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中国航空事业先驱王士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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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的自传(4)

从常德到芷江,中途在桃园设站,存放汽油及其他物资。陶渊明写的《桃花源记》中描写的世外桃园,传说就在此处。二修厂在山脚下挖了一个隐蔽处存放汽油,并派卫兵守护。当时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兵人称荣军,受到社会优待。有几个云南籍的荣军坚决要进我厂存放汽油处寻找世外桃源,与我厂卫兵冲突,击毙了我厂卫兵一名。他自知理屈,又怕我报告上级,与我纠缠。我告他本厂卫兵归航空特务旅管辖,我不管上报之事。

二修厂终于经过沅陵辰溪迁到芷江,暂设办事处于南门外机械厂。湘西多雨,道路泥泞,首先要用沙子铺盖人行小道。厂房已由航委会的基建处初步规划,建成分散的小车间若干幢。我在芷江过的是单身汉生活,倒觉得颇有意味。每日清晨8点集合,或学唱抗战歌曲,或看打篮球,或请人讲演,每日都有些小节目,藉此点名,迟到者站在一边略示惩戒。下午下班后,到小河里去洗澡。当时我买了一部《水浒传》小说,差不多从头至尾通读了一遍,这是我所读中国小说中唯一通读过的一本。其余如《红楼梦》 《三国演义》等,都没有通读。

芷 江 杂 事

在芷江有一件事很伤我的脑筋。二修厂的设计课课长吴有荣,无锡人,中央大学机械系毕业后,被分配到笕桥航校修理厂工作,航委会培养他到美国进修,与他同时被培养的还有航校飞行淘汰生改学机械的若干人。吴有荣进的是麻省理工而航校淘汰生进的是密歇根。吴有荣得了硕士学位而航校淘汰生没得到什么学位,回国后,航空委员会对他们叙级则一视同仁,吴有荣不服。

我作为厂长对设计课课长当然同情,写报告请求上级重视人才,提升吴有荣。航委会的人事处不同意,吴有荣愤而另找工作,到顾毓 的工业研究所任职,航委会下令通缉吴有荣。我怕吴有荣会遭受什么不测,其实通缉令在当时不过是一纸公文而已。

还有一件事,当我在常德迁往芷江途中,李励侬路过芷江,给我留一纸条。我得知她到乾城去做公共卫生工作。乾城是苗族地区,李的吃苦耐劳令人钦佩。后来,李又被调到贵阳,在贵州省卫生局工作。在芷江时,我与李励侬通信较勤。我回四川路过贵阳,有机会与李励侬见面,她告诉我杨家鸿动员她到共产党的解放区去。我当时对于共产党的认识可谓毫无所知,劝阻了她。

航空研究所

我在芷江二修厂干得很起劲,但航委会却在成都组织航空研究所,由黄光锐22任所长,王助23任副所长。下设三个组,第一组器材组组长为朱霖24,第二组设计组组长为王助(兼),第三组空气动力学组组长为我。航委会改派汪柱臣继任二修厂厂长,邓开举代我办了移交手续。

到研究所后,看到器材组很热闹,由王季冈在四川找木材,经试验认为银松的性能颇似美国的 Sitka Spruce(注:云杉),可做飞机的大梁,另有桦木可做层板。朱霖又找来一个万册先,试制酪胶 Casein glue成功,旋成立层板厂。王助对我说,暂时不建造风洞,空气动力学组暂不紧张,让我帮助他搞设计。我和徐舜寿25编写了一本书,书名《飞机性能的捷算法》,主要参考Rockfeller 写的一篇 NACA Report; 王助要求我把主要数据及计算过程列成图表,设计飞机者只需把原始数据填入表内指定的格框中,顺序计算,就可得出最高速度、最低速度、爬升率及航程距离等。王助称它为Sausage machine(注:香肠机,绞肉器),朱霖觉得我搞数学游戏,未免书生气太浓。

朱霖口才不坏,喜欢滔滔不绝地讲他的计划,天长日久,王助觉得听腻了,有些不耐烦。两人渐有意见分歧,王助劝朱霖多搞些现实可行的工作,少夸夸其谈远大计划。朱霖找到航委会主任周至柔26,周很支持朱霖,王助则向所长黄光锐反映。黄光锐和周至柔原来就代表广东派和浙江派,有所分歧; 研究所不久就进行改组,大批引用余仲奎等广东人。朱霖被派赴美国做沈德燮27的助手。我则被调到航空委员会军政厅编译处当副处长,处长是蒋孝棠。

成都杂事

在航空研究所期间,我们住在成都少城方池街23号。房东叫胡子霖,是四川大学教授,其夫人叫王玉林在某中学教书,两人都和蔼可亲。李励侬亦从贵阳来到成都,初在郫县卫生院工作。

王季冈的三哥叫王叔培,乃清华 1919班的校友,在学校时名王国树,康奈尔土木工程系毕业。一经介绍,当然就熟识了。王叔培的老婆去世了,他的岳母娘住新都,很有钱。经我介绍,李励侬与王叔培结婚,婚后李到新都拜岳母为干妈。这一件事我自觉办得满意。李励侬婚后还做卫生工作,生了一男一女。

解放前夕,1945年7月底,农村复兴委员会在成都励志社开会时,我找到李励侬在少城公园喝茶,她买了一床四川锦缎被面送给我。解放后的某晚,她把灭鼠药误认为碱拿来烹饪,使全家食物中毒,经医院抢救,王叔培年事已高,抢救无效牺牲,诚属莫大憾事。

目前,李励侬住在四川洪雅县人民医院她的儿子王维亿医生处。我尚未告诉她袁瑾瑜去世的消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矛盾,使我觉得左右为难。

航空委员会驻美办事处

我在编译处没有耽久,就接受了新的命令,要到美国去。时当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美日矛盾趋向深化,美方援助我空军物资渐多。美国国会通过了租借法案(Lend Lease Act )。宋子文在华盛顿开办中国自卫供 应 公 司(China Defence Supplies,Inc. 简 称CDS),该公司的航空部门由沈德燮负责。沈电请航委会增派技术人员,于是航委会决定派我及毛 初、衣复恩、林立仁、佘秉枢等五人去增援,并指定我为领队,毛 初为副领队。

我们到香港候船,到港后又知尚有飞行学员100人、军械及通讯学员各50人同行,统一由我领队、毛为副领队。这时约在 1941年10月,乘船名为 DSS.President Pierce。到旧金山登陆,沈德燮来接,并将飞行学员送到Phoenix,Ariz的Thunderbird Field,通讯学员送到St. Louis Mo的Scott Field,军械学员送到 Den-ver,Col的Lowry Field。然后我和毛 初等五人随沈德燮到华盛顿。

见过宋子文后,决定派我和佘秉枢到 Dayton,Ohio的 Wright Field 去当技术联络员。Dayton 译名对顿,乃飞机发明人莱特弟兄的故乡。莱特机场是美国陆军部的航空技术中心,凡国家购买飞机的合同都在该处签约。在该处工作的技术干部有不少是麻省理工的同学,不无共同语言。华敦德当时也在该处工作,故我在对顿颇不寂寞。

约在1942年,我被调到华盛顿工作,当时沈德燮已回国,由毛邦初继任,成立了航空委员会驻美办事处。毛的作风与沈德燮不一样,毛爱摆排场,善交际,而且不听宋子文的话。办事处有钱昌祚、刘敬宜、朱霖三位上校,我是中校。当时兵工署的王乃宽开玩笑说,毛是一尊如来佛,钱刘朱王为四大金刚。

朱霖要我帮他搞航空工业计划,他和若干美国工厂联系,同意由我政府派青年技术员到工厂实习。康索立德(Consolidated Voltee)厂收容约30人,麦克唐纳(McDonnell)厂收容20余人。赖可敏(Lycom-ing)厂并不算大,它制造发动机为教练飞机所用,朱霖决定购买其制造权并有计划地培养一批技术人员,将来回国后建厂制造 Lycoming 发动机。合同规定由我政府存款数千美金在该厂指定的银行,备将来购买零件之用; 这一笔款也由租借法案美国政府垫付。

航空工业计划

朱霖写的航空工业计划书于1942年年底脱稿,即带了计划书回国呈请蒋介石批准。旋在航委会内设立航空工业计划室,由朱霖当主任,并大批派遣技术人员出国。1944年朱霖又赴美国,调我回重庆。我乘美军运输机飞渡大西洋,先到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经开罗、卡拉奇到加尔各答。时当三月下旬,加尔各答已热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我整天躺着流汗,毫无志气。回国要飞越喜马拉雅山,人称驼峰,当时排队静待魏德迈将军批准,终于在四月一日飞抵昆明。自我解嘲曰,愚人节回到祖国的 April fool(注:四月傻瓜,在愚人节中受骗的人)。

4月3日傍晚,抵成都东门外沙河铺家中。幼儿昌井,时年4岁,知道叫爸爸,但不懂爸爸与他是什么关系; 晚间,他对我说:“爸爸今晚住在我家吧。”

在成都家中住了约三天,即到重庆航空委员会报到。周至柔主任要我当航空工业计划室主任,我坚决不干,因为很多人认为计划室可以派人出国,而事实上朱霖已把可派的人派完了。当时机械学校高级教官林士谔就找我,希望出国,我无法满足其要求。还是让周德鸣继续代理主任吧。

航空发动机制造厂

过了几天,周至柔问我愿不愿当发动机制造厂厂长。航发厂是1941年由李柏龄28创办的,地点在贵州省大定县(注:现名大方)的羊场坝。当初是穷乡僻壤,由伐木开始,铺路造房,搞发电及自来水,真是苦心经营。李柏龄搞了三年多,辛苦备尝,周至柔觉得该让他休养休养,派他到美国去。我同意接李柏龄的班,于是把成都沙河铺的妻子、仆人以及冯桂连29的丈母娘及子女等,满载一卡车及一小轿车,奔向大定羊场坝。到达大定之日,恰巧就是日本投降之时。8月15日傍晚,李柏龄设宴欢迎我,只听得鞭炮齐鸣,欢声四起。

我在发动机制造厂督促各方面通力合作,把赛克隆G型1000匹马力的发动机装配试车,经过100小时的连续运转,共完成33部。因为主要的模锻零件曲轴进口后存放在昆明,日晒雨淋,锈斑过深,磨床加工后遗留锈孔,检验不能通过。

抗战结束后,贵州大定交通运输不便,航空工业局主张把厂迁到广州,先派华文广在广州设立办事处,计划在广州大批生产赖可敏发动机。我觉得大定厂经过李柏龄多年的辛苦经营,生产条件可谓具备,我对迁厂的热情不高。我与朱霖之间有些矛盾,朱霖决定派顾光复30接替发动机制造厂厂长,并把我提升为航空工业局副局长。我与顾光复办理移交后,不想到南京就副局长之职,准备在贵州大学教书。

航空工业局

朱霖呈准周至柔召开航空工业会议,并派我的学生王修琛专程来到大定迎接我去开会。在会上周至柔讲话,当时共产党与国民党的军事冲突已颇严重。周说我国航空工业成绩虽不算大,但这几年培养了一些人才,他希望大家不要散伙,再等候三个月看看形势变化再说。就这样我同意留下当副局长。顾光复与空运大队联系好一架专机,把我的家属空运到南京。

就在这一段时间,朱霖把鲁树邦调到工业局当总务处处长。鲁树邦原在航空机械学校当学生队队长,他是黄埔军校第六期毕业生,在机械学校初成立时就被派到机校。抗战初期机校由南昌迁往重庆期间,鲁树邦在长沙负责接运,表现出才干。鲁在南京照顾我的家属,帮忙不少。

我在航空工业局觉得朱霖对于人事调动不尽合理,并完全不与我商量。对从美国实习回来的人员不够爱护。明显的例子有两个:一是华仲厚,麻省理工机械系毕业后被李柏龄聘任为少校技术员,在华盛顿办事处与我对桌而坐,回国后华仲厚根本没有到航委会报到,朱霖不闻不问。二是王昆山,中央大学毕业生,曾在芝加哥一家锻工厂Knopp Forge实习,他向朱霖建议在武汉开设空军铸锻厂。王昆山大言不惭地说:“朱局长您放心,一切包在我王昆山身上。”朱霖最喜欢听这样的话。

王昆山所办的空军铸锻厂,后来就成为解放初期航空工业学校在汉口的校址。我在该校教冷冲压工艺学,实习用的两部5吨冲床和一部偏心冲床,外加四只锻烧炉,如此而已。话又说回来啦,当时的航空工业局既无生产任务,又无实际需要,究竟为什么要成立这样的工厂呢?我曾把这问题向朱霖郑重提过,朱的答复倒也实实在在。他说当时他已50岁,如不及时做一番事业出来,这一辈子岂非虚度年华吗?

朱霖这样办航空工业,使我想到将来万一朱霖死了,这一摊破工厂,岂不都要归我收拾?我颇有不寒而栗之感。

国民党的航空工业

1944年(注:这里叙述不仅限于1944年,应指国民党统治时期)国民党办的航空工业究竟有些什么成绩呢?现在回忆起来,不妨叙述如下。飞机制造厂有三个:

第一飞机制造厂设在昆明,其根基是广东韶关的飞机制造厂,初创时聘有美国顾问Charlie Day(注:我未见过),还有一个白俄叫 Еакнаятенеико,大家叫他Eak,此人与朱霖和我都熟识,也是麻省理工毕业生,后在McDonell厂当工程师,对中国学生在该厂实习帮忙不少。第一飞机制造厂厂长朱家仁造“复兴”号侦察机,仿美国Vought Corsair。

第二飞机制造厂的前身是意大利在南昌建造的,曾造过Savoir 81轰炸机及E-15驱逐机,战时迁南川,战后迁回南昌,即现时的320厂,亦称洪都机械厂。

第三飞机制造厂初建在成都,后由云铎31迁至台湾台中,曾批量生产过PT-23型教练机。

发动机制造厂只一家,就是上面叙述过的,我曾当厂长的大定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