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寨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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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草庐飘瓦棍(6)

“去年冬天下大雪,大哥突然闷声叩响我的房门,说要借五两银子。我虽然不知道他借了做什么用,依然毫不犹豫地拿出了四十两——那是我一整年攒下来的。大哥却只拿了五两,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让人看了又心酸又难过。我留他喝口酒吃点儿菜再走,他也没听我的,转身就走了。那雪里的背影啊……我才发现,大哥的脊背弯了。”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每个人的心里都被一种说不明的怅惘感慨填满。

佝偻着背沉默寡言的陆大炳,和当年挥刀斩断三根手指头的枭雄少年,真的能共存在一具身体里吗?或许陆大炳正是因为这种尖锐的无法协调,才最终逼迫自己做出疯狂的事吧?

“如果六福一直在西八寨做厨子,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眼泪顺着牛跛子的脸流下来,“大哥真正的变化,是在六福进了寨子之后才开始的。”

庆寿和酱油对视一眼——就在今年春天,他们去西八寨吃臭豆腐,郝老大无意中见到厨子张六福,立刻惊为天人。山寨里什么名人都有,却没有最出名的那个。

——微生易初!张六福俊秀的面孔,特别是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的嘴角,和微生盟主的画像可真有那么两三分像!

郝老大当时就拍了板,要张六福来跟她。因为当时谁都不知道张六福是她找来扮谁的,朱投也没怎么在意自己寨子里少了个做臭豆腐的厨子。

“但六福一到寨子里,我们就知道他和别人不一样。老大给了他最好的草屋,让他住在林公子的隔壁……三兄弟终于又团聚了,我们不知有多高兴。当天我和六福就商量着叫大哥一起喝酒,可大哥人是来了,但迟迟不动杯子。六福高兴地说了一句‘大哥、跛子,今天老大给了我整整十两银子,还让我去做一件白袍子。我活了这么大,没穿过贵人穿的白袍子呢!’大哥不知在想些什么,闷闷说:‘这酒贵,我喝不起。’六福却没注意到大哥的不快,口无遮拦地说了一句:‘喝不起没关系,以后兄弟管你的酒。’大哥的脸色立刻就变了,虽然没有甩袖子出门,却也没了半点儿重逢的喜悦。想也想得到,那场酒不欢而散了……

“寨子里兄弟多,绕着六福像捧月亮似的,每次一到吃饭喝酒,六福满场走动、满面春风,大哥无形中更被比了下去,像是地里的泥疙瘩一样没人在意……而意外是在七天前发生的——”

牛跛子的眼里露出一丝惊恐:“那晚六福又领了赏银,请大伙儿喝酒,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怎么回事,他轮了一圈,竟忘了给大哥敬酒。大哥当时就拿着酒碗走到六福面前,梗着脖子把酒干了,突然说:‘没有我陆大炳,你张六福已经被男人强了,你会有今天吗!”说着,他将一壶酒都泼在六福的身上。大伙儿的脸色都变了,六福也气得脸色铁青:‘你对我有救命的恩情,我敬你重你,但你自己什么事也干不成,却嫉妒我,眼红我干得比你好!’

“当时不知为什么,我看了眼大哥的眼神,就觉得脊背发凉。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想着怎么让大炳哥和六福和好,可是还没等我行动,大哥竟然来找我了,说要请六福喝酒赔罪。”牛跛子恍惚道,“当时我怎么就没多想一想,以大哥的脾气,怎么可能给人赔罪呢?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情况给六福赔罪呢?

“我欣喜地去找六福,在山腰还遇到林公子,因为走得急不小心撞了他一下。林公子说没事,让我不要急……如果我当真不急,就好了。可我几乎是冲到六福的茅屋里,把大哥的话传了,六福本来有些余气没消,经不住我劝,也答应了赴宴。

“那天的酒是最劣的烧刀子,菜却很好,有鳖鱼,还有六福最爱吃的苋菜——我和大哥都不喜欢那个味道的。大哥什么也没说,就给六福斟酒,自己也端了碗就喝。酒过三巡,六福似乎也有悔意,说:‘大哥,有些话兄弟说冲了,这就给你赔罪。’可他刚说完突然捂着肚子说不舒服……我正要站起来,只觉得颈后一凉,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牛跛子说到这里,不由得瑟瑟发抖:“等我醒来之后,看到大哥依然在坐着喝酒,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我环视四周,看不到六福,就颤抖着问大哥,六福去了哪里。大哥淡淡说了一句:‘死了。’我吓呆了,只听大哥又说:‘兄弟一场,你我去给他找个好墓地吧。’

“我像行尸走肉一样被大哥拉到山腰,攀到老大做的陷阱里,里面臭气熏天。大哥拉着我将整个洞看了一遍,突然狂笑:‘好地方,好地方!忘恩负义的家伙,就和狗粪葬在一起吧!走,我们去把他背来!’笑着笑着突然虎目涌泪:‘我已经是个没用的人了,就连我最好的兄弟也这么说……’

“我浑浑噩噩地被大哥拖上地面,一眼看到月光明晃晃地悬在天上,似乎清清楚楚地看着人世间的一切,我眼前一黑,终于晕倒在地。”

山洞里为什么会有牛跛子的脚印,终于有了解释。但陆大炳和张六福的恩怨、情义,以及最后痛下的杀手,却永远不会再有解释了。

疯掉的陆大炳,还在不停地哭笑。就像牛跛子描述的那样……只有天上的月,仍然明晃晃的,清清楚楚地看着人世间的一切。

许久,没有人说话。

兄弟义,同生死——生死只是一瞬间,而生命却是一段漫长的考验,漫长到一切颜色都会残退,漫长到一切青春都会衰老,漫长到一切爱恨都会寡淡。那些生死关头的壮举虽然在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光辉,可终究都会在尘螨与沙砾的时光之河中,如流星历劫成为陨石……

群山苍凉,朝着远方一寸寸蔓延成无边的夜。

斜月西垂时,卓清越和林玄筝走到山崖边——那里有英雄留下的石碑,传说隋朝名将君无意用铁血写下史诗。他一生为人坦荡磊落,被后世传为“武圣”。而恒久光明的人心,真的曾经存在吗?

“你早就料到陆大炳可能谋害张六福,却没有阻止,是不是?”卓清越突然问。

“是。”林玄筝淡淡应了一声。

“你为什么不救他们?”

“我为什么要救他们?”林玄筝轻笑,“人战胜不了自己的心魔,没有别人可以救赎。”身后的石榴树上缀满月华,铁血暗香,朦胧莫测。

“你就是他。”卓清越盯着他的眼睛,“一样的坚硬冰冷,无情无心。”

“我告诉过你,我不是你师父。”林玄筝轻声咳嗽,似是有几分疲惫,“你若多些江湖经历,或许该认识我……我是微生易初的书童。”

卓清越怔忪了一下。

江湖人都知道,三年前昆仑山一役后,天下再没有掀起腥风血雨。因为七十二路好汉,不管名门正派还是山贼土匪,皆拜服在微生易初的麾下。

微生易初的父亲微生溯出身武学世家,绝代风华迷醉了两朝的诗歌。微生易初的母亲是大唐开国二十五功臣之首,攻破长安之后却不跪拜新帝,不接受封号,狂傲震动朝野。太宗皇帝常以此为憾,感慨凌烟阁功臣图中少了一位巾帼红颜。

林玄筝捧心低咳,但说到微生易初时,也有股浩然底气从他虚弱的身体中挥洒出来。

月色清华,轩辕山的千峰万峦银装素裹,一片正大光明。

——微生易初,就是这样一个能让谈者为之骄傲的人吗?

卓清越胸口的热血无端一涌,厉声道:“我凭什么信你?”

“你不需要信我,只需要信微生易初。”林玄筝微微一顿,抬眸直视对方,“我的身份,你可以找他求证。”

“微生易初已闭关半年,没有人见过他——算起来,和我师父失踪的时间几乎是同时。”卓清越冷冷转过身,“不用你说,我自当去会他!”

风势转疾,山峦之上万树沸腾起舞,潇潇风中掀起一阵巨大的树叶海浪声,唰唰……仿佛要把陈旧的污垢缓缓洗去,露出江湖真正的底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