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论语》与近代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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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近代日本中国文学领域的《论语》研究——吉川幸次郎与《论语》(4)

但是,在读过若干章之后,在吉川幸次郎心中,《论语》一改之前被他预设的种种阴郁沉滞的想象,而变得生动明朗起来,以至于到了令他“为之瞠目”的地步。那以后的数十年岁月里,《论语》一直是他的掌中“爱读书”。吉川幸次郎曾经多次在不同场合说过,在中国的古书中,“我打从心底喜欢的有两个,其一是杜甫的诗,另一个就是《论语》。”[37]

这场貌似偶然开始的阅读,其中却不乏必然。吉川幸次郎有关《论语》的研究工作,与其杜甫研究差不多是在同一时期进行的。可以说吉川对杜诗的体味与对《论语》的思索,二者是彼此交融、相互渗透的。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对中国诗歌文学的感动,直接影响并刺激了吉川幸次郎对《论语》文学性的理解和解读。从某种意义上说,吉川幸次郎也正是把《论语》当作一种诗歌来阅读的,他认为学术与审美之间并不存在矛盾。因此,对《论语》的喜爱,不仅因为其思想性上的积极开朗,更在于其显露的文学之美,尤其是后者,这一给他带来独特审美体验的辞章之魅惑,决然是一个不可忽视的要因。

二、诗教说与《论语》的文学功能

吉川幸次郎最初接触到《论语》,首先便瞬间为之深深折服的,就是“《论语》文章表现力上的强悍”。因此在对《论语》的研究中,吉川幸次郎也一直在以文学鉴赏的目光,眺望孔子以及古代中国人的所思所想,感受其文学审美的洗礼。

与对仁者孔子的认识相关,吉川幸次郎认为,孔子在“文化主义”《论语》中表现出关心政治的同时,也把对文学、艺术的关心,同样当作人类的义务而予以了同等重要的对待。这种对文学、艺术的关心,最好的明证就是,在孔子教之于弟子的诗、书、礼、乐“四教”中,诗与乐占到一半的份额。吉川幸次郎从对文学的整体认知角度,对孔子的“诗教”予以评说:

《诗》三百并不都是感怀一类的作品。孔子对政治的强烈关心,时而也会把这些民谣从原本的意义上脱离出来,作为政治批评、社会批评的资料加以利用。但是,只要不读诗,人就会如同被蒙上眼睛一般,孔子就是这样教导他的儿子的。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可以说,确认中国文学的功能,这始于孔子。[38]

吉川幸次郎更进一步指出,孔子对《诗》的重视,实际上在孔子晚年编定《诗经》以前就开始了,如《论语》中有“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此外,《论语》还记录了孔子对诗的社会作用的高度概括之语,“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孔子论诗之“兴观群怨”说,开创了中国文学批评史的源头。吉川幸次郎高度评价孔子第一次确立了文学在中国历史上的价值,指出这种对文学的重视,在孔子同时期的其他学术流派中都不曾见到,如“道家认为所有人为之事皆为不自然之伪,墨家视音乐为无用之奢侈,法家则以法律为无上之万能,唯有孔子所代表的儒家,独以文学为重”。[39]这无疑使其判断兼具了广泛的学术史之比较视野。

吉川幸次郎从宏观的角度,揭示了孔子在《论语》中表达的对于文学的重视以及由此产生的学理层面的价值,这事实上也决定并启发了他对《论语》文学性的微观理解和把握。

三、《论语》的文学价值

说到《论语》的文学价值,无外乎表现在语言价值与文章价值两个大方面,当然,这二者之间又是有交叉的。就语言价值而言,《论语》体裁为语录体,这就决定了它必然使用了大量生动的口语,《论语》中的很多语汇和句式,不仅影响到其后的古代汉语,甚至很多流传至今。在语言的使用上,多种修辞手法的运用,不仅增添了《论语》的语言魅力,也在刻画人物、描写场景等方面极大地丰富了《论语》的文章表现力。《论语》作为一部文学文本所具有的辞章之美,无疑会令热爱中国文学的吉川幸次郎深受感染并为之倾倒。

对自己的中文水平一直引以为豪的吉川幸次郎,对《论语》的语言价值以及与此连带的文学价值具有格外敏锐的直觉判断。吉川认为《论语》在表达手法上,堪称文章的典范。因此他尝试从语言的解析入手,作出属于他本人的对《论语》的文章品鉴。

初读《论语》不多时,吉川幸次郎就敏感地意识到,“尽管《论语》是在孔子身后编纂而成的,但从甚至很细微的地方都可以看出,编纂者是在努力尝试把孔子当时说话的语气也原封不动的保留下来”。他举《论语》开篇“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为例,在解释了意义之后,对其中特殊的修辞作了如下分析:

(此章)富于特色的地方是“不亦说乎”“不亦乐乎”“不亦君子乎”的反问句的用法。这三句话都是以“不”也即“是不是?”这样表达较为强烈地催促对方同意的语气开始的,接着又以“亦”这个表现委婉意味的助词使语气和缓下来,于是整个句子的意思就成了“不是很高兴吗?”“不是很快乐吗?”“不是君子吗?”这样的表达方式了,在感觉上,一方面有着较强的促使对方同意的意味,另一方面也给对方留下了可以自己作判断的余地,强势与宽容就这样挥洒自如地被融合到了一起。[40]

在这一章的训解中,诸家注本对“亦”字皆未作过多注释,今人多译作“不也”,但吉川幸次郎认为这是沿袭了邢昺《论语注疏》的解读,并不确当[41]。前面曾提到,吉川非常尊重清代考据学家,在译注《论语》时,十分留意吸收清人的考据成果,此处对“亦”字的解释,就接受了王引之《经传释词》的解读:“凡言不亦者,皆以亦为语助。”据此,吉川幸次郎认为,此处的“亦”是为缓和语调而加上的一个极轻的语气助词。进而吉川指出,《论语》的编纂者采用了这种“坚定同时又是委婉的引导对方同意的表达

方式”[42],表现出他们是在努力试图再现孔子语言的原貌。“尽管当时的口语语气或许也并非如此,但是,如此巧妙地描写,确实非《论语》莫属。”[43]

作为长期浸淫在中国古代诗文、戏曲作品中的大家,吉川幸次郎对于中国古典语言的声韵之美倾心已久。事实上,早在大学求学时期,他就对诸如《礼记》中的“将上堂,声必扬”的铿锵旋律颇为感怀,称这些充满美感的中国文献是“难以忘怀的读物”(《忘れえぬ書物》)。三十年后读到《论语》中的文字时,吉川幸次郎再次感受到了汉语言文字独特的韵律之美、节奏之美。吉川幸次郎列出了下面令他感动的章句:

诸如“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又如“唯天为大,唯尧则之”。我认为都是非常美的文章。这在《论语》中算是结尾的部分。历史学家在讨论《论语》的成书时,对结尾的部分作为史实能否成立,表示了很大的疑问。但是无论如何,这些文章是非常美的。[44]

在这段文字里,吉川幸次郎连续用“非常美”来盛赞《论语》的行文韵味,足见其受到的感动。徜徉在《论语》的世界里,吉川幸次郎始终怀揣着一颗易感的诗人之心。他曾经说过,“我的《论语》读法有一种偏向,可以说,我是把《论语》当作诗歌来阅读的”。

感动吉川幸次郎的还有《论语》中关于人物的刻画描写。一般说到人物描写,总会被拿来评说的多为《论语》中对孔子弟子形象的塑造,但是最令吉川感动的人物刻画却是《述而篇》中一段关于孔子的对话: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这是孔子执着于追求崇高人生理想和高尚人文情怀的真实自况。吉川幸次郎说:“这是我最喜爱的一章,它也是《论语》中描写孔子最栩栩如生的一章。”[45]《论语》以记言为主,兼及行事,通过对场景、语境的叙述描写,配合生动的人物语言乃至语调,使人如临其境、如谋其面,从而使人物形象得到鲜明生动的塑造。《论语》在人物刻画上的细腻、传神,不仅深深打动了作为读者的吉川幸次郎,同时作为《论语》的注释者、传译者,吉川也在努力将《论语》所蕴含的文学感染力加以最大程度的外化。以本章为例,吉川对此章中“子曰”的内容,作了如下翻译:

孔子说:“子路啊,你为什么不说呢?你告诉他,这个人啊,担心着天下的将来,内心激荡,为此连吃饭都忘了。还有啊,这个人他陶醉在自己认定快乐的事情里,乐而忘忧,连衰老就要降临也不挂在心上。你老师我这个人,有着如此理想主义的人格,为什么你没说啊?”[46]

很明显,译文中有一些超出原文字面的内容是吉川幸次郎的“再创作”,如“担心天下的将来而内心激荡”“理想主义人格”等等,但是这其中恰恰体现的是吉川本人对孔子其人的理解。在语汇的把握上,句尾的“云尔”,今人译作现代汉语大致分为两类,一作“如此罢了”,语气较为平淡,另一作“(何不)这样说(呢)?”语气稍强。[47]吉川幸次郎显然倾向后者,而且他特别强调“云尔”二字旨在“加重语调、加强语气”,于是,特意加译为“你老师我这个人,有着如此理想主义的人格,为什么你没说啊?”

对于吉川幸次郎而言,在中国古代书籍中,《论语》与其说是最有名的文章,不如说是最美的文章,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甚至是“把《论语》当作一种诗歌来阅读”的。吉川幸次郎认为,“作为文学,《论语》中值得赏鉴的要素十分丰富。它的语言绝不抽象寡淡,而是对应于各种现实生活的场景,非常生动鲜活,其文章手法也相当漂亮出彩,这些都是作为文学作品所必须具备的条件”。[48]吉川幸次郎以一个文学研究家的眼光,从文学鉴赏的角度,发掘出《论语》所具有的作为文学作品的丰富要素和条件,他竟至满怀深情地表示:“我所钟爱的正是《论语》所表现出的如此这般的辞章之美。”[49]

第四节 结语

以上从三个层面就吉川的《论语》研究特质作了若干分析,或许仍未能穷尽,但是从中足以获得若干启示,大致上我们可以把它归结为两个方面:

第一,经学与文学间的穿行——揭示了《论语》阐释的一种可能性。

吉川幸次郎《论语》研究的进路,反映了作为读者与作品、研究者与文本间存在的可能关系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