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呼啸吹动矮树丛上的干叶。太阳沉入山后,成堆灰黑色的云朵低压聚集。
河獭独自蹲在山坡脚下。
乌云密布。雨云飘过小山谷,水滴落在干土低和草上。云层上,太阳正由明亮天宫缓缓迈下西方台阶。
河獭终于坐起身。他又湿、又冷、又迷惘。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他遗失了某样东西,必须找回,他不知道自己遗落什么,却知道掉在那火热石塔,那里有道石阶,在灰烟迷雾中缓缓攀升,他得过去。他站起身,一跛一拐,摇摇晃晃,拖着脚离开山谷。
他没想要隐藏或保护自己,幸好附近没有守卫。虽有几个守卫,却未警备,因为有巫师咒语封锁牢房。咒语已经消失,塔里的人却不知道,依然在名为“绝望”的法咒下辛劳工作。
河獭经过烤炉坑大穹室与奔走的奴隶,缓缓爬上光线渐暗、臭气熏天的盘旋台阶,来到最高处。
她就在那里,能治愈他的患病女子,持有宝藏的贫瘠女子,是自己化身的那位陌生人。
他默默站在门口。她坐在熔炉底旁,瘦弱的身体灰黑有如石块,下巴与胸脯闪耀从嘴角流下的唾液。他想到由破裂地面流出的泉水。
“弥卓。”她唤,溃烂的嘴无法清楚地说话。他跪下,握起她的双手,凝视她的脸庞。
“安涅薄,”他悄声说,“跟我来。”
“我想回家。”她说。
他扶她站起。他没念咒保护或隐藏两人。他已耗尽力量,而她虽然拥有极大魔力,得以陪他一步步走上通往山谷的奇特旅程,骗巫师说出真名,但仍不懂技艺或魔法,且体力尽失。
依旧没人注意他们,就好像他们身上有保护咒。两人走下螺旋梯,出了塔门,经过棚屋,远离矿坑。穿过稀疏林地,走向萨摩里低地上那遮掩住欧恩山的低陵。
安涅薄脚程不慢,不像一名饥饿、迹近毁损且近乎全裸地在寒雨中行走的女子。她意志专注地前行,脑中别无他念,没有他,没有一切,但她的实体与他同在。他敏锐、奇异地感觉她在身边,一如彼时她应他召唤而来。雨水沿着她裸露的头部与身体流下。他要她停步,穿上他的衬衫,却为此羞愧,因为这数周来,他都穿着同一件衬衫,衣服因而污秽不堪。她让他为自己套上衬衫,然后继续前行。她走不快,却很稳定,眼睛盯着他们追随的马车微迹,直到夜晚在雨云笼罩下提早降临,看不清该踏向何处。
“造光,”她说,声音呜咽哀伤,“你不能制造光吗?”
“我不知道。”他答,试图让周围亮起法术光,须臾,两人脚前的地面微微发光。
“我们应该找地方躲雨歇息。”他说道。
“我不能停。”她说,又开始迈步。
“你不能彻夜不停啊。”
“如果我躺下,就站不起来了。我想看到大山。”
她微弱的声音被刮过山陵树丛的嘈杂风雨掩盖。
两人继续穿越黑暗,银亮雨丝中,只见微弱银白的光,照着眼前路径。她脚下一绊,他便拉住她的手臂,之后两人紧密并肩行走,好分享安慰,取得些微温暖。他们走得更慢、更慢,却一直前进。周遭静默无声,只有暗黑天际的降雨拍打地面,他们溽湿的双脚在小径稀泥与湿草上,微微发出亲吻滋响。
“你看,”她停下步伐说道,“弥卓,你看。”
河獭一直半睡半醒地走着。法术光的苍白渐退,淹没在更微弱广大的澄澈中。天地灰白如一,但前方与上方,极高之处一抹飞云之上,却有一道幽长的山脊泛着红光。
“那里。”安涅薄说,指着高山微笑。她看着同伴,然后缓缓看向地面,直直跪落在地。他一同跪下,试图支撑她,却发现她在他臂弯中滑倒。他试着不让她的头陷入路上泥浆。她的四肢与脸庞抽搐,牙关咔咔作响,于是他抱紧她,想为她取暖。
“女人,手。”她耳语,“问她们。在村子里。我真的看到山了。”
她试图再次坐起,抬头看天,但一阵颤动与战栗席卷身体,折磨她。她开始喘息。从山顶与东方天际投射的红色天光下,他看到猩红的泡沫与唾液从她嘴角流下。有时她紧攀住他,却不再说话。她抵抗死亡,为了多一口气而战。积云再次飘过山峰,遮蔽初升的太阳,红色天光渐退,暗成灰色。她艰难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时,已是下雨的白昼。
名叫弥卓的男子坐在泥泞中,怀抱死亡女子,放声哭泣。
一名车夫牵着一骡车橡木经过,将两人载至林边村。车夫无法让年轻人放开女人的尸体,虽然他衰弱且摇摇欲坠,却万分艰难地抱着她爬上马车,不肯将这负荷放在橡木堆上。前往林边村的一路上,他一直抱着她。他只说了一句:“她救了我。”车夫没有追问。
“她救了我,我却救不了她。”他急切地对村里男女说道。他依然不肯放手,紧抱着被雨淋湿的僵直躯体,仿佛要保卫它。
村人许久才让他明白,其中一位妇人是安涅薄的母亲,应该让她抱安涅薄。他终于照做,却观察她是否对他的朋友温柔,想保护她。而后,他温驯地随另一名妇女离去。他穿上妇人给他的干衣服,吃下些许食物,倒在她引领的床垫上,因疲累而啜泣,最终入睡。
一两天后,力奇几个手下前来询问,是否有人看到或听说伟大巫师戈戮克,及一名年轻寻查师的事。传言两人消失得毫无踪迹,仿佛被大地吞噬。至于有个陌生人躲藏在蜜迪家中的苹果储藏阁一事,林边村民无人吐露半字。他们保护了他。也许,这就是后来那儿的人不再将他们的村庄称为林边村,而改称为獭隐村的原因。
他经历漫长艰困的考验,为对抗强大力量甘冒重险。因为年轻,体力恢复得很快,但心智回归缓慢。他失去某种东西,永远丧失,在寻获的那一刻便已失去。
他搜寻记忆,搜寻影子,在影像间不断盲目摸索:在黑弗诺家中遭受的攻击;石牢房与猎犬;棚屋里的砖牢与魔法束缚;与力奇同行,与戈戮克同坐;奴隶、大火、在熏烟浓雾间盘旋而升的石阶、直达高塔的房间。他必须重新取回一切、经历一切、搜寻。他一遍一遍站在高塔房中,看着那女子,她也望着他;他一次次走过小谷,穿越干草,穿过巫师燃烧的幻觉,与她同在;他一再看见巫师坠落,看到大地闭合;他看到拂晓时分的红色山脊。安涅薄死在他怀里,她毁伤的脸庞靠着自己手臂。他问她,她是谁、他们做了什么、他们又是怎么做到的,但她无法回答。
安涅薄的母亲阿佑与姨母蜜迪都是智妇。两人以温暖香油、按摩、草药与诵唱尽力医治河獭。她们对他说话,听他说话。两人毫不怀疑,他的力量极大。他否认:“若不是你女儿,我什么都办不到。”
“她做了什么?”阿佑轻声问。
他尽己所能全盘托出:“我们素不相识,但她把真名给我,我也将真名给她。”他断续说道,夹杂着漫长的静默,“被巫师强迫同行的是我,但她也与我同在。她是自由的,因此我们两人可以一起逆转他的力量,逼他自我毁灭。”他沉思良久,说,“她把她的力量给了我。”
“我们知道她有极大天赋,但不知该如何教导她。”阿佑道,沉默片刻,“山上已经没有老师了。罗森王的巫师杀光所有术士与女巫。我们无法向任何人求助。”
“有一次我在高坡上,遇上春雪暴,迷路了。”蜜迪说,“她到那里,她来找我,但不是用身体过来。她还引导我到小径上。那时她仅仅十二岁。”
“她有时会和亡者同行,”阿佑悄声道,“在森林里,靠近法力恩的地方。她通晓我祖母告诉过我的太古之力,大地之力。她说,它们在那里很强。”
“但她也只是个平凡女孩,”蜜迪说,掩住脸,“是个好女孩。”她低声道。
半晌,阿佑道:“她跟一些年轻人去弗恩,向那里的牧羊人买羊毛。这是去年春天的事了。那些人说的巫师到那儿去,施下法咒,带走奴隶。”
众人默不作声。
阿佑与蜜迪非常相似,河獭看着她们,看到安涅薄原本可能的模样:娇小、纤细、敏捷的女子,脸庞圆润、有着清澈眼眸,一头浓密黑发,不像多数人一般直,而是鬈曲毛糙。许多西黑弗诺人都有这种头发。
但安涅薄头发落得精光,与烤炉塔中所有奴隶一样。
安涅薄的通名是“菖蒲”,泉水中的蓝色鸢尾花。她母亲与阿姨说到她时,都这么叫她。
“无论我是谁,无论我能做什么,都不够。”河獭说道。
“永远都不够,无论谁都一样。”蜜迪说,“一个人能做什么呢?”
她抬起食指,接着其余手指,紧握成拳,缓缓旋转手腕,掌心朝上摊开,仿佛要给予什么。他曾看安涅薄做同样手势。他专注地看着,心想,那不是咒语,而是信号。阿佑看着他。
“这是秘密。”她说。
“我能知道吗?”他过了一会儿问。
“你已经知道了。你将它给了菖蒲,她亦给了你。信任。”
“信任,对。”年轻人说,“但对抗……对抗他们呢……戈戮克不在了,或许罗森也会垮台。有什么不同吗?奴隶能自由?乞丐有饭吃?正义能伸张吗?我想,人有劣根性。信任能否定它、超越它,越过这道鸿沟,但它依然存在。我们的所作所为,最终还是为了满足邪恶目的,因为我们就是如此,贪婪、残酷。我看着世界,看着森林与这里的高山、天空,一切无恙,都是该有的模样。但我们不是。人类不是。我们错了,我们做的事也错了。动物不会犯错,它们哪有能力犯错?但我们可以,因此我们犯错,而且永远不能停止。”
两人听他说话,不同意、不反对,而是接受他的绝望。他的言辞深入两人倾听的缄默,沉淀数日后,以不同形式回到他心中。
“没有别人,我们将一事无成,”他说,“但只有贪婪、残酷的人才会结党营私。不愿加入的人便孤军奋战。”他第一眼见到的安涅薄影像,那个独立塔房内的垂死女人,随时陪伴着他,“真正的力量都浪费掉了。巫师将技艺用于攻击彼此,服侍贪婪之人。如此使用,技艺怎么可能会好?都浪费了。技艺错用,或遭弃置,像奴隶的生命般。无人能独力获得自由,法师也不例外,所有人都在牢房中使用魔法,一无所得。力量无法用在良善用途上。”
阿佑握起手,将掌心朝上摊开,快速粗略地比出某个手势、某个信号。
一名男子上山来到林边村,是弗恩的烧炭匠。“我的妻子小巢有口信传给智妇。”村民指引他前往阿佑家。他站在门口,快速比个手势,摊开握住的拳:“小巢要告诉你,乌鸦提早飞起,猎犬正追逐河獭。”在火边敲核桃的河獭静止不动。蜜迪谢谢信差,为他端来一杯水、一把去壳核果。阿佑两人与信差聊着他妻子的事。信差离去后,她转向河獭。
“猎犬是罗森的手下,”他说,“我今天就走。”
蜜迪望向妹妹。“那该是我们跟你谈谈的时候了。”说完,她隔着炉火在河獭对面坐下。阿佑站在桌边,一语不发。壁炉中烧着暖火。这时节阴湿冰冷,山上人家户户柴火充足。
“在这块地方,甚至更远处,有人跟你想的一样,认为人无法独力拥有智慧,我们这些人试图团结,因而被称为‘结手’,或‘结手之女’。我们并非都是女人,但自称女人颇有好处,那些大人物认为女人不能团结,觉得女人不懂什么叫做统治、苛政,或是没有任何力量。”
阿佑在阴影里接话:“据说有座岛屿仍如有王在位时,保有着正义之治,人称莫瑞德之岛,但不是众王的英拉德岛,也非伊亚。传言它位于黑弗诺南方,而非西方。在那里,结手之女保留了古老技艺,而且她们肯教导技艺,不像巫师只会藏私。”
“也许接受她们的教导后,你能好好教训一下那群巫师。”蜜迪说。
“也许你找得到那座岛屿。”阿佑说道。
河獭看着两人。显然,她们将最大的秘密与希望都告诉了他。
“莫瑞德之岛。”他复诵。
“只有结手之女这么说,以防巫师或海盗知晓其真正意义。巫师或海盗以别的词称它。”
“这趟路途将非常遥远。”蜜迪说。
对这对姊妹与所有村民而言,欧恩山就是他们的世界,黑弗诺海岸已是宇宙边缘,更远处则是传说与梦境。
“据说,你得往海边去,往南走。”阿佑说。
“他知道的,妹妹。”蜜迪告诉她,“他不是说过嘛,他是造船木匠。但从这里到海边真远,你后面还跟着个巫师,要怎么去那儿啊?”
“从不带气味的水路走。”河獭说,站起身来。一堆核桃壳从腿上落下,他拿起壁炉扫把,尽数扫入火堆。“我该走了。”
“带着面包。”阿佑说。蜜迪连忙将硬面包、硬奶酪与核桃装入绵羊胃制成的皮囊。她们非常贫困,两人倾尽所有给河獭,安涅薄亦如此。
“我母亲生在法力恩森林对面的巷底村,”河獭说,“你们听说过吗?她名叫玫瑰,是山梨的女儿。”
“车夫在夏天会下山到巷底村。”
“如果有人能告诉那里的村民,他们会捎个讯息给她。我舅舅小索以前每一两年都会进城一次。”
她们点点头。
“若能让她知道我还活着……”
安涅薄母亲点点头:“她会收到消息的。”
“去吧。”蜜迪道。
“与水共行。”阿佑道。
他拥抱两人,她们回拥,他离开屋子。
河獭跑过零星茅屋,来到湍急嘈杂的小溪。每晚在林边村,他都听到小溪歌唱。他对小溪祈祷:“带我走,救救我。”他请求。他施下老变换师很久以前教他的法咒,念出变身真言。顷刻,无人跪在吵杂流淌的溪水旁,只有一只河獭潜入溪流,消失无踪。
燕鸥
我们山上有个智者,
知晓如何心想事成;
他变化外形,他变化姓名,
但其余永远不会变。
水就这样流啊流,
水就这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