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所缄默的事:一位叛逆女儿的回忆
3812200000006

第6章 学会撒谎(2)

他知道我有多害怕地下室。那里潮湿而阴冷,几乎没有光。我们用它来储藏不用的东西,冬天时拉根绳子晾衣服。在更远的一边是煤窖,我觉得那儿有鬼魂出没,它恶毒而阴险,一直躺在那儿等我。父亲让我背靠着煤窖站着。我觉得那鬼魂正看着我,而我却没有能力看到它。在我来找你之前,你要一直站在这儿,父亲说。我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着。

部分的我记下了父亲对我的这种抛弃,尽管难以理解,但它不仅影响了那一刻,也影响了我们未来的关系。

我对母亲最好的回忆,来自我们在德黑兰大街上的闲逛。那里有条街特别能代表我深爱的德黑兰。直到此刻,坐在这个对我宽容得多的城市的书桌前,我仍然渴望回去那里。因为在这里缺少回忆。当我想起它时,我惊讶地发现,这条街竟然有个和我先生一样的名字:纳德瑞。

我童年的大部分时间,似乎都在纳德瑞街以及它延伸出去的几条街上度过。那儿有饺子形小馅饼店、卖坚果和调味品的店、鱼市,还有个叫吉拉的香水店。母亲在吉拉总会买莲娜丽姿的比翼双飞香水。店员每次都会送我几个小样(“小样”这个词,我们会用法语说,也就是échantil-lons,因为这种商品都是法国货)。街上还有个咖啡店,有着外国名字。这样说起来,我突然想起它的名字叫作爱贝塔。母亲会在那儿买杯巧克力。在这条迷人的街上所有的气味和香氛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巧克力的味道,我们会用法文来发音:chocolat。在我接种疫苗的诊所边上,有间小小的巧克力工厂。每次从诊所出来,母亲都会在那里买一块巧克力奖励我。在那里,我第一次知道白巧克力。相对于黑巧克力,我更喜欢它。不是因为它更好吃,而是因为它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纳德瑞街通向伊斯坦布尔街,伊斯坦布尔街向左延伸至拉勒萨尔街——郁金香大道。在卡扎尔王朝统治的19世纪后期,这条街上充满了浩瀚无边的郁金香花园。政府在花园中间开辟出一条大道,这条路变成了德黑兰最繁华的商业街,散布着许多剧院和电影院。这条商业街有个多好的名字呀!拉勒萨尔街上总是充满着皮革的味道。我和母亲会在拥挤的内衣店、布料店以及皮革供应店进进出出。每到一处,母亲都会和店员打招呼闲聊。我则四处闲逛,偷看店铺后面的房间,想要在那昏暗的工作间里,瞥见布料和皮革是如何变成文胸、睡衣、鞋子和皮包的。每个月,我们都会去一次名为“伊朗”的玩具店。这家店也在纳德瑞街上。母亲认为这是德黑兰最好的玩具店。她会给我选一个新玩具或者新娃娃,回家后就把它和其他玩具一起锁在柜子里。我清晰地记得那家玩具店门上头的霓虹灯招牌:一个很大的欢快的圣诞老人,驾着他的驯鹿。这些外来词并没有让我们吃惊,街上很多饭店和电影院的名称也是里维埃拉、尼加拉、雷克斯、大都会、无线电城、红磨坊、查塔努加。“圣诞老人”这个词和“伊朗”这个词对我来说一样熟悉——“现代化”又是另一个外来词。父亲曾经略带讽刺地说,这就是波斯语言令人惊叹的灵活性,借此比喻波斯人民的灵活性。但是我们究竟有多灵活?我们又为这种灵活性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呢?

在纳德瑞街及其周边地区,大部分商铺的店主都是亚美尼亚人、犹太人或者阿塞拜疆人。许多亚美尼亚人是在16世纪萨非王朝的阿拔斯大帝统治时期,被迫搬来的。一部分亚美尼亚人和犹太人在改革后从俄罗斯迁入,一部分来自波兰及其他二战后的苏联卫星国。就像从亚美尼亚人店里买糖果和冰淇淋,从犹太人商铺买布料和香水一样自然,许多家庭会躲避少数民族,因为他们“不洁”。小孩子们会一边敲他们的门,一边唱:“亚美尼亚人是亚美尼亚狗!亚美尼亚人是地狱清道夫!”犹太人则不仅不洁,他们还喝无辜小孩的血。拜火教教徒是火的崇拜者,也是异教徒。而脱离了伊斯兰教的巴哈伊信徒,不仅是异端分子,还是英国的特务和间谍,应该被处死。母亲却几乎完全不理会这些。尽管世界上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偏见,母亲只遵从她自己宇宙里的准则。在她的标准里,一个人的好坏在于对她幻想世界的接受程度。大部分人似乎都接受了自己在等级划分中的角色地位。只不过,暗藏的紧张关系不时会浮上水面。直到1979年伊斯兰革命后,这种隐藏的不和谐关系的血腥本质才完全爆发出来。伊斯兰教徒攻击、囚禁、谋杀了许多的亚美尼亚人、犹太人和巴哈伊教徒。如果饭店的店主不是穆斯林,他们就被迫要在窗户上挂上“宗教异教徒”的标识。但我们不能把一切都归罪于伊斯兰共和国。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其实是本来就存在的偏执和盲从的爆发和放大。

星期四晚上——我们的周末开始——我会和父亲在这条街上闲逛。我们一般会去皮革店边上的大型熟食店买香肠、火腿或者摩泰台拉香肚,作为星期五的特别早餐。然后,我们会四处闲逛,找找看有没有电影和戏剧。那些街的声色模样一到晚上就变了。在纳德瑞街、伊斯坦布尔街和拉勒萨尔街沿途有许多餐馆、剧场、电影院,以及波斯式卡巴莱夜总会,各自都有来自不同阶层和文化背景的顾客群。我们最常去的是纳德瑞咖啡厅,老板是亚美尼亚人。它有一个很漂亮的花园。每到夏天,花园里就会歌舞升平。小时候,父母经常带我们去那里。我一点儿也不记得我的父母一起跳过舞,尽管母亲不时会跟我说她多么会跳舞。不过有时候,我和其他孩子会加入舞台上的大人,随着音乐跳恰恰或者稍慢一点的探戈。

在几个街区之外,有另外一家更加传统的咖啡店,名字我已经忘了。它的客人主要是男人,播放的多数是波斯音乐,有时候是阿塞拜疆曲或者阿拉伯曲,远比纳德瑞的恰恰和探戈性感得多。这家咖啡店和许多类似的其他店一样,生意总是很红火,主要供应啤酒、伏特加,配烤串。常光顾这些店的男人都迷恋一两个特定的女歌手。在这些女歌手中,有些人已经成为传奇人物。在YouTube 上,现在还能找到她们的表演,提醒着我们被压抑却尚未消失的过去。但是,再往南走几条街,却是另一个德黑兰——谨慎、虔诚,憎恨一切他们眼中过度的异教文化。

这条街上迷人的吵闹声,逐渐消退为父亲给我讲故事时的轻声细语。我被带入另一个世界,那里有菲尔多西的英雄、魔鬼,还有头发黑亮的女英雄,他们和顽皮的匹诺曹、汤姆·索亚、拉封丹的小动物、安徒生笔下可怜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并排生活在一起。在我心里,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卖火柴的小女孩的鬼魂还活着,因为我无法相信她在经受那么多痛苦之后,上天只是以死亡作为她的回报。

在我四岁时,有一次我和母亲在芭蕾课结束后走散了。我们驻足在不同的商店门口,不知怎么的,在某个地方我继续往前走,一转身她已经不见了。我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悄悄地哭。我很熟悉这条街,每一家店就是一块面包屑,将我带向安全的地方:玩具店、巧克力店、鱼铺、鞋店、电影院、珠宝店,一直抵达我最喜欢的酥皮点心店,店名叫作诺欣。我喜欢这家店的一切,特别是它的巧克力脆皮冰淇淋,我们叫它维他冰淇淋。每当我们光顾这家店时,快乐的亚美尼亚店主就会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他还会逗我玩,说要我将来做他的儿媳妇。这次,当他还没来得及跟我打招呼,我就大哭起来,告诉他我找不到妈妈了。他试着安慰我,还给了我一个免费的维他冰淇淋。但我是个懂礼貌的小女孩,不会未经父母允许就接受别人的东西。不过,反正我当时也已经害怕得什么也吃不下了。

母亲眼中的焦虑,抵消了她唤我小名“阿扎尔”时的激动。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副焦虑的表情,因为在之后的几十年里,每次遇到比那次小得多的事件,那种表情都会再现:当我和弟弟稍微晚归,当父亲没有准时打电话,或者当她从派对回来时,发现我们不在家。后来她的孙子孙女也遭遇了同样的悲惨状况,因为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将母亲的这种焦虑内化为我自己的焦虑了。

革命后,当我返回德黑兰,首先去重游了那些街。我觉得我好像走进了菲尔多西《列王传》的书页中——其中一个反复出现的场景是,主角去参加一个热烈的盛宴却发现自己受困于巫婆的陷阱中。即使在最离谱的梦里,我也不会想到有一天纳德瑞街和拉勒萨尔街会沦为血腥游行的现场,我会为了躲避民兵队和治安团而奔跑,我会路过玩具店、巧克力店、坚果和香料店,还有我看第一部电影的影院旧址,却完全没有时间停下脚步重温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