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掌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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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灯盏

一只墨水瓶改装的煤油灯

那只墨水瓶,是我从村头的学堂偷来的。

学堂坐落在一个土丘上,周围除生长着三棵枣树和两株柳树外,看不见更多植物。木条的窗棂,灰尘密布。屋顶上的瓦,长满青苔。阳光从瓦缝间泻下,照在教室里一张张憨态可掬的小脸上,梦一样飘忽。整个学堂,拢共十余个学生,一个老师。四季在这里,是没有色彩的,就像那些孩子眼里,没有春天和秋天,只有麦子和面包,田野和道路。他们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安置肉身和心灵。

我是那一群缺少色彩的孩子当中,最早发现色彩的人。

那色彩,被装在一只墨水瓶里,放在老师的讲桌上。每天上课,我的注意力,都会被那只瓶子所吸引,而完全忽略掉老师的讲课内容。直到我的作业本上,出现一个又一个红色的“×”时,依然没有改变我对它的凝望和遐想。那种血一般鲜艳的液体,复活了我童年的记忆。

墨水瓶里,总是插着一只钢笔。我喜欢看老师批改作业时的样子,三根指头拈住笔柄,将笔尖朝墨水瓶中沾沾,再在瓶口刮刮,潇洒地在作业本上划下“√”或“×”。时间在对与错的对峙下,溜走了。一些人的命运,就这样被改写。

而老师,自然成了我的偶像——他不但可以判断知识的对错,还能判断心灵的美丑,甚至预测一个人的未来。作为一面镜子,我从老师身上,看清了自己的方向和目标。

但我知道,要成为老师那样的人,不容易。老师是喝过大量墨水的人,文化人都是墨水浸泡出来的。姐姐说,谁墨水喝得越多,文化越高。任何一瓶墨水,都将转化成人身体里的血液,并使之变得聪明、睿智。

姐姐的话,坚定了我在苦难中的信念——拥有一瓶墨水,学做一个文化人。

我不敢将这个想法告诉父母,怕加重他们的心理压力。他们能让我和姐姐活下来,并将我们中的一个送进学堂,已属不易。作为父母,他们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剩下的事,全靠我自己。

那是一个黄昏,放学后,孩子们都回家了,教室里空空荡荡。晚风吹拂,杨柳婆娑。我躲在教室的椽梁上,似一只等待觅食的老鼠,心跳鼓点般起伏。蟋蟀躲在墙缝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夜色聚拢,空虚如水般将我覆盖。我突然感到恐慌,从椽梁上滚了下来,疼痛加深我的惧怕。我颤抖着身子,迅速撬开老师办公室的门,拿走了桌上那只墨水瓶。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失眠了——为一种来自心灵的惊悸,也为一条遍布生活道路的荆棘。直到天快亮时,我才睡着。睡着后,做了一个梦:

我成了老师的下一个轮回。

可梦,是要醒的。就像希望和失望,没有边界。

没想到,我偷回来的这只墨水瓶,会给姐姐精神上制造一场灾难。

姐姐比我更加珍视那只瓶子,每晚睡觉前,都要将其捧在手心,端详半天,才能安然入睡。姐姐在看墨水瓶时,脸上浮现出一丝幸福感,仿佛她那苍白的青春琴弦上,跳出几个明快的音符。

一只墨水瓶,不仅拯救了我,也激活了姐姐生命的潜能,和梦想的自由。

在接下去的时间里,姐姐不再把精力消耗在劳动上,更多时候,她坐在桌前,望着墨水瓶发呆。偶尔,从我的书包里,抽出一本书来,一边翻阅,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我知道,姐姐是在以一种决绝的态度,对抗生活和命运。

父亲看穿了姐姐的心思,每天早晨,故意提高嗓门说:“兰兰,你去送弟弟上学吧。”姐姐听父亲这么一说,顿时神采飞扬,宛如一只蝴蝶看见了菜花。但姐姐同样是理解父亲的,即使在送我去上学的路上,她也背个背筐,割草或割柴。任何时候,她都没忘记帮助父母支撑起我们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山风吹散薄雾,朝霞染红大地。姐姐牵着我的手,像牵着自己的一轮红日,向村头的学堂走去。若遇刮风下雨,村道一片泥泞。姐姐就戴个斗篷,或撑把伞,将我扛在背上,驮我去上学。泥水溅脏她的裤管和脸庞,也溅湿他的憧憬和青春。

姐姐从来没有到过学堂,每次,她只将我送至学堂对面的田坎,就不送了。她对自己无法拥有的东西,从来只存敬畏和仰望。我能想象,姐姐在目送我走向学堂的身影时,她那脸上压抑的忧伤,和内心尖锐的疼痛。

直到我走进教室,姐姐才从她的守望中回转身,去山坡割草。下午放学时,她又会准时出现在那条田坎上,接我回家。我在姐姐的接送中,一天天长大,姐姐也渐渐变得成熟。

仅几年光景,姐姐完成了她一生所要经历的事情。

有一天,姐姐终于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她嫁给了邻村一个学木匠的小伙子。姐姐出嫁时,只有十五岁。母亲流着泪,卖掉家里唯一一头羊,给姐姐买了件新衣裳,和一双解放牌胶鞋。从此,姐姐像那头羊一样,被人牵走了。姐姐走那天,我正在学堂上课。下午回到家,才发现姐姐住的房间,只剩下那只墨水瓶,安静地放在桌子上。瓶子旁,是我送给她的半截铅笔,和一个练习本。本子上,歪歪斜斜写着一些错别字。那些错误符号,记录着姐姐的心灵秘密。每一个错字,都是一道伤和痛。

姐姐的出嫁,使我们这个家,笼罩上阴影。

无论在学堂,还是家里,我满脑子浮现的,全是姐姐的影子。父亲闲暇时,不是坐在院坝里抽旱烟,就是站在姐姐离去的路口发愣。母亲只要一走进姐姐曾住过的屋子,就忍不住掉泪。姐姐为我们这个家,付出得太多了。姐姐的命运,是我们共同的命运。

后来,不知是为苦难的姐姐祈福,还是想重新点燃我们生活的希望,母亲把那只墨水瓶,改装成了一盏煤油灯。入夜,母亲将灯芯挑得长长的,桔黄色的火焰,越燃越旺,仿佛姐姐如花的笑靥。温暖重又弥漫我们的屋子。父亲伴着灯光,编箩筐。母亲坐在灯下,纳鞋垫。我则趴在灯旁,看书,写字——我不仅要坚守我的信念,更要替姐姐完成梦想。

长夜漫漫,灯火煌煌。我独自坐在深夜,面对内心和灵魂,把一本本书,翻得破损不堪。有时太疲劳,眼皮像粘了胶水,睁不开,我就用辣椒水来点眼角,刺激自己的睡意和困顿。冬夜,寒气重,稍微坐一会儿,腿脚就冻僵了。只有呼吸,尚余热温。母亲知道我要久坐,做晚饭时,就为我备好满满一烘笼碳火,并一再嘱咐:天寒,不要坐久了。可只要我一想到姐姐,听到父母睡梦中疼痛的呻吟,我内心的倔强,又春草般苏醒了——我注定要成为一个守夜人。而那盏煤油灯,是夜间唯一的光源。它陪伴着我,迎接过无数的黎明和晨曦。

我到底从那盏煤油灯下,走了出来。

多年后,我师范毕业,站上了讲台。梦想实现了,却感觉不到幸福。当我看到讲台下坐着的孩子们,那一双双惊惧而渴求的眼神时,我在想——他们会将我视作自己的下一个轮回吗?

我又想到姐姐。自她出嫁后,我一直在心中寻找她。我想教她识字,然后,把练习本上的错字,改正过来。否则,她这一生,都不知道曾经的生活,哪里出了错。

我再次见到姐姐时,她已经是一个母亲了。当那个脸上糊得脏兮兮的孩子,叫了我一声舅舅,我的心里,涌起一股酸楚。那刻,我才明白——这辈子欠姐姐的债,永远还不上了。

如今的姐姐,生活平静而安详,不再对一只墨水瓶抱有幻想。也不再对那些喝墨水的文化人生发崇敬。在经历过风雪之后的她看来,喝清水也能增加血液的浓度。苦难也能把一个人浸泡成熟,并成为精神上的强者。

缺少灯光照耀的姐姐,最终靠一盏灯活着。那盏灯,是她的孩子。也许,这个孩子会使她踏上另一条苦难的道路,一辈子也得不到温暖和幸福,但能让她一辈子活得有希望和信念。就像母亲改装的那只煤油灯,虽然光源微弱,却足以照亮一个世界。

背篓谣

一切从黄昏开始。

风在田野上奔跑。路边的小树,随着风吹的方向,弯了弯腰,又立正了。两只麻雀,站在树枝上,脑袋转来转去,抖擞着羽毛。像两个歌唱家,在表演节目。晚霞铺在西天上,绯红绯红的,仿佛油画家泼洒的颜料,有一种古典的美。田坎上,一条黄狗摇着尾巴,急匆匆朝家赶。风拉长它的影子,看上去,有些流浪的意味。

母亲背着大背篓,走前面;我背着小背篓,走后面。我们总是在本该回家的时候,才上坡。在此之前,母亲和我都有其它事情要做。

农人的日子,不分白昼和日月。

母亲给我的最初印象,即跟一个背篓联系在一起。无论天晴下雨,还是刮风飘雪,她的肩上都背着一个背篓。那个背篓里,不是装满柴火,就是装满野草。由于长期背背篓的缘故,母亲还很年轻的时候,背就驼了。背驼后的母亲,常喊腰椎疼。有时,她背着柴草,在路上走着走着,病突然犯了,疼痛使她直不起腰。遇到这种情况,她也只是靠在土坎上歇一歇,而从未放下过肩上的背篓。

将背篓填满,是母亲的责任。

我们家靠院墙的偏房里,堆满了一屋子的干柴,这些柴全是母亲割回的。割柴是为抵御冬天的寒冷。乡村的冬天,是很难熬的。霜冻常常袭击脆弱的事物,比如一只飞翔的鸟,一只尚在跪乳期的羊羔,一个蹲在墙角失语的老人……他们都需要借助强大的热源,来驱逐内心堆积的风寒。许多个冬天,我都在野地里捡到过被冻死的鸟,我把那些鸟的尸体装入一个纸盒子里,埋在村头的一棵槐树下。每当我从那棵槐树前路过,眼睛就会潮湿。

在乡下,一只鸟是脆弱的,一只羊羔是脆弱的,一个老人是脆弱的。而我并不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强大多少。

母亲割回柴火,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我,和我们的家。

这些干柴,让我对幸福充满渴望和期待。每一根柴,都是一粒火种。火种越多,火焰越旺,屋子越温暖。

被这温暖火光笼罩的,还有我们家的牛和羊。早在入冬以前,母亲就在圈里储备了大量的野草。那些草虽经霜打寒冻,大多已枯萎,但能救牲畜的命。无论是那头牛,还是那只羊,对我们家都有恩。牛为我们耕地犁田,羊为我们攒钱流血,它们的一生,都在为我们作牺牲。母亲没有理由不救它们。

从冬天走出来的人和动物,生命都是耐寒的。

我在母亲的护佑下,渐渐醒事,母亲却在一天天变得瘦弱。疾病潜伏在她的体内,变换着花招折磨她。夜里躺在床上,疼痛使她难以翻身。父亲满山挖草药煎水给她喝,也不奏效。一天夜里,母亲把我叫到床前,拉着我的手说:“孩子,从明天起,你就跟我一起上坡割柴吧,你肩上早晚都得挎上背篓的。”

当晚,父亲就为我编了一个小背篓。

刚开始割柴,我连刀都拿不稳。几刀子下去,柴没割掉,手指却被刀割破了皮,血珠水一样冒出来,疼得我又哭又喊。母亲见状,并不理会。只是摘来几片草叶,擦掉我手上的血迹,细声说:“小心点,过一会儿就不痛了。”说完,又埋头割柴去了。她一边割,一边观察我的动静,满脸愧疚。

事实上,我的小背篓,每次都是母亲帮我填满的。单靠我自己,根本不可能把背篓填满。这一点,母亲是清楚的。她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想让我过早地认识人生罢了。

记得那年我大概七岁,跟着母亲上坡割草。初冬的绵雨,使山道一片泥泞。田野和远山,都被雨水泡软了,潮湿、虚幻,了无活力。地上的草,多半干了苗。尚存绿意的,也被雨水淋湿,趴在地上,像在对哺育它们的土地忏悔。母亲带着我,从这个山坡走到那个山坡,几乎找不到要割的草。她沉默着,一脸沮丧。直到天将黑时,我们才割得大半背篓草,朝家走。因我人小,走路不稳,且脚底打滑,几次跌倒,周身溅满泥浆。母亲为搀扶我,也数次跌滑,崴了脚。我赌气,站在路上哭着不走。雨淅淅沥沥下着,打湿我们的衣服和头发。眼看天就要黑了,母亲焦急地拢拢头发,然后,用衣袖抹去我脸上的水珠,牵着我的手说:“孩子,走吧,跟着我的脚印走,这样就不会跌倒了。”我踩着母亲的脚印,一步步试着朝前走。我的脚印印在母亲的脚印上,母亲的脚印引领着我的脚印,像一个个路标,又似一串生命的印痕。

为让我跟上脚步,走得更稳,母亲故意放慢速度,步子迈得很小。我们小心翼翼地跨过一个个水坑,一个个泥潭,果然,我没再跌倒。母亲见我愁眉舒展,越走越轻快,便放开了牵我的手。她说:“我不能牵你一辈子,再烂的路,都得自己走啊。”她一边走一边还教我唱童谣:“小背篓,挂肩上,圆圆的口子似玉缸。装柴火,装太阳;装青草,装月亮,装满童年的梦想……”

就这样,我跟着母亲的脚印,唱着她教的歌谣,从童年走向了青年。

等到我终于能够独自填满背篓的时候,父母却又在开始忙着比割草或割柴更重要的事情。那几年,庄稼减产,瘟疫肆虐。粮仓里储存的粮食,填饱我们一家人的肚子都难。母亲养的猪或羊,还是幼崽时,即染疾夭亡。家里债台高筑,天天都有人上门催债,闹得父母苦痛不堪,我也因此不得安宁。

父亲时常坐在田坎上,抽闷烟,沉默得像他身旁的锄头。他已经没有多少话说了,他早把心里想说的话,通过劳动,秘密地告诉了大地,大地上的禾苗,麦子,高粱和大豆……母亲则躬着身子,在田里拔草。只有将野草除尽,种子才可能长得根正苗壮。种子长壮了,籽实饱满了,我才不挨饿,母亲才不挨饿,父亲才不挨饿,我们全家人才不挨饿。

落日下,我看见一颗颗受累的灵魂,像故乡一样脆弱。

我一直试图摆脱背篓的重压。

多年后的一个黄昏,我背着一个帆布口袋,沿着村头那条崎岖的山路,走向了远方。口袋里,装着母亲亲手为我做的一双布鞋,和几个干硬的馒头。在离开家的那些日子,我躲在别人的城市里,像一只蚂蚁,爬行着生活。白天,我到工地上帮人抬沙,提灰桶。替人抄海报,散发传单。风里奔雨里跑,饿了,买两个馒头或一袋方便面充饥。渴了,跑到厕所旁的自来水龙头下接水喝。夜晚,就坐在街边的路灯下看书,学文化。直到街上游人散去,我才拖着困倦的身躯,回住处休息。有时看书太久,我趴在街边的台阶上睡着了,醒来,披一身露水,周身冷得哆嗦。寂寂大街,空无一人,心中悲戚顿生,眼泪夺眶而出。每每如斯,我便深切思念故乡,思念父母,耳边就会响起母亲曾教我唱的歌谣来。那支童谣,成了我生命中最美的乐章。在我孤独失意时,乐章就会奏响,给我抚慰和力量,勇气和希望。

没想到,我摆脱了一个背篓,背篓却变了一种形式,压在我的身上。

不过,跟以前相比,我的承受能力更强了。我没有被肩上的重负压垮——如今,我在城市里站稳了脚跟,过上了城市人的生活。母亲也没有被她肩上的重负压垮——她一生都在与肩上的背篓抗争,与命运抗争。最终,她获得了火焰和阳光,成了我们家的脊梁,一个村庄的脊梁。

但我清楚,我虽身处城市,根,仍在乡下。我人生的来路,还得在母亲的脚印里去寻找。

母亲是故乡的缩影。

今年春,我回到老家,与母亲并肩坐在山坡的草坪上,晚风撩起她花白的头发,落日的余辉照在她沧桑的脸上,安静而祥和。“妈,你还记得曾经教我唱的那支歌吗?”我问。她抬头望望天,良久,才张开漏风的嘴唱道:“小背篓,挂肩上,圆圆的口子似玉缸。装柴火,装太阳;装青草,装月亮,装满童年的梦想……”

歌声跟随晚风,传遍山川和旷野,飘向时间和永恒。一种消逝的力量,重新在我们心里复活了。

我们一边唱歌,一边看着落日慢慢地从西天上坠落。当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辉被暮色吞噬,我和母亲紧紧抱在一起,眼里同时闪着泪花。

寻找冬日的灯盏

时令渐入冬季,该静的,都安静下来了。

每年的这个时节,我的心,都有种被静谧抚慰过后的透彻。尽管,寒冷会使我的生活秩序,或多或少遭受一些影响。

城市钝化了人对自然变化的敏感。无论是走在喧闹、拥挤的大街上,还是站在家中孤悬的阳台上,我的目光都是那样惊悚不安。我看到很多的老人,呆在屋子里,偎着个电火炉,和一只猫说话,和一只狗谈心。我看到更多的年轻人,坐在街边的餐馆里,谈工作,谈爱情。每个人都有自己过冬的方式,都有独自抵御寒冷的办法。

季节的冬天来临了,一些人的冬天,也在来临。

入冬那天,我回了一趟老家。临走前,我在城里买了两件毛衣,两瓶烧酒。毛衣,是买给母亲的。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很少穿毛衣。我五岁那年,父亲从远方回来,买了一件黄色毛衣,作为礼物,送给母亲。可母亲一次也没穿过,她将那件毛衣拆成线团,改织成了一条围巾,和一件小毛衣。后来,那件小毛衣,穿在了我的身上,而那条围巾,套在了父亲的脖子上。

烧酒,是给父亲准备的,晚年的父亲,把酒视作他精神上的一盏灯。没了酒,他会很寂寞。酒,是支撑父亲过冬的良药。唯有酒,才能使父亲的人生明亮。

乡村的冬天,多了些宿命的意味。

落光了叶子的树枝上,挂着两个空鸟巢,像两顶乡村老人废弃的旧毡帽。村头的那条河流,变得比以前浅了,瘦了,沉静中透着忧伤。野地里,薄霭朦胧,白色的雾状颗粒,洒满了田间堆积的草垛。寒气上升,渗透在身体周围,濡湿了我的视线,也濡湿了我的记忆。

小时候,我和姐姐常在黄昏时分,走向冬日的山坡。姐姐肩背背篼,手握割草刀,寒冷将她的一双小手,冻得通红。五根指头,像五根细小的红萝卜。姐姐每天都必须赶在天黑前,割满一背篼草。圈里的那头老牛,还盼着她带回的晚餐呢。我则牵着家里的唯一一只羊,跟在姐姐身后,鼻涕挂在嘴角,像凝结的冰凌。我怕冻坏我的双手,只好将手插在裤袋里,把栓羊的绳索套在腰上。喂饱羊,是我每天的责任。

姐姐每割一会儿草,就要抬头看我一眼,也看我身边的羊一眼。她在看我们的时候,内心是充满恐惧的,她那惊惧的眼神里,总是闪动着一丝不确定的信息。我知道,姐姐是怕我,或者羊,会被冻死。而无论是那一种情况,她都没法回家向父母交差。

羊的生命和我的生命,同等重要。

每年,都有一些人,或者一些牲畜,在冬天死去。

我们永远记得爷爷临终时的样子。那个冬天,村庄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飘洒在故乡的大地上。地面上积满厚厚一层雪,雪覆盖了地上的荒草,也覆盖了平时熟悉的道路。爷爷嘴叼大烟袋,抬头望望天,半晌才说了句:“狗日的雪,下了四天四夜了,啥时才有个完!”说完,他就牵着圈里那头跟他一样老的牛,慢慢地向远处走去。那头牛,跟了爷爷一辈子。无数个冬天,他们都是在相互依偎中走过来的。

那天,直到天黑尽,也不见爷爷和他的那头牛回家。而雪花还在继续飘洒,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当我们打着火把,在田野里找到爷爷时,他已经伏在牛背上,四肢僵硬,永远地睡着了。牛的背上搭着爷爷身上穿的棉大衣,而爷爷的整个身体,早已被雪花覆盖,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定格在一片冰雪世界里,也定格在我们的记忆中。

活下来的老牛,很孤单,衰老得也很快。

做一头牛,或一只羊,也是不容易的。

爷爷走后,父亲将饲养老牛的任务,交给姐姐去完成。他说:“老牛在,你爷爷就在。”

从此,姐姐和我,心里都充满惧怕。我们担心,在某一天,老牛也会像爷爷一样,安静地死去。这是我们无法掌控的结局。

谁能真正熬过冬天呢?

父亲抡着臂膀,在院子里劈木柴。母亲将劈开的木柴,搂到墙角,垒出碉堡的模样。他们在替自己积累生活的资源和能量。他们的心里,需要旺盛的火焰和光源。

母亲知道我要回来,停止了去野外的一切劳动,特意取下灶梁上挂了一个周年的腊肉,为我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劈完木柴的父亲,冒着寒冷,在村头徘徊,坐立不安。一双昏花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回村的山路。他渴望在那条路上,看到我归来的身影。就像曾经望着我离村时的背影,以及那一个个滞重、坚定的脚印。

入夜,四周都安静下来。干涩的冷风,在屋子外钻来窜去。父亲、母亲和我,围桌而坐,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了一大桌。这种暌违已久的亲情氛围,让我感到一种踏实而宁静的幸福。父亲和母亲,争着为我夹菜。我回家的日子,成了他们最为隆重的节日。

但在父母高兴的背后,我隐约感到一丝不安。透过十五瓦电灯泡暗黄的光线,我看到了父母身体上,那被岁月的利斧斫伤的痕迹。母亲脸上沧桑的皱纹,已经不能再掩饰她经受风霜雨雪后的平静。父亲弯弓的脊背,掉光的门牙,以及他那条患风湿病的“老寒腿”,都在时间的监视下,证明着他苦难的人生,离最终的大地,越来越近……

凝视父母,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他们都生活在寒冷里太久了,以致于,他们的生命里住进了一片雪原。那片雪原,不是火能够烤得化的。父母所需的温暖,也绝不是一件毛衣,或一瓶酒能解决的。

那么,冬天所呈现的色彩,只能是一种惆怅和悲凉吗?

我时常想,爷爷在多年前那个冬天的辞世,绝不是因为那场持久飘飞的大雪,也不是由于下雪所带来的更大的寒冷。而是源于嵌入他骨子里的巨大孤寂和绝望。这种生命的感受,是生活馈赠给他的,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如果,我深爱着他的奶奶,不是重病卧床。也许,爷爷的孤寂,就会分出一份,让他生命中的另一半去承担和消磨。如果,我的父亲,曾经能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抽出一小半,投入到爷爷的晚境上去,爷爷的孤绝感也不会那样强烈。

可我父亲,当时都在干什么呢?

有些事情永远无法说清,回忆总是布满伤痕。现在想来,我是理解父亲的,父亲也有他的苦衷。在一次醉酒后,父亲拉着我的手说:“孩子,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要不是我和你母亲,你和你姐姐,甚至连我们这个家,恐怕都难平安过冬。”

爷爷把人生最后的信任和安慰,留给了陪伴他大半生的那头老牛。他相信,老牛是理解他的。只是不知道,老牛的内心世界,爷爷能否看透?

有四季,就一定有冬天。有年轻,就一定有暮年。暮年,也应该有美丽和浪漫的一瞬吧。就像雪花的坠落,不止代表寒冷,也昭示春讯。

母亲穿上了我为她买的毛衣,虽然,她的表情告诉我,这件毛衣并不合身。母亲是属于乡村的,她已经习惯了穿棉袄,也练就了抵抗寒冷的能力。这种扎根泥土的生存,曾使母亲尝试过各种各样的活法,有时像庄稼一样活着,有时像野草一样活着,有时像树一样活着……

活下来的母亲,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天。

母亲反复抚摸着身上的毛衣,脸上浮现出她一生中少有的荣耀。我不知道,这种虚幻的荣耀,能否最后支撑她平安地走过比寒冬更难熬的暮年。

我从母亲身旁站起身,推开房门。看见父亲躺在床上,鞋也忘了脱。如雷的鼾声,打破了冬夜的宁静。吃饭时,父亲看见我为他买的酒,有些兴奋,忍不住多喝了几口。酒再一次让他找到了作为父亲的尊严。

除了酒,还有什么,能将父亲的晚境照亮?

在父母心中,我是他们共同的灯盏。但我能成为他们心中一盏永不熄灭的灯吗?

有灯照耀的冬天,是温暖的。心温暖了,生命才有亮色。

谁要是站在冬天的边沿,能看到春天的阳光,谁就是幸福的。我看到了——尽管,我是代替母亲看到的。

母亲,是没有春天的。

没有春天的母亲,用自己寒微的一生,千百次,将春天唤醒,像唤醒另一个人提前到来的幸福。

水车转动的年轮

无事可做的日子,我喜欢去那条河湾走走。有时兜里揣本书,其实也不看,只随意翻上几页;有时什么也不带,沿河慢行,看水里的鱼虾游动的身姿,灵跃,俏皮,像是玩魔术。也或者,躺在河滩的沙泥上,闭上眼,让内心安宁下来,想一些事情。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会长时间凝视那架破败的水车——怀想它曾有过的辉煌,感念它所经历的沧桑。然后,走向那幢同样破败的茅舍,走入一个温存的世界……

茅舍里有些昏暗,油灯微弱的火焰在寒风中闪烁。四周朦胧的树影,像剪出的人形。河水从茅舍前悄无声息地流过,夜,正在沉睡。我独自在河滩上转悠,身上穿得很单薄。冷风从我的脖颈钻进去,蛇一样咬得我的肌肤生疼。

母亲不知道我偷跑出来了,生活的重担已经不允许她分出更多的精力去关心我的事情。父亲呢,整天躺在病床上,意识里早已没有了白昼与夜晚的概念。家里几乎天天都有陌生人闯来,不是催还账,就是催要粮。我已经辍学很久了。内心的风雪在骨子里游走。每天,我除了帮母亲拾柴,放牛,料理家务,剩下的便是接受其他正欢快地蹦跳着去上学的孩子的嘲笑和鄙视。因而我特别盼望夜间的来临,黑夜于我是一道屏障,能够隔绝白昼里给我带来的屈辱。并使我享有片刻的自由,安全,温暖,自尊。

游走是不具有目的的,连方向也没有。黑夜省略了我认识世界的过程,人与自然是一体的。幻觉征服了恐惧。这使我不知道正在河滩走着的,究竟是我,还是我的影子。所以,当我后来在那些寂寥的夜晚,从那幢茅舍前经过时,如果不是它里面亮着的油灯吸引了我,我很可能会把它当作意识里的一个幻影,而将之忽略掉。

我没想要走进那幢茅舍里去,我不知道里面住着什么人。谁会在深夜里燃着灯睡觉呢?况且,一个孤独的人有什么资格去搅扰他人的安静?但我终究没能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欲望——我的心被一盏油灯散发出的光俘虏了,尽管那盏油灯的光是那样微弱。

是的,那盏微弱的油灯让我感到温暖。我轻轻地靠近茅舍,推开木栅栏,从那扇落满尘埃的门的缝隙里朝里瞅了瞅。屋里很简陋,一张桌子,墙上挂满了农具。靠左边的墙下是一张石头垒砌而成的床,蚊帐是用麻袋缝制的。床上没有人。而那盏亮着的油灯就挂在屋中间的一根木柱上。照耀着屋内和屋外的世界。

我想,这间茅舍怎么可能没有人呢?那么,那盏亮着的油灯是谁点燃的呢?是油灯自己吗,不可能,天下哪有自燃的灯啊!

我回转身,正欲离去。这时,我的耳朵突然听到一阵声音。声音来自茅舍里,苍老却又清晰:“孩子,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坐坐呢?我等你很久了,我知道你迟早会来的。”

记忆是如此混沌。我总是忘了自己当时的年龄,十二岁还是十三岁,也许更早。早晨或黄昏或深夜,我从家里跑出来,望河祈祷,内心的落寞沙滩般荒凉。我的命运晃荡在绝望和希望的两极,进退维艰。父亲的病情日益严重,母亲整日以泪洗面。贫穷和债务已使我们家徒四壁。我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人在无助的时候,逃避也是一种伤害。

那时,河边的那架水车每天都在转动,像人的年轮。我最喜欢看水车转动时的样子,轻快,水花四溅。充满活力。我一直认为,水车是懂得生命价值的。凡是蓬勃的生命都应该是转动的。否则,它就会腐朽。我想,要是人的命运也能像水车一样,能够自由把握和转动,该多么好啊!但后来,我就发现了水车转动背后的虚假。它虽然每时每刻都在转动,却并未走远,只在原地转圈。活着的生命怎么能这样呆板呢,生命的意义应该在于行进吧,实在行进不了,或许只有解脱是对的!

当我看穿了一架转动着的水车的悖论,并滋生出厌烦后,我开始为自己的命运寻求解脱的路子。我依稀看到河流的上面飘荡着一叶小舟,在浪尖上颠簸。它或许就是我苦苦为之寻找的命运之舟了,我相信,它完全可以将我带入另一个世界里去的。尽管,这叶小舟自己也未必能平安抵达河流的彼岸。

我伸出腿,准备向那叶小舟跨去。猛然间,我发现身后有一双眼睛正锐利地盯着我,闪电般明亮。我转身瞥了一眼,看见的却是一个背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移动。我重又转过身,再次伸出腿,向小舟跨去。却又发现那双目光箭一样刺向我,使我不寒而栗。我回过头来,看见的仍是一个背影。总之,那双目光在我内心最彷徨的那些日子,它就像魂灵一样紧随着我,使我的解脱之梦终未完成。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拼命回忆,试图从记忆里打捞出那个紧随我的人的模样,看看他(她)到底是谁。但打捞是徒劳的,我忆起的除了一个背影,还是一个背影。甚至根据背影我也猜测不出那个人的大致年龄。反正,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为自己的命运寻求解脱之路了。一个被人的目光识破的计谋是不可能实现的。

而那叶曾被我看见过的河流上的小舟,是否真的存在,我也记不起了。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

我被老人领进茅舍,他居然叫了一声我的乳名,这使我惊诧。我努力回想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没回想起来。老人转身去拿茶杯,这时,我注意到他的左腿,瘸得厉害。而他居然没用任何辅助工具也能行走,这使我相信他一定是个特别的老头。老人将茶杯倒满水,让我喝。我真以为是茶,就猛喝了一口,灌到嘴里才知道是酒。我咳嗽着说:我从不喝酒。老人严肃起来,说:男人怎么能不喝酒呢,不喝酒的男人不精彩!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孩子叫做男人,我的脸红了,有些发烫。老人一直盯着我,目光坚定。我顿时觉得这目光是如此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

老人举杯呷了口酒,说:“你母亲姓戴吧?”

我说:“你怎么知道?”

片刻沉默后,老人重又举杯呷了口酒说:“我还知道你父亲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是吧?”

我被老人的问话震住了,老人大概也看出了我的诧异。随后,他用手指了指屋中柱子上燃着的那盏灯,说:“那盏灯是你母亲叫我点燃的,她知道你经常在深夜偷偷地从家里跑出来,怕你孤独。你母亲还托我帮忙看着你,她担心你出事。她说,你应该尽早学会独立和坚强……”

我突然就想起了那个背影,以及那双锐利的目光。我猜想,在那些寒凉的夜晚,凡我脚步走过的地方,是否也留有母亲的脚印。我一直在寻找自己内心的灯盏。没想到,我本身也是一盏灯,被另一个深爱着我的人藏在心里,即使在最苦难的日子,也用她的生命守护着,不让它被寒风吹灭。

“只知道耗灯而不知道点灯的人,是感受不到温暖的。”老人说。我理解老人这句话的意思。并知道了他的故事:三岁丧父,四岁起跟随母亲辗转南北,流浪颠沛。十岁时母亲染肺癌逝世。十一岁起寄人篱下,当过挖煤工,开过起重机。十九岁参军,参加抗美援朝,在枪林弹雨的战争中九死一生,废了一条腿。从部队退役后,给工厂看过大门,到机关当过干事。历经人世沉浮,挫折辛酸,最后选择了来这个僻静的河湾盖了一幢茅舍度日……

一个没经受过死的人,是不会眺望生的。老人说:人要是耐不住一场大风的考验,就会脆弱如草,被黑暗卷入更深的黑暗。我知道,老人先后在这条河湾里拯救过好几个生命了,在被老人所拯救过的生命中,有男的,也有女的。有年老的,也有年幼的。“活着是多么好啊,就像灯燃着是多么好一样!”老人边喝酒边说。

那晚,茅舍内柱子上的油灯,一直燃着。直至天明。老人喝醉了,我也喝醉了。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男人。而就在那盏油灯快被黎明吞灭之前,我早已完成了命运的解脱,并获得了超度。

现在,我站在城市的阳台或中心,身边刮过的是更加呼啸的飓风,内心经受的是更多的深不可测的夜晚。我所置身的周围是更多的泥泞和险滩……但我已经不再恐惧和畏缩,我已学会了挑战和跨越。因为,当我遇到人生的沟坎时,我总会想起那幢茅舍,和茅舍里的灯光;想起那个老人,和紧随我的那个背影;想起那架水车,和它转动的年轮……这一切,总能激发我的内心产生一种无形的力量和勇气——那是生命的力量,更是活着的勇气。

如今,那幢茅舍已经坍圮了。老人也已离开了人世。当年守护那盏油灯的我的母亲也已白发苍苍。那架水车呢,也早已停止了转动。岁月悠悠,年轮渺渺。一切都仿佛成了凝固的时间。而我,只有我,则是从那凝固的时间里复活的一个新生。

黄昏的掌纹

黄昏,像是一种回忆,更像是一种幻觉,静谧中包蕴着刻骨的感伤——我说的是乡村的黄昏。那时,我大约只有十六岁吧,夏日傍晚,我跟随父母劳动后回家。父母走前面,我走最后,晚风摇曳着我们瘦削的身影,夕阳映红我们古铜色般沧桑的脸庞。在我们周围,一切都隐退了。田野上劳动的人们先后一个个走光,大地一时间变得旷阔而空茫。大概是因为累,我们扛着农具只顾低头走路,谁也不说话,像几只疲劳过度的蚂蚁在山道上慵懒地爬行。走着走着,突然间,我就停下不走了,找一个地方坐了下来。父母照旧走他们的路,他们是不会问我停下来的理由的。

我独自坐在土丘上,放下手中的农具,全身累得要散架。我稚嫩的身体承受不了每天那种超负荷的劳动,两只手掌上全是被锄柄磨出的硬茧,脊柱的骨缝间针扎般酸痛。但我不能向我的父母提起我的痛,如果那样,他们会不高兴。因为,他们比我每天的劳动量更大,痛也更深。有时夜里躺在床上,我实在忍受不了肩背上被烈焰炙烤后血渍撕裂的皮肉的锐痛,而叫出声或流出泪来,父亲就会喝得醉熏熏地跑来我跟前吼道:“哭卵呢,你娃还嫩,日子长着呢,够你娃熬的!忍着吧,没听那些有文化的人说吗?‘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说完,就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爬到床上去了。片刻之后,一种疲累的呻吟就会在暗夜里回荡,仿佛夜的喘息。

窗外,月色幽朦,暗影如磐。

我的痛是身躯的,也是心灵的。我躺倒在土堆上,像一个沉默的影子。父母已经回家,整个山地只剩下我一人,独对荒野,和自己颤栗的灵魂。我始终感觉自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尽管我的家就座落在前方的山坳里。暮色聚合,起风了,鼻息里尽是麦子,玉米,高粱,杂草混合的气息,这种气味在我的记忆里弥漫了许多年,像某种潜藏于我流动的血液里的元素,在我生命的田野里涌来荡去,经久不止。那时,我已经开始对这种气息感到厌恶并诅咒,我不想被这气息所窒息。于是,当我每次躺倒的时候,我的耳朵都会聆听到一种声音,在急急地召唤着我,引领我逃离生活着的村庄,穿山越海,翱翔飞奔。这种声音不是来自我的家里,我的父母;更不可能来自我脚下的土地,身后的庄稼……而是来自那许许多多我所看不见的另存的世界。

我不能不说说那些黄昏中的鸟。在我每次劳动回家停下来休息或冥思时,都能看见它们在我的头顶上方盘旋,俯冲,像一群村庄的精灵。这些弱小的生灵曾给过我莫大的精神慰藉。它们永远处在一个高度上生活,而又同时拥有着大地。不像我,在大地上生活,却未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高地,这是我生而为人的遗憾。每当我目睹它们在天空上自由欢快的影子时,都免不了顿生一种舒翅翩飞的欲望。在当时,这欲望是怎样令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心悸不安,而又激动异常啊!蓝天是鸟儿的天堂,土地是我父辈的天堂,而我的天堂将在哪里呢?

母亲似乎从我每天的行为和表情里觉察到了什么,只是她没有说。而父亲则对我的古怪举止愤怒之极。他认为,我成天这般胡思乱想,拖沓懒散,丝毫不具备成为一个好庄稼把式所应有的资质。早晚成不了气候,会败了家业。于是,他着意要将我培养成一个他所满意的庄稼把式。每天天不亮,他就迫使我跟他一起出地干活,向他学习耕地,犁田。他教我如何播种施肥,怎样才能使粮食增产,如何从气候的变化中去经营农事。他在教我干这些活的时候,只是将我视作一台用来进行农业实验的机器,而不顾我弱瘦的身体是否承受得了那样长时间的劳作。有好几次,我都在他的调教中因体力透支而晕厥,但他从未因此减少对我的劳动时间和劳动量。只要我每天都按照他的意旨卖命地劳动,他就非常高兴。反之,则会受到他的恶言厉骂,以致于母亲也会经常跟着我受牵连,被他谩骂。他一高兴了,晚上回到家,就会喝许多的酒,直到把自己灌醉为止。然后,睡在梦魇一般的深夜里,幻想又一个土地的儿子即将在他的预想中诞生。多年来,父亲就是这样在对我的幻想中,使自己日趋衰竭的生命重新获得了张力,并延续着自己的寿命。

没想到母亲会与我进行一次彻底的交谈。有一天,劳动收工后,我仍旧一个人坐在土堆上,抬头仰望天空中那些自由飞翔的鸟儿,在寂静中聆听自己心跳的声音,脑中胡乱地想着一些事。突然地,我感觉身后有人在向我靠近,我回转身,发现是母亲。她空着两手,一头蓬乱的白发在晚风中扬起,神态苍老而虚弱。平常,我总觉得与父母之间,存在着某种心灵上的屏蔽,我们是缺乏理解和沟通的两代人,彼此的认识,见解,思想都不在同一个层面上——尽管我的身上流淌着他们的血液。这种情感上的隔膜,使我对母亲突然向我的靠近感到些许不适。母亲或许已经看出了我的紧张,她紧靠我身旁坐下来,并一下子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很粗糙,像锯齿一样锉得我的肌肤生疼。但在这粗糙里又同时具有一种温厚的力量,这力量给我的生命传递过来一种久违的温暖。而在这温暖里面,跃动着的是作为一个母亲的慈悲与善良。我慌乱的心在她手掌的抚摩下逐渐平静下来。“孩子,我不想看到你每天都那么痛苦地活着,这会让我受不了。我知道你一定有许多心事,希望你能将心底的秘密给我讲一讲,那样会好受些。”母亲平和地说。她的话让我不知所措,却又感动万分。曾经,我总认为母亲跟我父亲一样,是不会理解和关心我的,在他们心里,只有土地和粮食。直到母亲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我才发现自己在对亲情问题的判断上,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啊!其实,母亲一直都在关心我,爱着我,只是她把这种爱藏了起来,没有表露。那一刻,我才真正感觉到,在生活中,母亲也是活得很苦恼的——承受着肉体上,精神上的双重之苦。只是,她像对我的爱一样,把对来自生活中的压抑,苦痛也隐蔽了起来,而表现出一个顽强者的角色——一个深藏大爱而又兼怀痛楚的母亲,注定是活得最苦也最累的母亲。

我不敢告诉母亲心中的真实想法,我担心她会受不了。我不敢设想,一个生在封闭,落后,贫穷的普通农民的儿子,如果对他的父母说:我不想做农民,我要远走,我要高飞,离开这个连鬼都不下蛋的破村庄,去重新改变和寻找自己的命运。结果会怎样。

但在那天,我也许是被母亲的真诚所打动,终于还是将心里贮藏已久的想法,告诉了她。母亲听完我的倾诉后,并没有表现出过激的反应,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随后,她将自己一直紧握着我的手松开,抬头长时间盯着天空上那些盘旋,俯冲的鸟雀看,像一个守望幸福的岁月之神。“人这一辈子,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法。想法不同,选择的路也就不同。走的路不同,活法也就不同。我们选择做一棵树,而你却选择做一只鸟,这都是命定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谁,也由不得谁。但最终不论你选择那种方式求活,都是在从泥淖里往外爬,从石头缝里找出口啊!哪一根田坎不是三节烂呢?孩子,你可要当心啊!”母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第一次为一个普通农村妇女所感动。没想到,母亲朴实的语言里,竟包孕着如此深刻的思想。我为自己拥有这样一个开明的母亲而倍感自豪。

我终于在一个黄昏离开了村庄。走的时候,我没有向父母辞行,我不想看到更多的悲戚。母亲是知道我要走的,她早就在那个帆布袋里偷偷地给我装了几个馒头,和一双她亲手为我缝制的新棉鞋。我走的时候,母亲在地里干活,我背着行囊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土坎上坐了许久,企望最后再看一眼我的母亲。但一直到天快黑尽了,我都没看见母亲收工回来。她似乎是故意要在那一刻不回家的。就这样,我在等待母亲的失望中,沿着自己命运的纹路,离开了家——那块生我养我十多年,破败而又多情的土地,那个承载了我童年无限遐思和梦想,忧伤和彷徨的村庄。踏上了远去的长途,开始了更为艰辛的流浪。

从此,那记忆里的乡村的黄昏,以及黄昏里的人与事,也跟随我匆忙的背影坠落了——在我生命的某一个端点上。

从此,那记忆里的黄昏的“掌纹”,变成了一道道沧桑的皱纹,爬满了母亲的额头。母亲额头的皱纹越深,我流浪的命运就越坎坷;命运越坎坷,心就越疼痛;心越疼痛,我就越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被电影虚构的生活

太阳一下山,我们的心,就野了,欢快了。像一只只鸟,飞离了村庄。远处,各家各户的茅屋,都升起了炊烟。大人们已经做好了晚餐,等我们回家吃饭。我和秋萍背着背篓,蹦蹦跳跳地朝着家的方向飞奔。背篓里,装着半背青草,半背夕阳。

吃完饭,我们将去邻村看电影。

邻村离我们村远,需走四里路,再翻两座山。要不是为看一场电影,我们活到死,恐怕也不会去邻村留下一个脚印。一场电影,让我们与邻村发生了关系。那晚,我们像一群黑暗中的入侵者,闯进了邻村的土地,闯进了邻村人平静的生活,闯进了一场电影虚构的情节。

山路迤逦,女人们走前面,男人们走后面,我和秋萍等几个小孩,只能高擎火把,夹在他们中间。长长的队伍,像一条忽闪的巨蛇,在山林坡脊上穿梭。人们一路走,一路说着笑。繁星在天幕上睁大眼睛,为我们引路。

秋日的夜空,罩着一层雾气。月亮挂在苍穹,冷冷的,像一个新鲜的蛋黄。蟋蟀躲在路两旁的草丛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火把暗红的光,把人的身影投射到地面上,像一个个放大的皮影。后边的人踩着前边的人的影子行走,像踩着另一个自己。每一个影子都是一个逃跑的灵魂。人人都在猜想晚上可能放映的电影,大人们说,估计是放《刘三姐》。而我们几个毛孩子,也在私底下打赌说,肯定是放《少林寺》。未知给了我们期待,宛如黑暗给了我们幻想。

一场电影,让一个沉寂的乡村充满了活力。

我们刚翻过山的垭口,就远远地看见放电影的那户人家里灯火通明。整个院坝都挤满了人,熙熙攘攘,像是赶集。电影已经开始,那两根高高的竹竿上拉起的白色银幕,在不断闪烁。影片中机枪扫射的声响,从扩音器里传出来,整座山都似在颤抖。我们的脚像是安装了轮子,在山路上滚动。大家都默不作声,低着头,放大瞳孔盯着路面。恨不得身上立刻长出翅膀,飞到那银幕下去。就在下山的时候,队伍里突然有人一声惊叫,把大家都吓了一跳。拿火把一照,原来是秋萍脚踩空,滚到坎下面去了。大人摸黑将她抬上来,她忍着疼痛,边哭边哆嗦着喊:“快走,电影开演了。”于是,大家又埋着头,朝放电影的方向急走。

当我们终于到达放映地时,院坝上已是座无虚席。屋门前的草垛上,树杈上都爬满了人。我们试着挤了挤,靠不拢边。无奈,便只好在银幕的背后,找个角落蹲下来,从另一面看戏里和戏外的人生。

我们属于一场电影的迟到者。

但还有比我们更晚的人,他们正打着火把,从四面八方向放映场赶来。电影已经开始了,而更多的观众尚未到达。也许,当他们到达的时候,电影正好落下帷幕。生活里的很多事情,都是在追赶生活的过程中,与目标失之交臂的。

那场电影,是专为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放映的。那天,是老人的寿辰。老人的后人香火旺,外出找了钱。回来为老人祝寿,也为自己祈福。老人是那场电影的真正观众,也是那场电影的主角。我们都不过是那场电影的配角,旁观者。

老人坐在院坝中央的椅子上,左臂缠着块红布。两旁是他的儿媳、孙子。电影是一部战争片,我们来晚了,没看到片名。战争打得很酷烈,枪林弹雨,血雨腥风。我不知道站在银幕正面的人,是否看清了电影里的人物和情节。我们在银幕背面,看到的是相反的人生。那个老人,似乎对电影并不感兴趣。他的脑袋总是转来转去,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他所看到的,不是轰轰烈烈的电影世界,而是一个家族的兴旺与发达,一个人晚年里的幸福与荣光。

一场电影,赋予了一个人尊严,赋予了一个乡村尊严。

我们不知道电影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后来,天下起了雨,看电影的人陆续散去,我们也跟着离开。唯剩下老人一家人,坐在院坝里,冒雨盯着银幕,像盯着自己漫长的一生。

回去的路上,大人们议论纷纷,说电影不如《刘三姐》好看。雨水淋湿我们的火把,也淋湿我们的心情。我们走出很远了,那场电影还在放映,可已经没有了观众。银幕下,只有潮湿的夜色,罩着一个老人安详的面容。

想不到的是,电影并不对任何人都构成诱惑。当我们赶往另一个村,去观看一场电影的时候,另一个村的人,也正在赶往我们村,光顾我们的茅舍。

我们回到家时,雨已经停了,地上湿漉漉的。我们发现家里的门是开着的,门上的锁,已被人砸烂。家里的东西,被人翻得七零八落。圈里的几只鸡和两头羊,不见了踪影。

我们呆立在院坝里,仰头望着深黑的夜空,像望着人幽暗的内心。

一场电影,盗走了一个乡村的生活必需品,也盗走了一群农村人的生活和文化,白天的劳动和夜晚的睡眠。

人生需要一场电影,就像我们的青春需要一场爱情。

那是阳春三月的一个上午,我扛着锄头,去地里帮母亲播种粮食。天是蓝的,风是凉的,心是亮的。旷野的青草,疯了似地猛长。野花也探出了头,东张西望。春天,像一个妩媚的少女,把她的风韵和色彩,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人间。

我种一会儿豆子,就坐在田坎上歇歇。我已经辍学,脑海里茫然一片。对未来没有任何的希望。母亲挖一会儿豆窝,就扭头看看我。她担心我想不开,会干出什么傻事情来。其实,母亲的担心是多余的。我还没有绝望到轻生的地步。况且,我还有个重要的承诺没有兑现——陪秋萍去县城里的电影院看一场电影。

秋萍是我的邻居,也是我的同学。读初二的时候,因家庭困难,我们相继辍学。命运同时抛弃了我们这两个无辜的农村青年。

秋萍毕竟是女孩子,心灵比我更加敏感,也更加脆弱。辍学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饭也不吃,就知道哭。她的眼泪,像一条河,淹没了她自己,也淹没了她的父母。秋萍的母亲想让她振作起来,就跑来叫我去开导秋萍。她知道,我跟秋萍从小一块儿长大,一起上学读书,秋萍最听我的话。

可秋萍的母亲哪里知道,我内心的委屈和伤痛,并不比秋萍轻,比秋萍浅。

那天,我把秋萍带到村边的柳树下,背靠背坐着,独对夕阳和黄昏。晚风徐来,柳枝轻摆,像我们纷乱的思绪。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们已经不需要借助语言来进行交流。但我们内心深处的痛,是一样的深,一样的尖锐。那天下午,我们宛如两只蝉蜕,跟着落日沉陷。整个大地都在摇晃。

秋萍说:“只要你带我去县城看一场电影,我就嫁给你做老婆。”

我知道,秋萍和我,都是电影迷。凡周边几个村放电影,无论路远路近,我们都一场不落地跑去看了。那个时候,电影是我们唯一能够享受到的精神食粮,也是拯救我们内心苦闷的良药。

我答应了秋萍,并不是因为她说要嫁给我。而是我本身也需要一次精神逃亡。

县城我们谁也没去过。长了十多岁,我们去得最远的地方,不过是我们读书的小镇。这多少给了我们恐惧中的兴奋。

决定去县城的前一天,我和秋萍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我第一次做了一回小偷,把我父亲藏在枕头底下的十元钱取走了。秋萍也从她母亲的箱子里,翻到五元钱。

由于不知道路的远近,我们黎明就出发了。山道窄而陡,路面凹凸坑洼,两旁的树影,像剪出的怪兽,凄清,恐怖。夜鸟躲在崖壁的洞穴里,阴一声阳一声地叫,那种荒凉感,让人毛骨悚然。我和秋萍手拉着手,打着火把,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秋萍感觉到了我手心沁出的汗水,而我也明显感觉到她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我们是一对从父母的睡梦中逃跑的孩子,带着祖辈的秘密在逃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小镇在黑暗中显示出了轮廓。我们曾经熟悉的一切场景,又清晰地出现在视野中。我和秋萍站在小镇的那座古桥上,眺望了一阵我们曾经念书的那所中学。教室里亮着灯,依稀传来同学们晨读的朗朗声。秋萍的眼圈红了,我的心里也一阵阵酸楚。

我们在小镇的餐馆里各吃了一碗面条,就坐车去了县城。也许是起来早了,又摸黑爬了这么远的山路,人很困倦。不一会儿,我们就靠在坐垫上睡着了。睡着后,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父母正哭喊着在四处找我。

梦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到达了县城。

县城像一个迷宫,车来车往,人潮涌动。我和秋萍仍然手拉着手,战战兢兢地在街道上东钻西窜。时间已到下午,太阳橘黄色的光照下来,把整个县城铺得金碧辉煌。我们边走边向过路的行人打听电影院在什么地方。尽管别人给我们说得非常详细,但我们还是迷路了。那些人所说的地名,我们压根就不知道。当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电影院时,天快要黑了。我们问守门的同志,今日放什么电影。守门同志的回答,令我们心灰意冷:“今天逢单号,不放映。”

我和秋萍想返回乡下,但已无回程车辆。我俩都害怕起来。马路边的灯光次第亮起,我和秋萍蹲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下,紧相依偎。身边走过的,是匆忙的脚步,陌生的身影。我去街边买了两馒头,秋萍一个,我一个。我们埋头啃馒头的时候,前面站了好几个人在观看。一边看,一边指指点点。那种眼神,仿佛在看两个乞丐。

夜越来越深,街上散步的人,都陆续回家去了。整个县城,就剩下我们两个人。那一夜,我们第一次强烈地想家,想父母,想故乡。也第一次感到活着的孤单和无助。

我们在街边整整坐了一夜,仿佛从童年坐到了暮年。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急切地坐车回家了。我们本以为会遭到父母的打骂,可父母连重话都没说一句,更没有提钱的事情。

找到了县城的电影院,秋萍从此多了一种野心。

那次事件之后,她曾背着所有人,独自去县城看过几场电影。每次看完电影回来,秋萍都要跟我讲电影里的情节。讲到动人处,她就会掉泪。我问她:“哪有钱经常去看电影。”她笑笑说:“不要钱,免费的。”我不信。于是,她便带着我也去县城看了两场电影,果然没收门票。每次去,都是放电影的那个男人,放我们进去的,还专为我们留了位置。看得出,秋萍已经跟那个人混得很熟。

半年过去,秋萍失踪了。

秋萍失踪后,我曾带领她的父母,去县城找过她。未果。

又一个人,被电影吞噬掉。

我躲避不开电影,像躲避不开戏剧化的人生。

也许是人们的生活实在太贫乏,渴望一场又一场的电影,来丰富他们苍白的内心吧。渐渐地,在我们那个地方,形成了一个规矩。凡哪家的孩子考上了中师,或中师以上的学校,都要请村里的男女老少,去家里看一场电影。以耀门楣,以光先祖。

秋萍失踪后,我更加的孤独,精神上也更加落寞。她带走的,不止是她一个人的生活,也有我的一部分人生。

我不再像原来那样迷恋电影,我讨厌一切虚幻的生活。我必须要在现实中,找一个理由活下去。

我尝试过各种各样的活法。

我曾仰躺在一片玉米地里,让翠绿的玉米叶将我覆盖。我试图像玉米一样生长,把根扎进泥土,把穗伸向天空。只呼吸阳光,空气和水分,就能结出累累硕果。一粒粒金黄的玉米,是一个个大地的孩子。秋天是它的故乡,也是它的天堂。

我也曾站在山巅,仰望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鸟群。学做一只鸟,从故乡飞走,不再回来。尽管,在飞翔的途中,可能遭遇狂风骤雨,电闪雷鸣。我宁愿在飞翔中死掉,也不愿把羽毛蜕变成山乡枯死的茅草。

村民们并不理解我,他们仍然只对一场电影津津乐道。只要谁家放电影,不管再累,再忙,也要邀约着前去观看。对于他们来说,活了大半辈子,对日子已经不抱什么希望。能让自己活得开心一点,滋润一点,到老的时候,不至于连美好的回忆都没有,就很体面了。

尤其是那几年,当相邻的几个村,考上两个大学生后,整个乡村世界都沸腾了。所有人都跑去那两户人家里看电影。看得每个人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那两场电影,让几个村的人嫉妒,也让几个村的人不服。很多人家,就是去看了那两场电影后,才狠下心,砸锅卖铁把辍学已久的孩子,重新送进了学堂。

我即是在那两场电影的影响下,才有机会走进久违的学校的。

我深知,我的父母是想在我的身上,找到他们活着的尊严。

走进学校后的我,仿佛一条快被渴死的鱼,回归到了河里。我带着满身伤痕,不顾一切地朝前游,去努力追赶我那被命运荒废掉的人生。

父母为了让我争取能给家里放映一场电影的机会,他们把自己变成了两头牛,拼命地干活。从春干到夏,又从秋干到冬。皱纹像一条条虫子,爬满了他们的额头;白发像一根根蚕丝,缠满了他们的头顶。他们收割着我,岁月收割着他们。

我到底没让父母失望。复读了两年书后,我以绝对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当地的中师。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上午,父母正躬着腰,在地里干活。我兴高采烈地跑到地里,大声地朝着父母喊:“妈,我考上了;爸,我考上了……”父母抢过我手里的录取通知书,看着通知书上那个鲜红的印章,泪水纵横。

当天下午,父亲就去镇上请来了放映员,并挨家挨户的通知乡邻们,晚上来我家看电影。

天刚擦黑,乡邻们便陆续来了。他们有说有笑,隔多远就朝我父母吼道:“老哥,大嫂,这下该你们享福了啊,娃出息了,出息了。”我的父亲站在院门前,一边递烟,一边说着客套话。母亲则捧出了粮仓里珍藏的花生,分散给来看电影的小孩们吃。

那晚,我衰老了的父母,容光焕发;我衰老了的乡村,勃勃生机。

电影放到很晚才散场。看电影的人很满足,这场电影,刺激了他们的梦想,激活了他们的血液。那晚过后,村庄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平静。它所掀起的波澜,丝毫不亚于一场洪水带给村庄的记忆。

遗憾的是,如此热闹的场面,秋萍竟没有机会看到。

想到这里,我伤心地痛哭了一场。

洋槐树上的钟声

清晨和黄昏,那棵洋槐树都静静地立在村头,像一个天然的守钟人,守着挂在它枝杈上的那口“钟”。“钟”其实是一截钢管,钢管生了锈,轻轻一撞,铁锈就纷纷往下掉,那是时间褪下来的垢甲。

洋槐树旁,便是我教书的学堂。学堂很破旧,屋檐上的椽条,长期受雨水浸泡,已经腐朽。房顶上的瓦,经多次翻修,也已遮不住阳光。窗户呢,更是挡不住风的挑衅,胶纸一贴上去,疯狂的北风,就伸出它的利爪,将胶纸撕成碎片。

冬天的风,是有毒的。它只要钻进教室,就把毒液泼洒在孩子们的脸上。不多一会儿,那些孩子们的脸就红了,紫了,僵硬了。全身哆嗦着躲在教室的角落,像一群受伤的幼鼠。

我站在讲台上,用我微弱的气息,给孩子们送去温暖,帮助他们疗伤。

在乡村学堂,求知是次要的,我得首先教会他们如何活下去,艰难地活下去。

那时候,我只有十八岁,刚刚中师毕业。当我捆着铺盖卷,爬山涉水,翻越十几里山路来到这所乡村小学时,我感受到的,是人生的迷茫,和对未来无边无际的惶恐。村长从自家的草堆上,抱来一捆干稻草,帮我把床铺上就转身走了。留给我的,除了一间黑洞洞的屋子,便是一个人内心的荒凉。

屋子紧挨着教室,左侧是办公室,右侧是学生们煮饭的厨房。入夜,一切都安静下来。窗外的北风使劲地拍打着我的窗户,像一个野蛮的盗贼,企图破窗而入。床底下,几只老鼠窃窃私语,商量着要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干一场让人类吃惊的大事。我躲在被窝里,像一只蚕,把自己裹紧。我害怕这个陌生的村子会突然蹦出一个怪物,把我吞噬掉。

但我没法入睡,也许是白天爬山的劳累,致使我元气大损。我一闭上眼,无边的黑暗便潮水般向我涌来,将我覆盖。淹没我的肉体,也淹没我的灵魂。我的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像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没有人为我引路,我就这样飘啊飘,飘向我的暮年。

后半夜,天下起了雨。雨滴清脆地砸在瓦上,瓦在疼,我也在疼。屋外,远远地传来一阵狗吠声。间或,还夹杂着人走路的脚步声。我从被窝里探出头,竖起耳朵仔细聆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的大脑屏幕上闪过一道亮光,心底升起一股暖流——我猜一定是村长给我送棉被来了。但遗憾的是,那脚步声突然消失了。村长并没有来。

雨越下越大,风尖利地怒吼着。我再一次用被子裹紧自己,在漫漫长夜中守候着黎明的到来。

黎明是在钟声中醒来的。

当我第一次敲响洋槐树上的那口“钟”时,也第一次敲响了我的青春。我举起锤子,不敢使劲去敲那口“钟”。面对那口“钟”,我像面对一个老人,面对一个衰老的村庄。那钟声是沉闷的,暗哑的,它已经没有力量穿透岁月,但足以敲醒整个颓败的村子,敲醒村子里沉睡的十几个孩童。

那些孩子,是被我的钟声召集到一起来的。在此之前,他们正揉着惺忪的眼,将羊放上山坡,将牛牵到河边饮水,把鸡鸭赶出圈笼……他们的人生还没开始,生活已经开始了。

听到我敲出的钟声后,他们都停下了正在干着的活儿,匆匆忙忙地赶到学堂。学堂对他们来说,已经很陌生。操场上长满了野草,课桌已经发霉。只有黑板上还能隐约看见上一位老师留下的两个字迹。我仔细辨认了一下,那是两个“人”字。人字,是最易写的一个字,却又是最难写的一个字。

我把孩子们赶进教室,按照高矮顺序,给他们编好座位。可孩子们并不按我编排的座位入座,他们有自己的排序。他们排序的依据,是力气的大小,性格的强弱。力气大的,性格要强的,就坐前排。反之,就只能坐中间或后排。我看他们小小年纪,就已经学会了竞争那一套。我不知道该欣喜,还是悲哀。

我试图唤回他们的童真,慈悲和友善。

我关上书本,打开了心。我教他们重新认识泥土和天空,玉米和高粱;大豆和麦子,蚂蚁和鱼虾……但孩子们并不希望我教他们这些。我所教的这一切,他们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就早已见怪不惊。他们希望我讲的,是他们所不知道的东西。可我只是个中师生,跟他们一样,又是个农村孩子,学到的知识有限,视野狭窄。外面的很多事情,我也不懂。我们同是一群被世界遗忘了的孩子,这是我们共同的命运。

于是,我只能以我对外部世界的想象,来激发他们对未来人生的想象。我向他们虚构了很多我所不知道的东西。比如,城市里的面包,长在马路边的一棵树,养在公园里的一只鸟……后来,我发现我所虚构的事物,都来源于乡村。这么说,我并没有走出我的生活常识和经验。不过,我已经在虚构中,把那群刁蛮的野孩子,越带越远。他们开始渐渐喜欢上了我。我成了他们逃离生活的一艘船。他们争先恐后地想登上我这艘满载希望的小船,驶向更加广阔的自由的世界。

孩子们那一双双饥渴而又无助的眼睛,深深地刺痛了我。

下课后,我带领孩子们在操坝上做游戏。他们紧跟在我身后,连成一条线,像一根绳子上拴着的蚂蚱。我们玩的是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我扮演的是“鸡妈妈”的角色。跟在我身后的那些稚嫩的“小鸡”,都是我的孩子。他们在我羽翼的保护下,躲避着老鹰的追捕,也躲避着命运的追捕。虽然,这些可怜的“小鸡”,一只也没有被叼走,但他们已经被老鹰紧紧地盯住。稍一疏忽,就有可能被吃掉的危险。我必须尽快让他们羽翼丰满,学会自我生存。我能保护他们一时,却不能保护他们一世。

上劳动课时,我带领他们去树林里捡干柴。我教他们如何爬树,去把树上的枯枝掰下来。然后,又教他们如何把掰下来的枯树枝码整齐,用绳子捆好,再将它们一捆捆搬回学校。放在屋檐下,储藏起来。这将是我们每天中午在学校煮饭用的燃料。孩子们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是团结的。团结使他们获得了力量,也充满了信心。我必须让他们明白,不管做任何事情,单凭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

有了大量的柴火,就有了可靠的物质基础。每天上午第四节课,我都要轮流让三、四个学生去灶房生火煮饭。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他们的作息有规律。米、菜都是学生早晨从家里带来的,只需烧火煮熟,就可以吃了。每个学生都会煮饭,这是我感到自豪的地方。这说明,他们即使离开了父母,也不至于被饿死。

煮饭最难的是挑水。学校附近没有水井,每顿煮饭,都要跑到村头的那口古井里去挑。孩子们小,没有力气挑水,只能两人一组进行抬。水桶压在他们肩上,沉甸甸的。看见他们歪歪扭扭地走在路上,满头大汗,我就莫名地心酸。为了鼓励孩子们,我对他们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你看,太阳都被你们装在桶里抬着呢。能抬起太阳的人,将来一定是干大事情的人。”孩子看看水桶里太阳的影子,咬咬牙,走得更加沉稳。身后,桶里的水洒了一路,阳光也跟着洒了一路,金光灿灿。

下午的最后一次钟声响过,太阳就落山了。夕阳在天边撒下万道霞光,照着放学的孩子们。他们三三两两,有说有笑,走在晚风中,走在回家的路上。有几个女孩子,唱起了儿歌,歌声清脆,跟随晚风飘得很远,飘过山川与河流,飘过童年与梦境。那些男孩子,更是性子野,在歌声的陪伴下跑到某块豌豆田里打滚,学蚯蚓找妈妈。泥巴糊满他们的身子,并充塞他们人生最初的记忆。只是可惜了那块青青的豌豆田,豌豆才刚刚上藤,就被这群无知的少年践踏了。最终等待他们的,无疑是豌豆田的主人厉声的责骂。

多少乡下孩子,就这么在别人的咒骂声中长大,长成一条汉子。

除却一点生存的技能外,我无法教会孩子们更多。在孩子们眼中,我是一个老师。可在村人们眼中,我不过是一个读过几天书的大男孩而已,或者说,是一个孩子王。我无法使这个贫穷的村子致富。甚至,我无法理解一个农人的鼾声。我对这个村庄来说,是脆弱的。

每天,孩子们放学后,学校重又空寂下来。我站在空空的讲台上,有种失重的感觉。讲台下空着的每一个位置,仿佛都是留给我自己的。我是我自己的学生,我也是我自己的老师。我无法走出我自己,更无法超越我自己。我排除不了内在的落寞和痛苦。

那口钟成了我唯一的知音。

每当我意志消沉,或思念家人的时候,就会走到洋槐树下,敲响那口钟,替自己壮胆。那钟声里,寄托着一个成年男人的情感。无数次,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修道的和尚。那所学堂,便是寺庙。那口钟,便是晨钟,也是暮鼓。多少个日月春秋,多少次斗转星移,我就那样盘坐在破屋里,青灯黄卷,面壁参禅。

夜深人静之时,我就把自己带来的一箱子书拿出来,一本接一本地读。那些书,曾是我的精神盛宴,我爱它们,胜过于爱自己。它们是《论语》、《史记》、《南华经》、《道德经》、《千家诗》、《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我从这些故纸堆里,打捞生活的诗意,从而滋润我的心田和灵魂。这些书,不知被我翻过多少遍,有的书页,已被我翻得破损不堪。书中的段落,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记忆里。夏天,我吟诵古诗,来消解燠热;冬天,我背诵经文,来抵御寒冷。我在书中死去,又从书中复活。

是书,拯救了我。

熟读了几本书之后,便有了写的冲动。雁过留声,人过留迹。我不能把自己的青春岁月白白地荒废掉,我必须为它们留下点什么,至少,为我的晚年留下点回忆。于是,我开始在学生用的那种作业本上,记录我的生活。我写下了青春期的苦闷,写下了这个山村的贫瘠,写下了孩子们的茫然。当然,我也写下了这所破败的学堂,学堂旁苍老的洋槐树,洋槐树上苍老的钟声……

我把一个个写完的作业本,装订在一起,寄给在县城里上班的女友。女友看完我写的那一沓厚厚的字迹后,特意跑来这个偏僻的山村看望过我一次。她一见到我,就泪流满面。我带着她,在这个村子里转了一圈,并让她给孩子们上了一节课。那节课,她上得很艰难。我坐在学生们中间,静静地听她讲。讲到动情处,她几次掉下眼泪。下课的时候,她朗诵了一段我写的文字。她哭了,我也哭了。孩子们也哭了。

女友走的时候,我让她敲了一次钟。她使了很大的劲儿,钟声把树上的洋槐花,簌簌地震落一地。女友凝视着飘飞的白色花瓣,沉思良久。然后,她深情地对我说:“你真不容易。”我说。“活着,本就不轻松。”

学堂终于要拆了。

正是洋槐树开花的季节,老村长来找我谈过一次话。我们并肩坐在洋槐树下,风吹来,不时有花瓣落下。我捡起一朵,凑近鼻孔嗅嗅,有一丝淡淡的苦香。村长点燃一袋烟,淡蓝色的烟雾从槐树的枝丫中腾起,驱散了树上采花的蜜蜂。村长说:“学堂要拆了,镇里已经下了文,要将学堂合并到镇上,一切为孩子们着想。”

听完村长的话,我的心里浮起一丝喜悦,也浮起一缕感伤。我从地上站起来,最后一次敲响了那口钟,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概村子里的人都听到了我敲出的钟声。那天黄昏,村民们停住手中的活儿,站在山坡上,朝学堂的方向望。孩子们都集中在洋槐树下,齐整整站成一排,像在跟那口钟行注目礼,作告别仪式。当钟声停止的时候,孩子们个个表情凝重。村长抽完他那袋烟,就拿来梯子,取下了那口老钟。他说:“拿回村里做纪念。”

取下挂钟的洋槐树,像被锯掉了一截枝丫。它的痛,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蔓延。

当天夜里,我收拾好自己的行装,正准备入睡,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我打开门一看,是他们——我的那十几个学生。他们有的手提鸡蛋,有的手捧自己折叠的纸船——船上写满了我和全班同学的名字。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到他们脸上挂着泪水。我把他们让进屋,屋子里顿时升起一股暖流。

那夜,我们围成一个圈,坐到很晚。

我最后给孩子们上了一节课——一节没有书本、没有粉笔、也没有黑板的课。

第二天,我离开学堂的时候,学生以及学生家长都跟来送我。他们一直把我送出很远,我几次叫他们回去,可他们就是不停下脚步。

我说:“大家请回吧,等明年春天,我还会回来看槐花,看你们,看这块土地。”他们听我如此说,才止了步。

我背着沉沉的行囊,像背着洋槐树上的那口老钟。就在我快要走出村子的时候,我的耳朵隐约听到学堂传来一阵钟响。那钟声,是那样悠长,那样浑厚……听得我热泪滂沱。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是一双双迷惘的眼睛,和一个个颤栗的灵魂。

母亲的世界

母亲年轻时,读过几天书,一些简单的字,她现在都还认得。母亲记忆力很好,也有读书的天分。老师上午教的课文,她下午就能背诵。母亲对书本有种天生的迷恋,只要她翻开书,嗅到墨香,就像蜜蜂见到花朵,兴奋立刻写在脸上。每次上坡割柴、割草,母亲的衣袋里都要插上一本书。歇气的时候,她就会掏出来,看上几页。晚上临睡前,也不忘翻上一翻。外婆对母亲的勤奋学习,夸赞有加。看到母亲捧着书本读得忘我痴迷的样子,外婆总要停下手上正纳着的鞋底说:“这孩子,继续这么下去,准能变成一只金凤凰。”外公的看法跟外婆截然相反,他只要看到母亲睡觉前还在看书,就非常生气,从床上爬起来,噗地一下吹灭桌上的油灯,愤怒地说:“女娃子,看这么多书,思想会抛锚。无用不说,还浪费煤油。况且,家里也没钱再让你读书。从明天起,你就别去上学了,留在家里带你的两个妹妹吧。”

母亲的读书梦就这样被外公吹灭了。

母亲一直没有放弃读书的渴望。她每天除了带两个妹妹,总不忘偷偷地躲在墙角,将藏在腰间的书,拿出来看一看。有一次,母亲因躲在角落看书入迷,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她那两个在院子里玩耍的妹妹。黄昏降临,外公、外婆干活回家,发现他们的两个小女儿躺在院坝里睡着了。脸上糊得脏兮兮的,黑一团紫一团,身上被蚊子叮满小红疙瘩。外公见此情景,怒火中烧。扔下锄头,破口大骂。母亲被外公的骂声吓破了胆儿。那天,母亲被外公狠狠地煽了一耳光。外公将母亲身上搜出的两本书,丢进灶坑里,烧了。母亲眼看心爱的书本,在熊熊焰火中化为灰烬,心碎了,泪水下雨般流淌。母亲意识到自己这辈子,恐怕再也没有读书的机会了。那天晚上,母亲一个人跑到院坝里,用割草刀削尖陪伴她的那只铅笔,深深地刺进了自己的大腿。月色清冷,血水染红了她的裤管。

从那以后,母亲的大腿上便多了一颗“黑痣”。那颗“黑痣”成了她一生都无法忘怀的记忆,镌刻遗憾,充满疼痛。

母亲嫁给父亲时,只有17岁。母亲生性本分、老实,不爱多说话。由于家里添了人口,每顿吃饭,就多了一张嘴巴。那时,父亲两个尚未出嫁的妹妹,经常欺负母亲,嫌她嘴馋,说是母亲每顿都要喝两碗米汤,比她们谁都吃得多。奶奶心疼她的两个女儿,只要饭一起锅,就赶忙用勺子将本就不多的米饭舀出,盛在另一个碗里,给她们留着。饭一舀完,剩下的,就全是汤。一家人坐在桌子上,各自手里端一碗米汤,喝得跟猪吃食一样响。汤喝完了,大家都没吃饱,每个人都瞪着眼睛,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不说话。爷爷双手捧碗,翻来覆去地舔,恨不得把碗也吞进肚子里去。父亲拿着锅铲,在锅壁上吱吱地刮,将刮下的那点水锅巴,倒进母亲碗里,让母亲吃。我的两个小姑看见父亲将水锅巴给了母亲,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充满仇恨,嘴巴翘得能挂稳镰刀。爷爷看见父亲对两个妹妹的态度无动于衷,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桌上的空碗震落在地,摔得粉碎,恶狠狠地说:“才取婆娘几天,就知道偏心了。连妈、老汉也不心疼了,养你有啥用?”。父亲见爷爷发怒,从此再也不敢将水锅巴往母亲碗里放。越到后来,吃饭时,母亲连桌子也不上了,舀一碗米汤,站在旁边,唏哩哗啦喝下肚,就背着背篼,上坡干活去了。

分家的时候,父亲只从爷爷手中分得一间正房,和一间用竹子夹成墙壁的灶房,外加一百斤谷子,五十斤麦子,一头耕牛。其它的,什么也没有。家里唯一的家具,只有一个红木柜子,和一张抽屉,那是母亲的陪嫁物。

分家那天,奶奶指着母亲的鼻子骂:“离开了我们,你两口子就只有饿死!”。母亲抬起头,拨开奶奶的手说:“妈,我即使讨口,从你老人家面前走过,手里的打狗棒也会扛在肩上,而不会在地上拖着走。”那是母亲第一次反抗她的婆婆娘。

为了争口气,也不让别人看笑话,母亲提前扮演了一个家庭妇女的角色。她每天起早睡晚,开荒种粮。借钱买来小猪、小鸡饲养。父亲看到母亲没命地干活,知道她是铁了心要把这个家搞出个名堂来。于是,父亲几乎放弃了其它事情,全力配合母亲搞好这个家。那时,爷爷分给我们家的那头牛,因劳累过度,死了。一到开春,就无牛平秧田。看到别人家的秧田平整完,已经撒谷下种,父母心急如焚。万般无奈之下,父亲大胆向母亲说:“干脆咱俩自己代替牛去平田,你拖我推,我就不相信困难能憋死人。”

早春的寒气还未消退。父亲的肩上卡着枷担,母亲双手紧握耙子,一前一后在田里挪动。他们埋着头,父亲的脸快要挨着水面了。母亲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紧跟着,泥水溅满她的脸。好几次,她因力气小,把握不住耙子,而摔倒在水田里,周身裹满泥巴,只剩两只眼睛在转动。

晚上回到家,父亲和母亲呆坐在凳子上,累得不想动弹。母亲的手掌起了水泡,血水从擦破皮的水泡里流出来,痛得她的一双手,不停地颤抖,像风中摇晃的树枝。父亲的衣服磨穿了,肩膀被牵索勒出很深的一道血印子,血水凝固了,衣服粘在肉上,撕都撕不掉。漫长的黑夜,始终充斥着父母疼痛的呻吟。

就在我们家刚有点起色的时候,我的爷爷死了。爷爷死后不久,我的两个小姑也出了嫁。剩下我奶奶一个人,孤零零的。母亲说:“就让妈跟我们一起过吧,人老了,总得有个依靠。”奶奶跟着父母后,母亲从来不要她干活,就是烧火,喂鸡这样的轻便活儿,也不让她做。母亲说:“人都有老的时候,谁不盼老来享几天福呢?”

奶奶的事情安顿好了,父母开始为另一件事愁得焦头烂额。

爷爷生前,因为修房子,向乡信用社贷了一笔款。信用社的人听到爷爷死讯,三天两头跑到家里来催债。催债的人说:“债主虽然死了,他的后人还在,父债子还,天经地义。”这样一来,还债的事,自然就落到父母头上。

来催债的人,每次都凶神恶煞,动不动就要牵圈里的猪,揭房上的瓦。有时催急了,父亲就站出来跟他们理论,但无论父亲怎样辩驳,到底是被人骑着的骆驼,直不起腰。人家有理有据,欠债的字条上,黑字白纸写得清清楚楚。父亲佯装镇定,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壮胆,在催债人眼里,父亲的辩驳,无疑是自取其辱。

圈里的两头猪还小,不到出槽时间。家里唯一能卖钱的,是那头羊,羊已经怀了崽。母亲担心催债的人把羊牵走,只要看见催债的人来了,就慌忙叫我牵上羊,到后坡去躲一躲。我一躲就是大半天,直到催债的人走了,母亲才来喊我回家。

有一次,我牵着羊到后坡躲债。一直到天黑尽,都不见母亲来喊我回家。我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借着暗下来的夜色,我畏畏缩缩牵着羊回到家时,看见母亲坐在猪圈门口痛哭。一边哭一边说:“可惜我的猪哟,才这么小……”当我栓好羊,跑到猪圈门口一看,圈里空空荡荡,两头白生生的乳猪,没了。它们被来催债的人强行牵了去。父亲歪靠在院子里的核桃树下,垂头丧气,被人打得鼻青脸肿。

一天下午,母亲一个人,背着背篼,神情恍惚地朝后山的河滩走去。我发觉母亲的表情有些怪异,顺手拿了把割草刀,装出割草的样子,慢慢地紧跟在她身后。母亲发现我跟着她,就停下来,劝我回去。说她是去河滩搂柴,不会有事的。为不让母亲难过,我假装转身回家去了。等母亲走远后,我又偷偷地跟着她。我很害怕母亲出事,她已经心力交瘁。

我躲在一片芭茅草丛中,看见母亲在河边走来走去。河边除了母亲,没有其他人。风安静地吹来,撩起母亲蓬乱的头发,一幅沧桑画面。母亲徘徊很久之后,正一步一步朝河心走去,河水淹没了她的小腿……我从芭茅丛中唿地窜起身,正要奔去拉母亲,却见母亲又返身退了回来。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张的心稍稍得到平静。我重新蹲在芭茅丛中,从芭茅叶的缝隙中观察母亲的动静。母亲坐在河滩上,双手抱头,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仿佛那一河的水,都是母亲的泪。目睹母亲伤痛的模样,我心如刀锥,藏在芭茅丛中也哭了起来。母亲在芭茅丛外面哭,我在芭茅丛里面哭。风把芭茅叶子吹得晃来倒去,它锋利的叶锯,把我的手和脸割得血珠直冒。

后来,母亲不止一次对我说:“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不再人世了。”

爷爷生前欠下的一屁股债,好不容易还清了。我们家的日子,开始一天天好起来。可母亲却一天天瘦了,皱纹过早地爬上她的额际。比起以前,母亲更不爱说话了。经历过人生的起起落落,磕磕碰碰,她变得没有大悲,亦没有大喜。

只有母亲自己知道,她这一生是怎么熬过来的。

母亲没有文化,她称自己的命为“黄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