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宋文骢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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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艰难跋涉的岁月(3)

任何人采访宋文骢,他都绝口不谈他个人私事,更休想听他讲自己的罗曼史。似乎他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老仙翁,除了造飞机,他再没其他话题。

他能跟你讲什么呢?

他没有罗曼史。

他们那代人,读初中、高中时,男女同学之间保守得很,甚至还有些封建,更没有什么“早恋”一说;后来他参加了游击队,四处颠沛流离,哪里有条件谈恋爱;他20岁离开家乡,从云南来到东北,先进航校当学生,后到部队修飞机,战争期间他不可能有时间来谈恋爱;后来上了哈军工,当时哈军工规定学生不能谈恋爱,发现谈恋爱要受到开除处分;到了工厂和研究所,他不分白天晚上都钻进了图样资料堆,钻进了“东风”113和米格-21的肚子里,哪里有时间来谈情说爱!

年轻时的宋文骢,一表人材,那可是英武潇洒的空军军官,再加上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要说找对象,可以说是举手之劳的事。可偏偏就怪,同学战友中,只有他熬成了一条老单身汉!

有月亮落下去,有太阳升起来。

等他有一天从飞机肚子里钻出来,揉揉眼睛,抬头望望天空,才猛然发现天空中还有五彩的云霞,云霞里还有自由飞翔的鸟儿,鸟儿们还成双成对地唱着悠扬婉转的歌!等他有一天拿着搪瓷碗上单身食堂,突然发现同学和战友们的孩子,三三俩俩背着书包蹦蹦跳跳上学校时,他才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自己已经30多岁了,早就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呀!

这只是笔者想象中的情形。

为了写这传记,我们看了宋文骢和他爱人张懿的档案。

档案里有一页发黄的《结婚登记表》。上面简单写着爱人张懿的基本情况:

张懿,1939年1月23日生。江苏南通县人。家庭出身银行职员。抗日战争时随父母到重庆躲避战乱,1944年就读于重庆南山小学;抗日战争胜利后,随父母返回上海;1956年9月考上西安航空学院,所学专业是飞机结构设计;1961年7月毕业分配到601所工作。解放后,父亲张岗在上海缝纫机厂当会计,母亲陈佳征在学校任教师。

登记表中“两人如何认识,是否自愿”一栏填到:1962年相识,自愿结婚。

也就是说,宋文骢登记结婚时已经整整35岁了。

“如果用文字来形容张懿,‘温文尔雅,端庄贤淑’几个字最准确。年轻时的张懿,既有上海姑娘风度,又有知识女性的气质,还在全所文艺晚会上登台独唱歌曲。当时宋总和张懿虽不在一个研究室,但张懿是搞前机身结构设计的,工作上肯定会有接触。那时,同志间虽说只讲‘革命友谊’,但两个未婚的年轻人在一起,气质性格相投,日久生情,最终牵手,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当年和他们在一起工作的老同志如是说。

据说,宋文骢和张懿相处已经两三年了,觉得应该成个家了。可那时,凡党员、干部、军人,甚至搞国防工业的职工,要想结婚,先要向组织申请,由组织审查批准后才能去办领结婚证。当宋文骢写报告去向组织申请,要和张懿结婚时,意外的事情却发生了——组织上不同意他和张懿结婚!

原因既简单又复杂,当时宋文骢正在搞被列入“机密”级的歼8飞机,工作上要接触总体、布局、性能等“绝密”级技术。他申请结婚,组织上当然要对张懿家庭进行严格的政治审查。审查的结果,说张懿的父亲旧社会当过“银行职员”,不是纯粹的无产阶级,组织上竟然不批准!

荒唐的年代,总是发生令人啼笑皆非荒唐的事情。

宋文骢听到这样一个结果,他先是愣住了,然后禁不住愤怒起来,他找到干部科的领导理论:张懿的家庭既不是地主富农,也不是反革命,只是一般的‘职员’,算是共产党团结的对象;再有,张懿虽说生在旧社会,但她是长在红旗下,是新中国培养出来的一个航空学院的大学生,同时也是国防部六院研究所的军人,从事的也是战斗机的研制工作。你们有什么理由对这样的同志政治上不信任,有什么理由不批准我和张懿结婚!何况我宋文骢已经快35岁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中意的人,你们说不能结婚就不结婚吗!

领导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语言给宋文骢讲了一大堆道理和理由,总之一句话:组织上不同意。

宋文骢是个倔犟认死理的人:你少拿组织这顶帽子来压我,我不是没有报告过,而是你从来就没有正面答复过!

于是他和干部科领导谈崩了,双方面红耳赤,不欢而散。

不听组织上的话,这还了得!当时一个党支部书记就能代表党,在基层有着绝对的权威。就连上班时茶杯放在什么位置,报纸放在什么位置,指导员都要管,都要说了算,何况是一个党员干部的婚姻大事!

宋文骢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就坚决不买这个账!

“宋文骢竟然不服从党的领导,个人主义抬头,个人利益第一,我们绝不能容忍这种现象在我们这里发生。”

双方僵持着,但僵持了不久——谢天谢地,宋文骢终于犟赢了,最后总算争取到了自己结婚的权利。1965年6月5日,他和张懿堂堂正正登记结婚!

宋文骢付出了真诚和执着,收获了爱情和幸福。

结婚后的宋文骢,当时的工资是74元,他和张懿住在营房的一个小单间里,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的。虽说住房简陋,生活清苦,但对从高中毕业就离家颠沛流离的宋文骢来说,身边总算有了个知心的人,在异地他乡总算有了个家。

这里还有个插曲:宋文骢结婚时,他的军衔是上尉,还没有分房资格。他还住在有16个人、安着上下铺的单身宿舍里。后来成为国防科工委副主任的谢光中将,当时军衔是大尉,有资格住单间,但谢光的夫人在北京,实际当时也算单身汉。谢光当即就很豪气地将自己的单间房子让给了宋文骢,这才使宋文骢和张懿安顿了下来。

“宋总是个豪爽大方的人。而张懿呢,也是热情贤惠的夫人。他们成家后,我们那时是刚从学校毕业进所的学生,尽管当时生活很艰苦,物质供应很困难,但只要到了他们家,碰到他们吃什么就会叫你吃什么。有时,宋总还会豪气地请我们这些年轻人喝二两酒。”当年新进所的青年学生、后来歼10飞机的航电总师曾庆林、飞控总师谢经涛如是说。

在风雨袭来的时候

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完成歼8综合战术技术论证后,宋文骢被所里抽调出来,继续歼9总体气动研究论证,在他完成“歼9简要战术要求报告”过程中,一场给国家、民族带来巨大灾难的“文化大革命”已经席卷而来,只是当时他还没时间和精力来认真思考和投入这场运动罢了。

早在中央“5·16”通知下发后,所政委于达康等同志参加了三机部和沈阳市召开的紧急会议,会议部署开展“文化大革命”运动。根据上级要求,全所机关、设计室要每天抽出半天时间搞“革命”。8月,601所成立了“文革筹委会”,月底开始“炮打司令部”,所里领导都靠边站了。一时间,“破四旧”、“红海洋”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成了研究所的中心工作。全所从早到晚锣鼓喧天,红旗招展,标语大字报铺天盖地。紧接着,剪辫子、抄家、斗争走资派、戴高帽子游街成了塔湾主要的风景。

再后来,两派斗争升级,从文斗发展为武斗,甚至动了棍棒枪炮。

据统计,这期间,601所先后有5人被定为敌我矛盾,有的还被判了刑;19人被定为三类人员;18人被点名批判、10人被游街、4户被抄家。所里一切工作几乎瘫痪,科研生产早已无法正常进行。到1967年2月,沈阳炮兵司令部派出军管会进驻601所,对不久前还是军队的这个研究机构实行了军管。

这场大的灾难,整整持续了10年。

宋文骢在这场运动中,难免也受到冲击。

“那时,因宋文骢学生时代就参加了游击队,找不出他的历史问题。后来弄来弄去,就怀疑他是‘五一六’分子。他被抓过、关押过、批斗过……隔离、审查、请罪、写检查、交代罪行、睡地铺、不让吃饭……他都经历过。后来,把他从‘里面’放出来后,又被弄到蔬菜队,种萝卜、种黄瓜、挖土豆……一直到后来搞歼9,对他还是监控使用……”当年了解601所“文化大革命”整个过程的老同志告诉我们。

“嘿,那些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宋文骢挥挥手,轻描淡写地说道,“‘文化大革命’,有谁没受过冲击呀……过去了的事情,老是耿耿于怀,还能干什么事情哪……”

宋文骢是个乐观大度,凡事向前看的一个人。他不愿再提“文化大革命”那些令人不愉快和让人灰心丧气的事情。

我们想从档案里寻找他这段历史,但里面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我最近过得还不错,‘文化大革命’那些事,就算过去了。组织生活已经恢复,问题倒是还有一些,由它去吧。看来在四川算是待定了,短时间不会有大的变动。我们这个单位是部队,又不是部队,就是那么回事。10年来,好几次大变动。一句话,路线问题。看来还要变,由它变去,但为人民服务总是变不了的……”这是宋文骢1971年秋天写给大弟宋文明信上的一段话。

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窥见宋文骢在“文化大革命”过程中的一点思想和行为轨迹——其实,那时候宋文骢还没真正被“解放”,直到1972年才调到所里生产组负责技术协调工作;1974年2月,才被任命为611所总体室和气动室主任,这时候他才算真正被“解放”出来,又才重新开始从事他这辈子所挚爱的飞机设计事业。

“嘿,宋总就是那么一个人!他做事想问题跟一般人就是有些区别。”一个和他共事多年的老同志对他总结道,“‘文化大革命’那些年,他尽管受到很大的冲击,也吃了不少苦头,但他立志为空军设计先进战斗机的夙愿一直没有改变,为我国研制先进战斗机的学习和思考一直没有停滞;他的目光,始终关注着整个世界飞机研制的态势和我国航空工业的发展——最好的证明,就是后来的歼9乃至歼10的设计,所采用的鸭式气动布局、大口径雷达、中程拦射武器系统等方案,就是他这期间学习和研究的结晶。”

这个总结是恰如其分的。

“文化大革命”已经成为历史,党的《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已经为它做了结论——既然老人不愿提及这段往事,我们就没有必要再刨根问底了吧。

歼9大队转战成都

1970年5月1日,这一天正是“国际劳动节”。

时值仲春,白杨树已经长出新叶,迎春花已经绽放,这是一个万物复苏、新生命萌动的时节。一列载着300多人的神秘专列,即将离开东北沈阳。站台上,有无数送行的人。车上车下,一片离情别愁。

“将来出差,一定要回所来呀!”车下送别的人嘱咐道。

“一定一定。你们到了南边,一定要打个电话,到我们那地方来看看呀。”车上离别的人回答。

为了应付未来的战争,抓好三线建设,让毛主席“睡好觉”。根据中央航空领导小组研究决定,恢复已经搁置了几年的歼9飞机的研制,并决定由成都132厂负责试制生产该机型。为推进研制工作,601所从事歼9设计的大队将离开沈阳,到西南成都去组建一个新的战斗机研究所——601所成都分所。几百名工程技术人员及部分机关干部和工人,带着行李和大批的图样资料,即将起程。

其实,这次分迁最初到成都的名单里并没有宋文骢,他自从被戴上“五一六”分子的帽子后,实际上已处于无人问津的边缘化状态。怎么办呢?为了歼9飞机,这些年宋文骢和战友们顶着各种压力,做了一轮又一轮的试验和论证,倾注了他无数智慧和心血,能说不要他就不要他了么!

还记得,1966年8月,所里派他和张仲秋等同志专程到北京向空军司令部汇报的情景;还记得这年9月,他和所里其他技术人员60余人到芜湖空军某师进行了现场设计的场景——可,难道就这样与歼9飞机失之交臂吗?

宋文骢不甘心。

为了自己这一生的理想和志向,为了割舍不下的歼9飞机,此时宋文骢顾不了这么多了。他思来想去,最后打定主意,和妻子买来木板,自己动手钉包装箱,做好了搬迁的充分准备。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宋文骢自己决定随大队出发的事,既没有人同意,但也没有人出面反对!就这样,宋文骢和妻子张懿就要随着大队到新的地方去了。

火车即将开动了,宋文骢坐在靠窗的地方,静静地凝望着远方的天空。天很蓝,云很白,一群春天的鸟儿掠过蓝天,渐渐远去不见踪影——从云南来到东北已经整整20年了,来时他还是个20岁的小伙子,而今却已是40出头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了——岁月不饶人哪!

来到东北20年,他在这里付出了青春、热血和汗水,当然也收获了知识、荣誉、事业和爱情。这个过程中,有经验,也有教训;有满足,也有失落;有欣慰,也有遗憾——他曾在会上说过,要让我们自己研制的飞机飞翔在塔湾的上空——现在看来,歼8飞机虽然首飞了,什么时候才能设计定型呢?而歼9飞机飞上蓝天的愿望,在这里是不能完全实现了。

那么,到了新的地方,这个愿望能够实现吗?

他心中有些迷茫。

列车一声笛响,缓缓驶出车站——再见了,东北;再见了,沈阳!宋文骢望着窗外掠过的建筑和树木,不知怎的,他除了对这里有几分眷恋,对将要去的地方,倒还有几分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