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论语》与近代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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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日本近代作家的『论语情结』(3)

正是秉承其一贯坚持的文艺观念,下村湖人在《论语物语》中完成了对孔子及其弟子的群像塑造。在下村湖人看来,《论语》不是历史著作,而是人类心灵之书,对于这种能够超越时空、长留于人类胸中的文化遗产,就应该以现代人的意识去解读它,以现代人的心理去解剖它,并努力从中发现人类自身。[29]正是怀抱着这样的信念与渴望,下村湖人大胆地施行对于《论语》的再创作,他将纯粹个人化的经验体得运用于文本创作,以一个现代人、文学者、教育家的立场,感悟并再现孔子的思想情怀,从而塑造出一个有思想的道德家、有理想的政治家、尊重生命礼赞人性的教育家的孔子形象,在自己创作的作品中努力实现理想主义与自然(现实)主义的和谐统一。

第二节 中岛敦与《弟子》

在日本近代作家中,中岛敦(1909—1942)是一个奇异的存在。34年有限的人生中,正式发表的文学作品虽然为数不多,但身后却留下了令世人惊艳的“一闪之光”[30]。去世后七年,《中岛敦全集》问世后获得“每日出版文化奖”,中岛敦因此才作为一名作家而进入人们视线。以中岛的作品内容及风格而言,显然是属于小众一类,“无论处于什么时代,都只能拥有极少数优秀的读者的喜爱而很难为社会普遍接受”。[31]能够因每日文化奖而显露头角,这对于处女作发表的同时便与世长辞了的中岛敦来说,实在也是始料未及。“中岛敦的近代精神,饱含着清明澄澈与缕缕忧愁,孕育在他的短篇作品当中,其东洋古典与西洋古典的教养广博而确然,浑然一体而融会贯通。”其中的所谓“东洋古典”即指包括《弟子》在内的中岛敦的短篇创作中所习见的中国古代典籍的影子。

一、短暂的生涯、多姿的色彩

中岛敦1909年生于东京,父亲在旧制中学任教,生母是小学教员。两岁时因父母离异,中岛敦归由祖父母抚养,6岁时随着父亲的再娶,中岛敦重新回到自己家中,此后跟随父亲转职各地, 12岁时曾一度在朝鲜居住,入读朝鲜的京城中学。18岁时,中岛敦考入第一高等学校文科,但因患肋膜炎及并发哮喘休学一年。1930年,22岁的中岛敦考入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国文科。

用中岛敦自己的话来说,他出身于“传自父祖的儒者之家”。中岛家族自幕末以后便以儒学传家。祖父庆太郎,号抚山,属江户汉学折衷学派一系,著有《性说疎义》《演孔堂诗文》;祖父弟弟荣之甫,号杉阴,汉学者、汉诗人、南画家;大伯父靖,号绰轩,明治初年开办汉学塾;二伯父端,号斗南,著有《斗南存藁》;三伯父竦,善邻院中国语教师;父亲中岛田人,汉文教师。生长在这个汉学意味极为浓厚的家族中,在祖父、伯父、父亲的影响下,中岛敦自幼便接触到大量汉籍,《左传》《国语》《史记》《汉书》《列子》《庄子》《论语》《孟子》都成为他的必读书。这样的成长环境,自然培育了中岛与同时代青年迥乎不同的汉学意趣,对他来说,“汉学的教养是与生俱来的,如同合着母亲的乳汁一同吞咽下去而成为身体的一部分”。[32]

不仅如此,中岛敦还有着对东方的亲身体验。12岁时随父亲转职,短暂居住朝鲜,入读朝鲜京城中学。大学期间到中国江南游(1932年8月8日至31日,27岁时,游历上海、苏州、杭州)。

进入大学以后,中岛敦的专业方向是日本文学,其西学的养成也集中在这一时期。昭和时代的日本近代文学,深受西方近代文学影响,强烈的求知欲使中岛敦自学了希腊语、拉丁文,尝试翻译西方名著。中岛敦可谓遍读群书,从古希腊、拉丁古典到现代作家,西方文学代表作品他都广为涉猎。

1933年,中岛敦进入大学院(一年后退学),同时担任横滨私立高等学校国语教师(1941年因病休职)。后转职南洋厅兼疗养, 1941年33岁辞世。

中岛敦的小说写作开始于高中时期,在第一高等学校校友会发行的《校友会杂志》上连年发表了七篇短篇小说。大学时期开始创作《斗南先生》(后来被认为是私小说)[33]。1933至1941年,是中岛敦写作的准备期、积累期(不到10篇作品),其间只有《虎狩》一篇登载于《中央公论》(1934年7月)。中岛敦正式的创作,事实上不过一年有余,这就是他因病转职赴南洋厅疗养兼勤务的时期。1941年8月至1942年12月这段人生的最后时光,可以说是中岛敦的创作高产期和收获期,其享誉后世的作品《山月记》《弟子》《李陵》《名人传》等,几乎都完成于这一时期。直至“晚年”,中岛敦的两部作品集《光与风与梦》(筑摩书房,1942年7月)、《南岛谭》(问题社,1942年11月)才先后获得出版,而《弟子》《李陵》则是在其身后才面世的。

二、《弟子》的取材

中岛敦去世后六年,由其遗属及友人汇集编定了三卷本《中岛敦全集》(筑摩书房,1948年10月至1949年6月出版),其作品更多地为人所熟知了。值得一提的是,这部《全集》获得了1949年度“每日出版文化奖”,评审员吉川幸次郎、桑原武夫的评议书这样写道:

日本文学中容易欠缺的东西即为立体的结晶之美,《李陵》《山月记》及中岛敦的其他小说中,则充满了这种被欠缺之物。中岛敦的文学始终没有忘记文学所以成立的必要条件即在于意志、理智与热情的并存。它没有沉溺于混沌的世界,而是敏感地捕捉到宇宙之美。中岛敦的文学是透明与紧张交织的文学,其中蕴含着丰富的小说性。[34]

中岛敦留给后世的作品中,在日本文学史上占有重要位置的,莫过于《山月记》《弟子》《李陵》《名人传》这四篇了,正如河内信弘所评价的那样:“中岛敦的教养根干还必须加上被血肉化了的、来自于他的出身的中国古典。”[35]毫无疑问,这几部作品都与中国典籍有着很深的关联,换言之,它们的创作几乎都是取材于中国古典而完成的。根据佐佐木充的整理统计,《弟子》的创作素材取自《论语》《史记》《孔子家语》《说苑》《孔丛子》《礼记》《左传》《吕氏春秋》《庄子》《诗经》等中国古代典籍。[36]

其中有关《论语》的使用,另有村田秀明在《中岛敦〈弟子〉的创造》(明治书院,2002年10月)一书作了翔实的解明。中岛敦在创作《弟子》时使用的《论语》有两种,今收藏于日本大学法学部的《中岛敦文库》中,它们分别是“《袖珍论语》”和“四部丛刊《论语》(十卷二册)”。

“《袖珍论语》”是斯文会于1922年为“孔子二千四百年追远纪念祭”发行的“非卖品”袖珍本《论语》,长84mm、宽75mm,共计174页498章。从章句分割、字句异同、句读划分以及解释方法等方面看,《袖珍论语》都是以“新注”即朱子《论语集注》为底本编定而成的。[37]据村田秀明整理考订,中岛敦的阅读标注手记,在“四部丛刊《论语》”本上未有发现,而只见于“《袖珍论语》”本。在全书174页、498章中,计有54页处、64章中,留有可以确定是中岛敦手迹的记录。虽然这些手记并未对《论语》章句作任何评判,但是,它毫无疑问地证明了中岛敦在进行《弟子》的创作时,在素材的探索收集上使用的《论语》就是这部《袖珍论语》。[38]

中岛敦作品的价值,在其辞世后越来越引起文坛以及社会的关注。在人生的最后时期,也是在其创作的巅峰时期,中岛敦从欧洲的教养世界抽身而退,回到了自己栖身的、虽饱经风霜但仍作为古典而流传至今的中国典籍的世界。神话、传说、历史、哲学、文学等等,这一切浑然一体的世界,是一个足以与古希腊相媲美的世界。

中岛敦的作品所描绘的,是作为一个拥有汉文学素养的、抱持着强烈宿命感的东洋作家的心灵轨迹。[39]就是在这些中国古代典籍中,在对汉学的回归中,子路、孔子、孔子弟子的形象被一点点抽取、提炼出来,终于在《弟子》中以浓郁的汉风调闪亮登场。

三、《弟子》中的子路

《弟子》以孔子弟子子路为主人公,塑造了单纯、纯粹纯真但却耿直坦率、言行直率、行动大过思考的人。通过与孔子的对比,鲜明地刻画出子路天真无邪、纯朴率性的人物形象。子路是愚直的、悲剧性人物,也正因为如此而得以构成一个富于魅力的人物像。不过这样的主题设定以及表达,从最终定名为《弟子》的这部小说在标题上曾经的三易其名中,可以看出作者经历过的贯穿在创作过程中的思考。

作为中岛敦的重要代表作,《弟子》完稿于其辞世前半年的1942年6月,初次与读者见面则是刊登在1943年2月号的《中央公论》上。这部小说的现存文本有两种,一为“草稿”,一为“誊写稿”。[40]在最初的“草稿”上写下的标题是“子路”。后来提交给《中央公论》准备用于发表的誊写稿上写的是“师徒(师弟)”,再后来又在上面覆盖了一张同样的原稿稿纸,上书“弟子”,这便是最终的题名了。

《弟子》全篇共计十六章,从内容上看可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描写子路与孔子相遇以及二人之间相互关系,事见一至六章;第二部分:描写子路随孔子周游列国,一路上的人际遭逢、言谈故事,出现的人物有卫国君、南子、子贡、隐者等等,事见七至十三章;第三部分:写子路仕卫直至慷慨赴死,事见十四至十六终章。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三个部分中都少不了的人物就是子路。题名从“子路”到“师徒”到“弟子”的三度变化,事实上万变不离其宗,其核心人物皆为子路。当然同时必须注意到的是,三个部分中,孔子也都森然而立!

总体来说,《弟子》即直接为子路立传。那么中岛笔下的子路是一个如何被理解、被叙述的对象呢?

(一)率直单纯、快活磊落、直情径行、见贤思齐

《弟子》的开篇第一章便是子路的登场,取材自《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仲由字子路,卞人也。少孔子九岁。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豭豚,陵暴孔子。孔子设礼稍诱子路,子路后儒服委质,因门人请为弟子。”(子路性情粗朴,喜欢逞勇斗力,志气刚强,性格直爽,头戴雄鸡式的帽子,佩戴着公猪皮装饰的宝剑,曾经欺凌孔子。孔子用礼乐慢慢地诱导他,后来,子路穿着儒服,带着拜师的礼物,通过孔子学生的引荐,请求作孔子的学生)。显然,中岛敦据此作了一些改动:

鲁国卞地游侠之徒、名仲由字子路的人,近来听说陬人孔丘学问高远,想着要去羞辱他一番。心想“有多了不起啊?”于是蓬头突鬓、垂冠短衣,左手提着公鸡,右手提着公猪,向着孔丘家的方向飞奔而去。一路上挥舞着手中的鸡和猪,高声大嗓地叫着,打算搅扰到那些儒生的弦歌讲诵。[41]

首先是加入了一些心理描写,因为子路是一个粗鄙之人,听说孔子学问高深,心下颇不以为意,于是有了那样一连串的“陵暴”孔子的行为。其次着装的描述有所变化,且增加了一些动作细节描写,更加生动逼真。

后面接着有一段子路与孔子关于“为学”的问答,子路终于被孔子说服。最后,子路的登场被中岛敦设计成并非“后儒服委质,因门人请为弟子”,而是与孔子初遇即直接拜入其门——“当日子路便执弟子之礼拜入孔子之门”[42]。就这样,小说的开篇,子路率直单纯、快活磊落、直情径行、见贤思齐的人物性格跃然纸上、呼之欲出。

(二)对老师心悦诚服、忠诚相守

“游侠之徒”子路,“入门不到一个月”,就感觉到“自己已离不开孔子这个精神支柱”。一入孔门变身为孔子的高徒,子路更是“深深陷入对老师的衷心钦佩”之中,甚至无法容忍昔日同为“游侠之徒”的伙伴对孔门的嘲弄,竟至“颜色大变”,“三下两下把对方打翻在地”。[43]子路对孔子的人品、学识,心悦诚服、敬爱有加,“在孔子面前,所有复杂的思考、重要的判断,一切都拱手托付于老师”。[44]“像个大孩子”似的子路,在后来周游列国的长期艰苦岁月中,始终追随在孔子身旁,心中凭借的就是对老师“至死不渝、无所奢求的纯粹敬爱之情”。[45]

正是出于这份对于老师的无比景仰与信赖,子路坚信自己,唯有自己,可以保护好老师:

子路的决心下定了。要成为一张盾牌,保护老师远离浊世的所有侵害。要用自己的一己之身抵挡世俗的烦劳与污辱,以回报老师的精神引领与佑护。孔门后学,人才济济,论学问才华,自己甘拜下风。但是,若说一旦有事,谁可为夫子捐弃生命,则舍我其谁乎?[46]

子路完全信赖孔子,“舍命也要保护孔子”的那份披肝沥胆,在中岛笔下酣畅淋漓地完美再现。对老师的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子路深深为之鸣不平!为什么老师这样“大才、大德之人”,老天会对他如此不公!“凤鸟不至,河图不出,吾已矣夫!”如果说孔子是为天下苍生而慨叹,那么子路则不为别人,只为老师,只为孔子。为了在现实世界保护好自己的精神支柱,子路不惜诘问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