤了真可惜。三队那几个女伢子愈是白嫩了,女人吃香。”
“我坚持得住!”他心里涌起一股力量。
“你好狠蛮,真看不出,像福生哥呢。杨家人都狠蛮。”承宗说,“过了这坡岭再歇吧。这猪婆岭脏,以前杀红军,杨书记的爷就在这里遭凶,一报还一报,前些天几个人也在这里被用刀捅死了。大白天有股阴风哩!”
刘彤真的感到阴风习习,他问:“都说杨书记的爷是福生的阿公杀的,是么?”承宗说:“不是的,我也是听杨家人说的,杨家人怎会杀本姓人,他们很亲呀。福生他阿公喝了两杯酒就胡作非为,福生遭报应啦。”
歇了好一会儿,承宗抓一把薯干给他。真甜,比饼干红糖白糖甜过一百倍。他渴了,寻水喝。
承宗拿出一个小竹筒给他说:“喝生冷水会闭痧,我娘昨晚给我烧好了。”刘彤说:“你应给杨顺英喝,表示你对她的爱护体恤呀!”承宗说:“谁叫她走得这般快?该渴死她。她真笨。她们一大群,只怕茶筒没上她的手就空了,枉费了我一场心机!小刘,我家顺英漂亮还是福生老婆莲香漂亮?你说实话呀!”
“当然顺英漂亮啦。她多有肉体,你怕吃不消。”刘彤察觉承宗想跟他学知识,觉得可笑,他倒认为山里人经验多。
承宗呃呃地笑了:“大家也这么说。我不怕。我慢手慢脚,她就不惊怕了。她敢不嫁我?她家富农。小刘,你看我丈人——杨隆柱呀,他像个富农么?”
“他不是富农,顺英能打定主意跟你?”刘彤反问。
“对,他是富农,杨书记说得没错!”承宗神秘地凑过去,“小刘,你看顺英的老妹慈英你中意么?要是我挑,就挑慈英!她比那几个知青女伢子强,劳动好,身体好,脾气好。呀,小刘,我是说玩的,你别生气,像你这样的知识分子一定找影戏里那般漂亮的……”
刘彤默默地看远方。山里人讲究门当户对,许多人笃定他找女知青成家。
离圩五里路,谢斌民正等着。他非常壮实,黝黑。他把刘彤的柴做一担挑,足有一百大几。刘彤感谢他。他说:“以后别说这话了,要不我就不帮你。我做了多少不情愿的义务工——劳改;对你,我真是发自内心……”
惺惺相惜,出门遭过颠簸的人更有同情心。
4
丹旗圩在邻县,一条公路穿插而过。圩场不大,人多,拥挤,柴占了一半,都是山里人用肩担出。好大一个阵势。每圩能卖光几座山!
家忠老头打赤膊,衣衫包了扁担,眼窝深陷,累得他够呛。他自愿来的。家里没一个人为集体效力,他过意不去。赖莲香、杨顺英、杨慈英、明春红一伙青年女子偎在一堆笑,头发湿得一绺绺。队里来了不少人,窑岭来了不少人。满圩里溅着窑岭人的声气。
他们个个坦然,快活,抱成一团共同对付挑剔的买柴人。在外窑岭人是一家,哪分地主富农贫下中农。只有这种场合,他们融洽无间。好些买柴人开口就说:“你是窑岭的?”
杨隆柱进圩前故意将柴浸在水里泡,被女儿顺英骂得惨:“你这人真讨贱,快活不拣拣烦恼,多几斤你得到什么!别人会说你欺骗。莫说是集体的柴,就是私人的也不必浸水。鸟毛能沾几多水!”她父亲嘿嘿地干笑:“集体多一分钱也好。”
刘彤扔了柴,躺在地上。蓝天、白云,多惬意啊!两个肩头很疼,摸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