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中国飞机设计的一代宗师徐舜寿
3759400000050

第50章 最后的时日(1967—1968)(2)

(《文革残稿》1967年6月21日)

就在这张纸上,他写下“以上是昨晚今晨向你们交代的主要内容”的字样。“昨晚今晨”——淡淡的、一带而过的四个字,告诉我们的是,这个交代过程是整整的一夜。从那些“汇报”和“交代”中写到的,总是在晚上召开的“拼刺刀”批判会,我们不由不去想,在这样的一夜又一夜里,还发生了些什么?……

7月4日,“五七造反团”群众组织在斗争大会上勒令他,“每天写一次三反言行的问题”。这个“勒令”的有效期似乎是没有截止时间的。各类的造反派组织,哪一个都有权力要他写交代。从他留下的残稿中可以看到,按照所有群众组织的要求,他一次又一次写下自己的“活动”和“思想”汇报。

7月26日,徐舜寿在给“燎原红色革命造反司令部”的报告中写道:

“21日晚总部军训二中队批判我三反言行,23日晚全所开痛打落水狗***大会,24日晚红旗古田战斗队痛打落水狗徐舜寿,25日晚红造司一战团三反分子徐舜寿拼刺刀。”

(《文革残稿》1967年7月26日)

无情的迫害,摧残了徐舜寿的身体,也咬噬着他的灵魂。宋蜀碧回忆道:

“在那些日子里,舜寿经常会自言自语说:总理是了解我的,我的问题终究会搞清楚。

……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着眼前发生的一件件事情,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忍不住小声地哭了起来。听到我的哭声,舜寿过来坐在我的身边。他俯下身,轻声问道:

‘如果我不在了,你能好好地活下去吗?’

我强止住泪水,点了点头。我想到在沈阳,舜寿在反右倾运动中挨批判时,112厂党委宣传部副部长高振清要我注意他,怕他一时想不开。那个时候,舜寿是那么豁达、开朗。而在这个时候,在文化大革命中,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二天,也就是7月23日,黎明时分,我听到他呻吟的声音,立刻起身,看到舜寿坐在小屋一隅的书桌前,他的手腕在流血。他用一个小小的刀片,割断了自己手腕处的血脉。

我一下子明白了昨天晚上他说的那些话。在说过了那些话以后,他一定是独自在书桌前度过了一个痛苦的不眠之夜。

……”

(宋蜀碧访谈录)

慌乱中,宋蜀碧找到住在附近的一位所领导。在他的帮助下,徐舜寿被送到172厂职工医院抢救。虽然失血过多,使他遍体鳞伤的身体更加虚弱,但造反派组织并没有放过他,当他脱离危险被送到十所卫生所后,他们用担架把他从卫生所抬到了一块空地上,以“对抗革命群众”、“自绝于人民的反革命分子”等罪名,对他进行了又一次批斗……自杀成为他“新的罪行”,他不得不写下新的“认罪书”。

在保存下来的一份1967年8月17日的交代材料底稿上,字迹非常凌乱,多处留下的已经不是文字,只是一个个符号。其中写到为什么会自杀:

“……长期失眠,体力精神都逐渐支持不住,很痛苦,就产生了想解脱这种状态的念头……”

宋蜀碧回忆:

“有一天,舜寿对我讲,关押他的那些人说过,要给他换一个地方,大概是监狱。我当即安慰他:不要紧,即使去监狱,我也会和你一起去。

他还对我说过,在他被关押的时候,有一天,他看到窗外有一个与小三年龄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在地里掰玉米棒子……”

那时,被他们夫妻昵称“小三”的小儿子徐源不到10岁,上小学四年级。那个在烈日下干着农活的孩子让他感到了无以名状的悲凉……一生中最冷酷的日子

在留下的那一本本厚重的文革残稿中,有多页是徐舜寿向造反派组织汇报自己日常活动内容的。从这些材料中可以看到,尽管他病情越来越重,造反派对他的迫害却没有丝毫的放松。

1967年9月4日,他在“汇报”中写道:

“9月1日上午保卫科××同志通知我,可由卫生所出院,回家去住,后来×××同志也通知我,说只有脚上还有些脓肿,可以每两天换一次药,血尿是老病,一时也不能根治,所以可以出院了,中午我就搬回家住……

9月2日上午,因昨夜血尿很严重,所以去卫生所向胡医生请假,经化验后他同意休息一天,这一天在家没有上哪儿去。

9月3日,上午去卫生所换药,无人,随即去办公室,路过水泥球场,在将到办公楼前,注意看了一下海报,看晚间有没有会,下午上班后我也在办公室,在去和回家时都曾到卫生所,想换药,因没有人,未换成。

9月4日上午去卫生所换药,由×××同志给换的,换完后,即到办公室……中午听到广播,总部叫我和李纯彦立刻去,去后他们指示,不准乱说乱动。”

10月23日,他汇报:

“前天(21日晚上六点半)有些同志叫我到汽车班办公室交代一些问题,主要要我交代最近的活动和罪行。”

11月8日,他交代:

“9月间是每周向总部红造司汇报的,10月下半月也每周向联委会汇报……(近来要写的材料较多,故只简要汇报如上)”

在11月8日的交代中,他无奈而又倔强地写道:

“关于我是不是三反分子,我相信群众、相信党,群众定我为三反分子,党定我为三反分子,那我就是三反分子,如有三反言行就是三反分子,那我就是三反分子。”

随着哮喘和血尿等病情的加重,1967年12月5日,体质虚弱的他获得141医院大夫10天病假的医嘱。此时,他连坐着都感到支撑不住,却还是不能获准住院治疗。每天仍要拖着病体,继续打扫卫生、参加批斗大会、交待问题,并完成每周一篇的检查汇报材料。

12月9日,由于血尿严重,徐舜寿终于因急症被送进西安第四军医大学附属医院进行检查,检查结果,红血球已出现四个+号!医院决定做急症住院治疗。但一周后回到所里,他仍要打扫卫生、处理垃圾,参加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写材料。

宋蜀碧的回忆中记录着这样的事:

“1967年的冬天,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寒冷的日子。

一天早上,卫生所的申世柱医生来通知,说早饭后送舜寿去西安看病。于是我急忙给他做早点,同时叫小三儿把他的书包空出来,给爸爸放零星用品。小三儿一听说爸爸去医院看病,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一面急急忙忙把他书包里的东西拿出来。

不久,申医生回来,告诉我,舜寿已住院,让我去看他时把他要的毛选带去。听说舜寿已住院,我心里一下放松了,感到住进医院可以得到医生的照顾。就在我正准备去看他,给他送去他要的毛选时,忽然听说他给叫回来了!我正焦急不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舜寿精疲力竭,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里。原来,他住进医院后,所里有人去病房,将他拖了回来。叫他跪在锅炉房的炉渣上,一面打他一面叫嚣:‘还住不住医院!还住不住医院!’他们打够了,折磨够了,再命令他跑着回来,一面在后面顿着脚叫嚷:‘快跑!快跑!’因为他们明明知道舜寿已不能跑动了。后来舜寿对我说,‘我现在才懂得什么叫两眼冒金星!”

这样的日子延续到1967年12月28日。这一天,他留下了我们所能看到的最后一份汇报稿。这份草稿没有开头,没有语录,应该是一份根据不同组织要求,分别抄报用的通稿。在这篇交代材料中,他要写下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你是怎样混进党内的?

在共和国成立的第18个年头,他为自己入党18年的历史真伪做着最后的申辩:

“在我到华东以后不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这标志着我党我军在全国大胜利,我看到全国形势这么好,很兴奋,认为过去自己也希望能建设一个富强的中国,现在这愿望可以在党的领导下实现了。所以有了争取入党,更好地参加祖国建设的愿望。

……

入党仪式是12月12日在上海华东航空处政治部在郊区一个机场里一间小屋内进行的,在场的有李和一位组织科的干事等,宣誓后李和组织干事都讲了话。

我的候补期是两年,1951年底,我已调航空工业局工作,在1952年初讨论转正时,由于我1950年在航空工程研究室时曾支持并参与群众闹情绪原因,而延长候补期一年。到1953年12月,1954年初我在一机部四局生产处支部,经支部大会讨论通过转正,但是当时正又审干,所以局机关党委没有批,一直到1956年初,审干办公室……通知我,已经对我做了历史‘清楚’的结论,机关党委书记……也通知我党委批准我按原期(1953年12月)转正。以上是我入党经过,请审查。”

(《文革残稿》1967年12月28日)

此前三个月——9月26日,他已经就这个问题作出过回答。那时,他还在用微弱的声音抗争:“我还不以为我是混入党内的。”而这一次,他只能再一次向一个个造反派群众组织写下自己的入党经过。由群众组织来审查一个共产党员,这是政党学研究中最为奇特和荒谬的历史现象。不幸的是,徐舜寿遇到了。

9天以后,1968年1月6日——徐舜寿嗑然长逝。

宋蜀碧回忆道:

“1月5日晚上,我们还一起学习了毛主席著作,谈到怎样对待疾病: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完全不着急。舜寿说:‘看来,我的药是吃得太多了。这些药还吃不吃呢?’我没有多考虑,没有任何犹疑,就对他说,‘既然给了,还是吃罢。’事后听说卫生所的医生曾提出给舜寿的药是抑制呼吸的,在他患有肺气肿的情况下是不应服的。这位医生当即受到批判。长期以来,我对自己的轻信一直后悔不已。

回来了。1月6日清晨,舜寿叫 用大一点的铝锅多烧点热水,放在屋里,让屋子暖和一些。后来,我出去时,他对女儿说:‘我得多喝些绿茶,这些药是故意给我吃的,让我吃了不能说话。’”

女儿对父亲最后的日子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

“1968年的新年是爸是我是全家的噩梦。身心饱受非人摧残的爸卧床不起,对妈轻语‘Exhausted’。6日上午,我坐在床边,他拉着我的手‘我的问题如果搞不清,就会影响你的前途。我对不起你,以后的路要自己走了’。那交织着深爱、愧疚、委屈、无奈、不甘、痛苦的眼神就此火烙刀刻般地嵌入我的脑海,融入我的生命。当晚,爸永远离开了我们。”

(徐 《音容犹在 慈爱永存》)

宋蜀碧记述了最后的时刻:

“这天早上,舜寿明显地消瘦,精神更加不济,到中午几乎没有进食。我看见×××医生从窗下走过,焦急地叫住他,请他来给舜寿看看,没有想到他的回答竟然是:‘不该我值班!’不肯进来。显然是因为送舜寿去医院,受到了压力。这时,舜寿忽然说:‘打吧!你们打吧!’我感到他在说胡话,心急如焚,急忙跑去找到卫生所负责人,告诉他舜寿病重,心律120次,开始说胡话。他说:‘没有问题。’我急得说了一句‘出了问题你负责!’就急急忙忙赶回家,守在舜寿身旁。不一会儿,来了个护士,她一看就说:‘哎呀!应该打强心针,输葡萄糖有什么用呢!’随后,卫生所的负责人终于来了,给舜寿做人工呼吸,但是已经无济于事了。就这样,舜寿没有留下一句话就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也离开了他一生钟爱的航空事业。

到舜寿火化时,火化工人说:‘这个人是非正常死亡的人,火化后骨灰是白色的,而这个人的骨灰火化后是发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