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中国飞机设计的一代宗师徐舜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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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音容犹在 慈爱永存(1)

2008年1月6日,先父驾鹤40周年忌日。往事历历,萦绕心头。试提笔,竟如泉涌,点点滴滴串成珠。以薄寄怀念之情,遥祭在天之灵。

爸总是那么忙。记忆中,爸很少和我们在一起。我出生三个月即被抱着离开南昌,经上海、青岛、济南、沈阳,再到上海。完整记忆是从四岁开始。那年,妈带着我从上海来到北京,与在航空工业管理局(四局)工作的爸团聚。我进四局幼儿园。周六,爸接我回家,忙时则请同事代劳。1956年,他调沈阳112厂飞机设计室,我们在北京又住了两年。那时往返沈阳与北京之间都是乘火车,他总是中午11点到家。1958年我们搬到沈阳。1961年,他调塔湾的一所,我们还住在112厂所在的三台子。一所和112厂的公休时间不一样,他周末回家我们却上学。即使这样,由于他经常出差,也不是每周都回家。我们很少去塔湾,只记得他们授军衔时,全家去一所。爸特高兴地带着我们到各处串门,记得去了熟悉的黄叔叔(黄志千)家和新婚不久的小顾叔叔(顾诵芬)家。那次,就住在爸那不算大的家里。1964年,爸调陕西阎良的十所。次年,举家离辽赴陕,在阎良安家。我只身离家去临潼县读高中。

爸很有生活情趣。小时候家住北京东单镇江胡同,两间北房。周末如果他在家,总是拉我们在院子里晒太阳,还教我在阳光下看书要注意方向,避免阳光直射书上刺激眼睛。遇到天气好或者家里来了亲戚,他会招呼大家“照相!照相!”接着从屋里拿出一条墨绿色的毯子,搭在院子中间的一根晒衣绳上,就是背景了。我喜欢照全家相,他让我们都坐好,看着他支起三角架,装好快门线,按下快门线,再跑回自己的位置,听相机“喀嚓”一声,定格、成像。大年夜,爸点花炮,我和大弟汶站在屋檐下看,小弟源在屋里隔着窗户往外看。我们不玩儿带响的鞭炮,只点好看的花炮。我最喜欢的是“老头花”,每次都是爸跑过去点着大肚子老头那藏在头顶上的捻子,再跑回屋檐下和我们一起看。汶“小淘气”的时候,爸把雨伞撑开,倒挂在院子的晾衣绳上,让汶站在伞下,他拿把水壶往下洒水,边洒边喊“下雨喽!”汶高兴得跑出跑进。他带我们去崇文门看经过的火车,汶兴奋得又叫又跳。国庆夜,他带我们在国际友人服务部的楼上看焰火。

爸儒雅。他身材修长,极整洁。50年代多穿西装,却少打领带,常常是内着高领衫或衬衫,不系扣,随意而潇洒。度身定制的西装,一件上衣配两条裤子,喜雅色。60年代改着中山装、军装,书生气质依旧。他通英文、俄文。英文有清华教育和留美经历,俄文则自学。他书写工整,字如其人。削铅笔总是一刀一刀,刀痕均匀,再垫张纸,斜向将笔尖削得细细的。沈阳期间,他出差北京常常带回些有意思的东西,最多的是唱片。还有一套百花信笺,信纸的下方印着齐白石的花卉、鱼虾画,清馨淡雅。又有一套瓷制小猫,八只小猫姿态不同、颜色各异。我离家时带了两只。历经多次搬家,不变的是书柜的“思念角”,小猫伴着爸在苏联时的一张全身像。

爸喜音乐。他收集了不少密纹唱片,闲时听乐怡神。60年代初,他从北京出差回来说起,新出了一个很好听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是一位年轻的女小提琴演奏家俞丽拿演奏的,给我看带回来的唱片,至今记得唱片的封面是俞丽拿在拉小提琴,双目微闭沉浸在乐曲中。他要我坐下一起听唱片,边听边讲,草堂结拜、三载共窗、十八相送、抗婚、楼台会、哭灵、投坟、化蝶……在以后的岁月里,在出差途中,曾多次听到旅行车里播放“梁祝”,熟悉的乐曲拨动的是深埋心底的思念。

爸好文学。他教我读唐诗,一句“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影响了我的一生。在日后漫长的专业求索路上,循此多读、勤思,钻进去、跳出来。电影“战火中的青春”播映时,特喜欢。爸回家,给他讲这部电影,他微笑着听我讲。讲完以后,觉得还不尽兴,说真想知道还有没有更多的故事。爸:“那就找书来看吧。”大感意外:“有书吗?”慢悠悠地:“嗯,这部电影是根据一本小说改编的。”真没想到:“啊?小说叫什么名字?”慢而清晰地:《踏平东海万倾浪》。我赶忙去文化宫图书馆借了这本书,看到了许多电影里没有的故事。当时想,爸那么忙,竟知道有这本书,他还知道有什么书?现在想,在我兴致勃勃讲故事时,爸不因为他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得更多而打断我,就那样眼含笑意地看着女儿说呀说,慈父的爱心只有在我做了母亲之后才能够更深切地体会到。

爸有条理,细心周到。他有一个棕色的手提箱,是从美国带回来的,箱内两侧有些小插袋。每次出差,他总是按照一张纸条,往箱子里装各种必带物品,必带物品多有固定的位置。家里有个常备药盒,里面有红药水、碘酒、棉签、纱布、胶布、酒精棉、一种白颗粒的消炎粉和当时很少见的创可贴。我们经常有些磕磕碰碰的皮肉伤,遇上爸在家,他总是先用酒精棉清理伤口,再涂上碘酒、撒上消炎粉,敷用纱布包扎、胶布固定。初中二年级,我病倒。妈给爸打电话,他带了一位医生从塔湾赶回来。诊断为急性黄胆性肝炎,当即送沈阳军区医院。住院月余,爸几次抽空来看我。出差前,还匆匆赶到医院问我的恢复情况。1965年我离家上学时,他给了我一个小饭盒(14cm×10cm×3cm)做针线盒。饭盒是沈阳黎明铝制品厂生产的,金鸡牌,浅黄色,质优。这个历经50年没有氧化黑渍的小盒至今在我床头柜的抽屉里,里面放的不再是针线,而是一份念想。

爸涵养好,从来没有大声责备过我们。小学三年级,我们开始搬家,我和汶先去沈阳,妈带着小弟后走一步。到三台子后第一天上学,爸要开会,请一位技术员叔叔送我去学校。记得从家到学校没有拐弯,一直走就到了。临走时那位叔叔问:“放学要接你吗?”很干脆:“不用。”放学后,我出了校门就一直往前走,听到同学喊:“不是往那边走。”答:“是的,一直走就到我家了。”不料,越走越不对劲儿,楼房渐少,人迹渐稀,直至一片农田。向路边老乡问路,却说不清要去哪里,只知道是飞机工厂。无奈,擦干泪水,掉头再走。终于看到了楼房,走到了楼群中间,却找不到“一直走”的方向。听到广播里正在播送“寻找一个昨天从北京来的小女孩”。“是找我吗?可怎么找广播呢?”茫然间,早上送我的那位叔叔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一把捉住我“你怎么站在这儿呐!家里人都急坏了!”委屈地:“我找不到家了。”他指给我看,原来我就站在文化宫的前面,文南一栋就在左手不远处。到家进门,爸正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看到我,只说了一句:“饿了吧,快吃饭吧。”厂保卫科的人和学校老师也赶来了,方知学校是上学开前门,放学开后门。事后,爸没有一句责备的话,也再没提起过这件事。多少年后,我数次因为女儿没有按时回家一遍一遍地给她的同学、同事打电话,她回来后总会不无责备:“以后晚回来要告诉我。”心急如焚的寻找,长出一口气的释然之后,常常会想起儿时的经历,才体会到爸当时的心情,也才更加体会到爸的慈爱与宽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