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姥姥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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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知足”与“不足”(4)

风烛残年的老人,生病时,最想见亲人,最怕与亲人久不见。每次平常的分别,她都可能看成是最后一别。身患重病,天不假年,她怎能不用巨大隐忍痛苦地眷顾这悲黯的时光。虽然不表白,可承受着折磨,多么渴望亲人陪伴在身边呀!

这次回来,我没带孩子,全身心地照料她,安稳地听她倾诉,短时间便产生了很强的依恋心理,喝了心灵的鸡汤,格外难分难舍。

走出家门,我不敢回眸她一生居住的茅草房;走到村东头,这个当年星期六晚上,她等我夜归的无形“哨所”呀,她再也没有力气走到这儿了。离开时锥心的痛,此刻几乎把我拍倒在地上,我泣不成声!我这一辈子,从没遇到比这次离别更痛苦的时刻了,就像是最后的诀别。也许人对死亡有奇异的预感,只是不能把握而已。几个月后,我在睡梦中,真真切切听到她呼唤我的名字,醒来,再也没见到她,再也没听到她的咳声和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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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每次“知足”的感叹,面对的都是自己平生第一次遇到的平凡事情,在今天的人眼里,也许微不足道,但在她生存年代的具体环境中,对于她,那每件事情的小小超越,都令她心满意足。

不管她感觉多“知足”,也掩盖不了我们对待她的无数“不足”,并由此引发追悔和思索,也许有利于来者享受满满的“知足”,不再是“点点滴滴”。

人常说,老子爱小子“无限长”,小子爱老子“扁担长”,多用此言批评小子不够孝顺。这多少有点机械批评之嫌,如果从“时间差”的角度上,我倒认为这是对事实的陈述,还能使我们获得某种有益的启示。

老子与能独立生活的小子之间,有个很长的“时间差”,提倡晚婚晚育,特别是高学历族,这种时间差又自然拉长。一般说,老子负担小子的生养和教育的双重义务,并直到小子独立,最少要二十多年功夫,如若再尽呵护孙子辈的半义务或全义务,还要拉长十年左右。

而小子比较自觉意识到感恩,多从经济独立开始,其父母也同步开始转入老年期。这转型有三种情况:老子命短的归西了,命苦的生病了,命好的健康依旧。这健康型的,多给小子“啃老”提供了机会,便流传“家有老,是一宝”之说,这对要孩子族适用。

健康长寿的,同命苦的一样,也要经历病病歪歪阶段,老年人主观意愿是“慢慢地活,快快地死”,但这由不了自己。所以小子养老送终成了老子生命的最后需要。老子因生病,把小子拖得精疲力竭者确有之,也随即传出“久病床前无孝子”的俗语,但多数是拖几年几月或几天,就到了生命终点站。

这与老子养育小子和呵护孙子的三四十年比,不是“无限”和“有限”之差吗!

姥姥与我是祖孙隔代,她用后半生精力独自把我拉扯成人。她本该到了享受儿女的感恩而颐养天年时,却殚精竭力地养育着新生代,后来她蹒跚在夕阳路上时,还履险如夷地照料“避难”的重外孙女。

如果从她十六岁做继母开始算起,直到她照料重外孙,她为儿孙操劳远超过六十年。客观地说,我能遇上的感恩时间连“扁担长”都没有。幸好她高寿,给了我短短的机会。

可这机会到来不满两年即逝,阴差阳错,这机遇的时间,与那场灭绝人性毁灭人伦的浩劫相重合,而我又偏偏处境艰难,使她夙夜忧虑,连她晚年的安宁都成了奢望。不仅如此,我反倒继续拖累她,那场灾难直到“零蛋”考生走红,小学生黄帅“向老师开炮”,我都戴着沉重的精神镣铐工作和生活。十几年不涨薪的拮据,生活上她不时地还补贴我,她惦着我远超过我挂念她,当初的感恩计划不到两年便成了黄粱美梦。

对她的感恩不仅来得迟,又遇上客观上的不顺,更有我主观上的糊涂观念,使我陷入误区不能自拔,而且延续到老,我还不以为非,反以为是。这观念从我懂事开始就羁绊着我的行动。

好好学习,决不让她操心分神,是对她最好的尽孝,是对她恩德的回报。这话是所有学生家长对孩子的期盼,有何错!但要知道,我好好学习,的确是顺从了老人的意志,不给她招来烦恼,反使她为之满足,甚至很骄傲。可这只能是她个人的一种心理感受。

孝顺不仅是一种心理情感,更重要的是一种行为,即尽直接关爱及奉养义务的行为。

晚辈“有出息”,确实能给老子带来慰藉,将为尽孝报恩提供良好的基础条件,但无论如何代替不了对老人的实实在在的关爱奉养陪伴的具体行为。

如果把努力学习视为尽孝报恩,就等于把应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结果,转换成了对老人感恩的具体行为,在逻辑上,这是犯了偷换概念的错误。这如同说,种子在土里发芽,婴儿在哺乳中长大。本是自然规律的必然,令主人十分欣喜,可却生拉硬扯认为“发芽”和“长大”,是对主人的感恩尽孝。它们既无感恩意识,更无尽孝行为,岂不荒唐!把张三的结果贴到李四的身上,对李四是虚无的光环,并以假乱真。

本是不同的两件事,把一件事情的结果效应,置换成实际上一点没做的别一件事情的行为,真是貌似有理的荒谬可笑。如果我们反向思维,能推论一个非常孝顺的人,就一定是事业上成功的吗?这两者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这种张冠李戴的糊涂观念,在促使学习中起过作用,但简化掉了具体的孝的行为,也淡化了孝的意识的培养和主动转换孝的角色,并去做力所能及的尽孝的事情。这种糊涂观念的形成,与那时流行的“孝敬父母是狭隘的极左思潮”也有关系。

还有句经典说法“忠孝难两全”,在很长时间里左右过我的行动。

这“经典”只是突出忠与孝两者的矛盾,人们可以信手拈来,为不忠或为不孝提供理论辩护。我认为,只能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才会出现非此即彼,非彼即此的选择,绝不是常态生活;而人的生命状态绝大多数是常态的。忠不易孝,孝也不易忠,这极端思维,只适用于非常态的生活环境。

如果我们把努力工作看成是对事业的忠,越发没完没了的投入时间和精力,夙夜在公,就会像治水的大禹一样“三过家门而不入”。

西方的一位哲人说过,完全为了爱而牺牲事业,可能是件可悲的但英勇的事,这是一种愚蠢的行为。但完全为了事业而牺牲爱,虽然也是种愚蠢的行为,但却不是件英勇的事。

由此可见,“牺牲事业”和“牺牲爱”都是“愚蠢的行为”,这是很严厉的批评。也很明确,这里所说的爱的内涵,肯定包括对老人的关爱孝敬,与当今提倡“回家看看”写入法律中,不只对平民而言,包括在常态生活中英雄模范和大贾高官,只要以“不能两全”为借口推卸不尽孝的义务,无疑都是“愚蠢的行为”。所以要两者兼顾,不能顾此失彼,顾“大”失“小”。有人因创造业绩忙得没时间关照父母,却成为“英勇”的一部分,还光彩无限,大公无私;而因关爱父母耽误工作,却只被骂“愚蠢”,绝不说是“英勇”。英王爱德华八世为爱情牺牲事业,之所以流芳千古,是因为他有“可悲的英勇”,虽然他那样做是种“愚蠢的行为”。那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难道只是件英勇的事,而不是愚蠢行为吗!为了完美的肯定而不去否定,这不是唯物论,本身就是愚蠢的功利主义。

同时,还有一种困惑羁绊我缓于起步,使有限的机会,只能蜻蜓点水,不能持之以恒。这就是“等条件稍好点”。

所谓“条件”是指什么呢?诸如经济拮据程度减轻点,没想到工资十几年不变;等工作压力小点,没想到先是戴着精神镣铐被改造中下乡,迎来“科学春天”后,又在拼命寻回逝去的十年时进入中年;等孩子稍大两岁,没想到孩子一上小学就进入了不能输的人生起跑线,拼小升初,后来拼中考高考,步步紧逼,一步不敢放松,如挑担走在长征路上,连与同伴打招呼都顾不上;等房子稍宽绰点,没想到十七平米的单身宿舍,四五口人竟安居二十一年,孩子一直睡拉床,白天折叠后当椅子写作业,何时安得广厦!

一系列的等,等到她夕阳下,天上又出了三星,三星出又落,还没有看到曙光出现。

这种种以主观改变客观,使自己陷入其中不可自拔,实是没有把尽孝看成是义不容迟,没有紧迫感,没有设身处地考虑她的年龄,健康状况及心理诉求,已经进入生命的“倒计时”,就没能抓住有限的时间和机会尽孝心,失去了方知悔不再来。

在物质生活匮乏时,使老人享受晚年,努力改善生存的物质条件,关注她的吃穿用,这是首先和必要做的。但心理情感和精神上的关爱体贴,用物质是不能完全代替的。对于小字辈,决非经济独立才开始表达孝心,这条人伦的感恩之泉,应从懂事起就流淌在老者的心田,这才是高层次的感恩尽孝。不是那种每年生日宴上热闹一次,然后不闻不问的纯粹的形式主义。

在名为《我宁愿》的一首诗中,我感受到了老年人的那种心灵诉求:宁愿在我活着时,“多陪我几分钟”,“握住我的手”,“哪怕是来一个电话”,“送我一枝花”,“说几句鼓励的话”,“与我促膝谈心”,“为我轻声祈祷”,诉说对我的“感觉”和“看到你期待相守的目光”。与这种精神上对老者的抚慰相比,我们前面做的那点点滴滴的小事,显得多么微不足道,甚至是低层次的狭隘。与老人巨人般的付出相比,我连侏儒都不够,只能是皮袍底下榨出的“小”。虽然已经成年,但不成人。因为没能转换自己的角色,把自己从被她关注自觉地转换为主动关注她,而且这关注不只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

还有一点也必须提及,小子不该给老人太多的负能量和“噪音”,因为无意中会搅扰老人的心绪。假如在睡前老人接到个不愉快的电话,就会使其彻夜难眠,因为其精神太脆弱了。多报喜少报忧,不能见面就牢骚满腹,怨天尤人;也不该借机翻旧账,急了还尥蹶子,哇啦哇啦讲大道理“训人”挤兑人,想以“新”拉直“旧”的“代沟”。不要勉强要求老人适应自己,更不能较劲,少几分责备多几分体谅理解,这些是尽孝的小子必修的口德和心德。

我与姥姥同行近四十年,羁绊我尽孝的有“天灾”,但更多的是“人祸”,即我个人修养德行肤浅之“祸”,即我在理性上糊涂观念之“祸”,错过了极有限的尽孝良机,才使孝来得太迟,并使爱来得简单和机械。

这难以忍受的良心谴责,过去三十多年压在我的心头,痛苦非但没有减轻,反而随年岁增长而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