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一种难言的惆怅,我们回到了军校。返校后的这天中午,当任天行突然微笑着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不知怎的,我的眼睛不争气地忽然发酸发涨,立刻蒙上了一层雾水。
这是在中午的食堂里,我们几个女生刚下火车,我站在打饭的队伍里,身后忽然有人喊我的名字,一回头,遇见的正是他那双闪亮的眸子。
“小米,你回来了!你瘦了许多。怎么,部队的伙食不好吗?”说笑间,他猛地像是愣了一下,只一下,就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眼睛里多出来的那些露水。或许,是眼镜的遮挡起了作用吧。
“没有啊,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转了头,使劲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像是要把眼泪给憋回去。
“那你就是恋爱了,连青春痘都冒出来了。”他似乎想是谈话轻松一点,话语却是歪打正着。
“你才恋爱了呢!我好着呢,不是一般的好……”我嘴上也开始硬起来,背过身,怕他看出端倪。
“嘴巴厉害起来了。小米,你的诗和散文真写得挺好的,我很喜欢。”他像是认真起来。
“真的吗?”听到这一声肯定,我的心里一下装满了快乐。
“嘿,你们俩在这儿呢!又勾引我们老乡来了是吧?绝对的。”廖凡端着空饭盆晃荡了过来,一只手给了任天行一拳。从军校第二年起,我们由统一配给分餐改成了发饭票打饭。“小米,我可发现了,你一见任天行就两眼发亮,好像猫见了老鼠,咱们是老乡,你怎么胳膊肘总往外拐啊。”廖凡就是这么个没正形的人。
“廖凡,你那首诗可够煽情的,有人很欣赏你啊,嘴上说你酸文假醋,背地里把你的诗看了又看。”一见我老乡廖凡,我放松多了。
“谁啊谁啊,不会是你们通讯连里那个最美丽的女兵吧?绝对是她!”廖凡说话带着北京男孩惯有的冷幽默。
“想得美!不过这一位呢,近在咫尺,是咱们班上的女生,绝对的,天生丽质。”我一脸认真。
“真的吗?你们几个女生能看上我?那我太受宠若惊了。你们一个个心比天高命比纸……不,命也比天高的。”廖凡继续调侃。
这时,朱颜正四处张望着进了食堂的大门。我赶紧招了招手,她向我们这边走来了。
“咳,咱们班的才子才女都在这儿呢。哎,廖凡,没看出来啊,你还能写诗呢,酸文假醋的。”朱颜顺嘴说了这么一句。
就这一句,廖凡望望我,再望望朱颜,一向的伶牙俐齿却突然卡了壳了。
我和任天行同时笑了起来,笑得朱颜一头的雾水,廖凡竟面露羞涩,这可不常见。
“哎,怎么没看见张雪飞啊?”看廖凡如此发窘,我笑着赶紧把话叉开了。
“雪飞一回来就倒下了,发烧。”任天行回答。
“雪飞病了?我们去看看他吧。”我和朱颜同时说。
“哦,不行,午饭后我们组帮厨,要不小米你先去,我下午下课再去,顺便叫上她们几个。”朱颜很快又说。我点头。
“小米,那你帮个忙。一会儿我去服务社给雪飞买点水果,你帮我把雪飞的病号饭先送过去吧。”任天行对我交待。
我应下了。
军校的病号饭很制式也很规范,一碗面条上卧一个荷包蛋。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军队的军装在改,工资在调,这病号饭却是几十年如一日,像传家宝一样原汁原味流传至今。
我们五个女生都领略过病号饭的滋味了,而其实真正的病人往往只有一个,其他几个是蹭吃蹭喝。军训誓师大会的讲演后,郝好发了次烧,病号饭一来,她刚吃完半碗面,眼见我和朱颜眼巴巴的,馋嘴猫似的围着她看,就直骂我们是饿死鬼投胎。到了下一顿,她就死活不肯吃了,说是没胃口,眼见我们欢呼着用筷子挑来拽去分一碗面条,郝好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一声声地叹气,叹我们没出息。
南方的冬天着实难过,没有供暖设施,冬天屋子里阴冷阴冷的。不少北方来的同学不习惯,手和脚上都生了冻疮。用东北人张雪飞的话来说,这南方的冬天冷得没地儿躲,光想往澡堂子里钻。
而今我就端着这么一碗历史悠久的病号饭,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赶到了男生宿舍楼。来到了区队所在的五层,我直奔张雪飞所在的宿舍,腾出一只手敲了两下门,里面却无人应声。我又敲了两下,还是未听人应。于是轻推了一下门,门开了。
推开了门,我一眼就望见了靠窗的下铺上,一个孤零零蜷缩在下铺上的人形。那人紧紧裹在一床军用棉被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在外面。我走进房间,一眼望见了张雪飞满是惊讶的脸。
张雪飞的头枕在白枕巾上,见我一路走到他的床前,他赶紧起身坐起来了。
“怎么是你,小米?”张雪飞问。
我招呼他:“好点了吗?赶紧把面吃了吧。”
张雪飞笑笑:“没啥,就是夜里温度总还高。基本好了。小米,你们女生啥时候回来的?”说着话他就已经从被窝里坐起身子来。我把面条放到床头柜上,赶紧过来扶他。
这时门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了,很快又关上了,而后是很响的敲门声。我皱眉,刚才我都看见他了,任天行。
“可以进来吗?”任天行在门口装模作样大声喊着。“不可以!”我大声回应。在朋友面前,他不由得显露出很是孩子气的一面。
“哈!小米的嘴巴越来越厉害了。”任天行手里拎着满满一网兜的水果,大步流星走进屋来。我已经把面条递到张雪飞手里,又给他披上军大衣。张雪飞靠在床沿上,许是饿了,低下头就扒拉起面条来。
任天行把水果搁到宿舍正中的书桌上,而后过来摸张雪飞的额头,又摸自己的,叨咕了一句:“好像不怎么烧了。”我们围了张雪飞而坐。
张雪飞一边吃面一边和我聊天:“小米,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就是为什么你们女生宿舍我们男生进不得,可我们男生宿舍你们女生却随便进出如入无人之境呢?”
我靠窗站定,想了想这也确是个问题,忍不住就笑了。一旁的任天行接了话:“也是啊。要不哪天,你带我上你宿舍好好瞻仰瞻仰,上了四年军校,回头连个女生宿舍都不知道长啥儿样,说出去多没面子。”
我回答:“你这个《战地雄风》的主编大人措辞可很不准确,我们几个活得好好的,不敢劳累您来瞻仰。”
张雪飞接话:“这人啊,有时候说起来特别有意思。你说吧,如果这女生宿舍敞了大门让人随便进出吧,我们去不去,肯定去!找个女老乡聊聊,跟女同学谈谈人生,但不至于像眼前这么向往。越是这么戒备森严,越想犯错误。”
我和任天行都忍不住笑了。
我回击道:“那你毕业留校得了,直接接女生宿舍女宿监的班。”
提起著名的女宿监,我这一句,把正吃面的张雪飞逗得一乐,差点把吸进嘴里的面条倒出来。
“别提那姑奶奶了,那次我寻思跟她套套近乎吧,还没说上两句,她拿个大扫把就把我赶出来了。”张雪飞笑言。
任天行递了杯水给张雪飞,他一脸认真:“毕业了,我可不留校,总待在一个地方没什么大意思。”
“那你去哪儿?”我问得真唐突。
“我要去部队带兵,当兵就要当出个样来!”他一边说,一边已经起身从网兜里掏水果,找出个水果刀削起了苹果。江城这所军校的主要培养目标,就是为全军的军事院校培养教员。
我顺口说:“下部队,我们女生可就不行了吧?”
一旁的张雪飞插话:“怎么不行,女兵也得有人带,你不下部队才回来吗?”
“我的理想,好像也不是当教员。但做什么真没想好。”我说。
“那跟我走吧。小米,咱们一起去边关大漠,建功立业。”任天行一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张雪飞,一边望向我说。
那一刻我们两个无意对视了一下,任天行微笑的脸上,一双眸子熠熠闪光。我听见自己的心“通通通”猛跳了好几下。